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也找不著了。”朱自清筆下的《背影》在現代文學中留下最膾炙人口的父親形象。在父親節前夕,特別選幾段名家作品,看看在《背影》之后,當代文人對父親刻畫了怎樣的文學形象。
吳念真,《多桑》
多桑的眼神很亮,他喘著,看著我,護士跟著我過來,準備鎖門,我快到門口時,他舉手揮了一下,像說再見,也想叫我快走……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一直不懂多桑那個手勢的意義,是要我們快走,還是就算是跟我們告別了。
我們走后十分鐘不到,他也走了。他拆掉身上所有的管線、針頭,打開窗戶,跳落三樓的地面。
……
(多桑,穿著當年去看電影的一模一樣的衣服,笑笑地,“陰謀得逞”的樣子。伸手拿梳子,梳好頭發,然后撥了一下,雙手插在褲袋里,轉身慢慢離開,走進雨夜里。)
當我們看著他一身泥巴、草屑的身體被一群人圍著,忙著作道義上的急救時,我只覺得驚慌、無助,不知該編一個什么樣的謊話來安撫正在家里等候消息的媽媽。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被多桑遺棄在電影院里的情形,恍惚間,竟然覺得這回又被多桑晃點了。他再次把我扔在一個四面都是輕微的哭泣聲的空間里。而自己卻跑去一個我所不了解的、神秘而陌生的地方,和他那些難兄難弟開心去了……
西西,《這是羅索》
五月的一個晚上,站在書架前找尋書本的時候,我的眼睛忽然碰觸了父親的眼睛。那是一張照片,鑲在小小的玻璃柜子里,放在書架上。我的眼睛觸碰到的,是照片里父親的眼睛。他的目光并不凝聚在我臉上,視線的焦點對準了書架對面的電視機,畫面正在播送世界杯球賽的消息。
照片里的父親,穿著黑色的襯衫,心房地帶的口袋上,繡了些圖案,只有用放大鏡來仔細觀察,才依稀辨認出繡的是一只龍頭。黑衣的紐扣之前,出現一件懸垂的物體,這是掛在父親頸項上的哨子。父親所以打扮成那個樣子,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因為他是一名足球裁判員。
……
書架上照片里的父親,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足球比賽是多么吸引他的注意力呀。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一起好好地看一次世界杯呢?于是,六月第一天的凌晨,一點四十五分,我就讓鬧鐘把我喚醒,扭亮了電視機。為了避免驚動母親,我戴上耳機。就這樣子,在靜靜的晚上,黑漆漆的屋子里,站在書架上的父親和坐在書架前的我,一起默默地看起球賽來。
……
今年是足球裁判年。在足球場上,裁判往往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沒有名字,沒有號碼,誰去注意他呢?不過,對于我來說,每次觀看球賽,看見的卻只是裁判員,而且每一次,我仿佛總見到父親。是他,穿著黑色的運動衣褲,在綠茵上奔跑,項間垂著銀光閃閃的哨子。
……
父親,你站在書架上已經許多年了,這些日子,你竟寂寂地站著,沒有人和你聊天,也沒有人和你一起看球賽。我常常到書架前找尋書本,為什么沒有看見你?書本與你,都構成了我的歷史。況且,難道你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本書?我卻一直沒想到要把你打開,細細閱讀。如今,通過球賽,我終于能夠把你重新辨識,我覺得,我們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
描寫和歌頌母親的文章比父親多多了,對于母親我們很容易流露深情,不吝惜親密的詞語。但對于父親,字里行間的情感是隱忍的、含蓄的,就像父親對我們的愛,也是如此。
爸,你怎么來了!
