77/100 《夢游書》

(一)

這也是時間最血腥的刀法,把人按在砧板上,切蔥似的大切八段,哪一段喊痛再切八段,直到你習慣了死亡。

我對散文有一個夢,卻陷入所預設的困境里;夢愈大,淵谷愈深。然而,不管還要陷溺多少年,耗費多少氣力,我愿意等下去。如果,一輩子能等到一個夢,這被虛構的人生才算擁抱了唯一的真實。

事情變得簡單起來,我愿意再回到現實世界時,不斷表達對于“生”的敬重,實踐對“美”的向往,因為,從寂地出門時,我信仰了“滅”。

如果有人像我一般,在生命最活潑的前十五年完整地生長在與世無爭的平原鄉村,聽懂天空與自然的密語,窺視山巒與云霧的偷情,熟悉稻原與土地的繾綣,參與海洋與沙岸的幽會,牢記民俗與節慶的禮儀,也學會以叔伯兄嫂一路喊遍全村每一個人...那么,沒有理由在往后歲月尋求另一處地方當作原鄉。貧窮卻娟秀的小村賦予我生命的第一度肯定,潛育我的性情,人格與尊嚴,啟蒙我去追求美,愛。尤其愛,一群有愛的樸素農夫共同使秀麗小村變得雄壯,讓他們的子弟從小看不到刀光血影的廝殺,猙獰的仇恨或惡意背叛,奸佞的陷害。只學會一種和平的善意,包容生活中的災難,也具備一股原始沖動,去接近愛,給予愛,最大的愛產生最大的美,最大的美發動最虔誠的歸依。小村教會我這些,使得無論流徙到何種窮山惡水,都能尊貴地活自己。

有時,臺北的活力令我心悸,不帶感情的一種決斷的性格,昨天才發生的事兒,到了天亮,仿佛上輩子那么遠。生活里少了余韻,必須永遠橫沖直撞,一路甩包袱地。這種沒有包袱的都會生活,固然沖的更猛,卻無形之間,使得每日的生活變得破碎、切割。

但,總有些不能掌握的時間,變長或縮水,使依賴一張設計過的時刻表的我,不知所措。在這個空隙,容易感到人生的無奈。回想都會生活緊緊擒住了原該閑適安逸的生命,不免渾身迷惘。本來行到水窮處,應該坐看云起時的,空下的時間卻不夠閑坐,只夠孤魂野鬼似的晃蕩。

那棵樹,比酷愛種植水泥樓房的我們更了解土地與天空的戀情。它用主桿與枝脈架構天與地,形成獨具風格的樹的思索:它繁殖葉片,數代同堂的葉子如一部綠的美術史;它順便提供免費住宿,收留流浪的雀鳥,苦命的蟬,或任何一只找不到地方哭泣的毛毛蟲。綠,是它的胸襟,不需要簽訂什么租賃契約了,自然的律則使眾生安分地互相追逐以便尋求共生的和諧。它不斷抽長新枝椏,自行改建老舊的宅枝,它或許曾在某個寒冷的冬日,因著雀鳥的猝亡流下葉片眼淚;當然,也曾經歡呼一窩乳燕的誕生,加演數場風與葉的奏鳴,這些在春日偶發,又在秋夜冷寂的故事,其實,并不阻礙它在夏日結實。它不曾因為過度布施而減低產量,它是一顆龍眼樹。

我從不懷疑一棵果樹帶給人們的歡樂,哪怕早已習慣紙鈔與水果的數算。樹,有它自己的道理,人們采或不采,珍惜或糟蹋,都無礙于它像一個懂得布施的老人在路旁擺設流水席。

崇拜摩天大樓的人不難找出一千個理由解釋何以砍伐一棵大龍眼樹,如果人們完全無異議,我必須說這是現代人潛意識里的弒母之欲,自然的卻是人的原生之母,叛逆之、凌辱之、處死之,才能建立起人的權威,那種駕馭宇宙天地飛禽走獸花草樹木的一家之主的權威。

這種想法讓我難過,有些東西窮盡一生想要追求,到頭來也變成一陣叫喊而已。

山勢木訥,奇幻風景沒有,老實人的天氣倒是。上了年紀的老街住著上了年紀的人,十七八姑娘、四五歲小童也是有的,可我總覺得他們細嫩的膚肉里有一股老香,可能住的是老宅,平日見多了家里、街口的老人,眉宇之間就沾了陰天。看到廊柱下一名少女蹲著掐青菜,嘴嘟嘟的,真以為她背不全《顏氏家訓》剛挨了刮。