關于父親,有件事我印象比較深。一是我小學畢業從大連回上海念初中,當時暑假都快結束了,還是沒找到一家學校肯收我。我爸很不喜歡求人,但那個夏天他騎著自行車跑了不少學校,托了不少關系,終于找到兩家學校——延安中學、市三女中。
我在大連的小學里沒有學過英文,而市三女中又以英文優秀而聞名,那天入學考是在校長室,我一個人關在里面,面對桌子上如同天書的考卷,急得要大哭。這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從窗口傳來,是我爸。不知他怎么找到這個窗口,然后又是怎么越過花壇爬到窗臺上。隔著窗戶,爸爸說:“沒事,你就做選擇題,瞎猜好了。后面不會做就別做了。“
那一刻,我覺得我爸就像教我作弊的小伙伴。既然他這樣說了,我的心理壓力就小多了,如同擲骰子亂選一氣,后面的題目看不懂,交卷算了。估計校長收到這樣的試卷臉都氣綠了。我興高采烈回了家,路上老爸還給我買了冰激凌。
后來我沒進市三女中,而是進了一所普通中學,但這場考試卻因爸爸的出現而印象深刻。教會我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如果做不到也可以當游戲,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離GAME OVER還遠著呢!我在那所普通中學里當了三年的大隊長,人生失去的機遇會以另一種形式補回來。
嘗嘗有什么不同
我爸從小就鼓勵我嘗試新事物。
上海第一家KFC開張時,我爸就帶我去了。記得是在外灘的東風飯店吧?吃了土豆泥和雞塊、可樂。
后來靜安寺開了家很貴的外國冰激凌店,一支蛋筒要18塊,放到現在也不便宜,那時候普通冷飲大概2塊錢。我不知道我爸那時候工資多少,反正也給我買了,說嘗嘗看跟普通的有啥差別。
大學的時候給我五千塊去炒股,又讓我去學車。后來股票賠了,學車的學費我也亂花掉了……我爸就這樣拿血汗錢讓我去闖世界,到現在還在講你要去留學的話,我給你學費。
但是我不敢了,因為我自己賺錢后,知道來之不易,要去肯定我自己賺錢去啊。
我爸是上海男人
前兩天在大理一桌人吃飯,聊起各地男人。四川人阿甘說,”我家的家務事都是老婆管,包括小孩,我只負責賺錢。我做飯比我老婆好吃,但我平日在家不做飯,只有來客人或者過年才做。“
在座的云南人黑導說:“聽說海南男人每天就泡茶聊天,事情都是女人做的。當海南男人真幸福!“
東北男人就更不用說了,我一哥們每天下班比老婆早一個多小時,但冬天到家就往被窩里一鉆,夏天是直接打游戲,飯等老婆回來做,有時斷煙了還要幫他帶包煙上來,樓都懶得下。
這時候我才發現上海男人真是太體貼了!我不知道現在年輕一代的上海男人結了婚是什么樣子,因為我還沒結婚,反正從前我爸負責叫我起床,買早點,送我上學,上學前還要給我扎辮子。因為怕在學校一天頭發會松,總是大力地扎緊,搞得我每晚松開皮筋,繃緊一天的頭皮痛得要命!
這種罪我那個現在在紐約的堂妹Ruyi也遭過。那時候Ruyi的爸媽,就是我叔嬸去日本了,留下Ruyi在上海,也是我爸爸每天負責買早餐,扎辮子,送學校。
到現在為止,只要我爸在家,買菜這種事基本還是他做。但是他也不僅僅是做這些婆婆媽媽的事,還要賺錢養家還房貸啊!所以我覺得上海男人真是太全能了!最難能可貴是,上海男人覺得做家務是應當應分疼老婆的表現。
都說愛是不能比較的,你不能總拿前任跟現任比,但是老爸這個”前任“你一定是躲不掉的,不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嗎?的確在擇偶的時候,我會不自覺拿我爸做標桿:要勤勞能干,勤奮好學,能養家,無條件給我錢花,會調解家族關系,請客要大方,小孩學習生活都能抓,不要讓我早起送孩子去學校……
后來覺得不行,按這個標準我肯定是嫁不掉的。哪個男人誰能做到這樣,那他真可以當我爹,不是男友和老公了。
爸,我們多久沒好好聊天了
遺憾的是,從青春叛逆期開始,我就沒再心平氣和跟老爸聊過天了。一開始我覺得是代溝,后來我想了下,應該是性格問題。因為我爺爺是個有才但一生過得并不如意的人,圣約翰大學畢業原本在銀行工作,解放后卻做了一輩子清貧的數學老師,所以有意無意寄希望于兩個兒子。
雖然爺爺嘴上不說,但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能讓兒子明白,努力得還不夠。爺爺不習慣表揚鼓勵人,這或是中國式父母的通病,老爸一個人要背負兩個人的成功愿景,活得能不刻苦不疲累嗎?我從父親身上嗅到了這種壓力,一部分是自制,一部分是滿足爺爺的期望。
或許是我潛意識里意識到父親的這種累,其實他也想逃開做自己的,但是常年的自律及擔當讓他無法掙脫,有時會變得怨懟,比如下班看到我游手好閑在看書,不做家務不做飯,就會生氣,但生氣歸生氣,還是要自己動手做。這種是一種矛盾的情緒。
前年爺爺病逝,父親一夜之間老了,背后一直注視他、敦促他的的目光消失了,父親仿佛失去了方向,臉上常顯現出一種落寞和悵然……后來他常去舅外婆家坐坐,父親說那里是唯一能聽到有關父母往事的地方了,聽了叫人不禁倏然。
意識層面我爸希望我過循規蹈矩的人生,但是潛意識里透出的信息卻是希望我輕松自在地做自己,把他沒有享受過的人生都享受一遍,所以才造就了今天隨心所欲的我。
有句話說:不經歷人渣怎么能結婚?沒有人能隨隨便便當媽。我覺得與之對應的是,不經歷人生的挫敗痛苦,同樣不能隨隨便便當爸。因為父親這個職位,實在不輕松。
懷念是一種儀式
最后推薦一本小說,后來改編成了電影——臺灣劉梓潔的《父后七日》。
影片通過一系列看似有些荒謬和喧鬧的段子,讓主人公阿梅在父親死后,重新審視了父親的愛。在一切聲響都停頓,當一切色彩都褪去,“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喟嘆油然而生,讓人熱淚不止,甚是感人。
本片既不悲情,又不婉轉,可是影片的情感是真摯的,是撕去生活中的偽裝后的真摯。
永遠不要忘記
這個扶你上馬的人
他叫做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