別成天拘在你的書堆里搞悶葫蘆,日子哪像你們說的那樣艱難,年紀輕輕一雙眼睛弄成斗雞,看遠些,眼睛看不透的,用肚臍眼看也可以的啦。

時序入夏,空氣中開始飄起姜花的清香。有時不見花影,模糊知道她陪你散了步,或忽然相逢于曲徑,看見含苞了,可是不出味兒,仿佛正在跟誰慪氣,咬唇不說話。

(二)

人總是企求圓滿;尋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營造,期待在眾物皆備的情境下,開始釋放情感,使人與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或許行年漸晚,深知在勞碌的世間,能完整實踐理想中的美,愈來愈不可得,觸目所見多是無法拼湊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懟世間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開了,反而有一份隨興的心情,走到哪里,賞到哪里。不問從何而來,不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別。

碗口大的雪茶,從客廳的窗口望去,像千手觀音在黑夜揮白手絹兒,有時像烈性女子自裂肌膚,寒流中剝出銀鑄的自己。人尋找夢或夢尋求人,一旦成真,都讓我心痛。

他們與屋主只有雇傭關系,無需浪費情感;而我什么也不是,卻流露過多的關注——我得不到的,總想祝福別人得到。

人生的情境有時也這樣,自以為算準一條最安適的路上山筑屋狩獵,年深月久,鈍了刀,朽了箭,只剩一階子枯葉隨風而逝;還不如隨時準備肉搏的莽夫,命不掛在腰身,往深山更深的獸穴去,馴或被馴,不過是一趟人生里不同的結語,求一種粉碎于自己所抉擇的意義內之痛快。造物對于人仍舊體貼,傘或不傘,尋或不尋,人終要埋骨于時間的巨浪里,永不能修改已出版的人生故事。

活著就是為了活下去,好也一日,歹也一日,總得過到舊土攏新冢的吉時,才敢謙卑地畫個句號。青苔早就原諒了天氣。

悲喜故事通過我的身上,有時跟不曾來過沒什么差別。生命的奧妙也在此,極盡心力去撫觸的青春與繁華,通過后卻只剩模糊的幻影。

(三)

每一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都是孤獨的世界,無法探險。所有冗長的陳述就像此刻的雷雨敲打玻璃窗要求對話,而我卻睥睨它過于潮濕的長舌。

任何一種閱讀行為,乃為了淬煉自己的解剖能力,能否剜骨剔肉,通過他人的作品里布設的叢林、山崩等等魔相而逼視作者在自我顛覆后未使用文字之前的那一幅原始風景——你拿自己與之相比,才有可能佩服他的雄偉或看透他的貧乏。

人生好比流水飄木,有理由千軍萬馬地為所摯愛的人事,向風沙揮戟;也有理由當一切崩圯之時,杯酒碗茶之間含笑釋然。

(四)

如果生命本來就是孤獨之旅,何必與人說破?館心之人攜手同行,也只能送到巷口,落鎖之后,天雨路滑的小巷弄,都是自己的曲折心腸。

青春少年總喜歡追逐聲色、雄辯滔滔只為了分辨短暫的真偽,我與她們無話可說。動用目光與唇舌所測量到的世界,不比閉目噤聲感受的多。也許,孤獨才能使人洗盡鉛華,把輕薄的風景一眼看穿了,安安靜靜地回到自己的內心。

孤獨的味道就像一顆太早摘下的青皮柚,一刀剖了,慢慢剝食,甜或酸澀,忽然吃不出來。

作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囚禁,復雜的人世乃復雜的防盜系統。涉世愈深,經驗的悲歡故事如一道道鎖,加強了囚禁。宗教是古老的開鎖行業,但長期幽禁使人產生慣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開腳鐐,仍以禁錮的姿勢走路,鐐銬已成為他的安全。

不給我秩序,我去創一套秩序;不給我天,我去劈一個天。生命用來稱帝,不是當奴隸。

我甚至認為相逢時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從現實律則掙脫,就算你我結廬,難保不會誤執性格之劍,一路葬送。我們都已桑海滄田過,磨盡性格內的劣質,正是渴求恒常寧靜、布施善美的時刻。

現實給予多少本分,傾力做出分量的極限;不愿偏執殘缺而自誤,亦不想因人性原欲而磨難他人。任何人不欠我半分,我不負任何人一毫,只有心甘情愿的責任,見義勇為的成全。

使靈魂不墜的是愛,使愛發出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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