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滿城的牡丹還未來得及花開傾城,宋軍鐵騎就已攻占了國都,蜀地的險要地勢沒能阻擋住宋軍的步伐,都城的紙醉金迷也沒有迷亂了宋軍的眼。一座城池,一個國家,一段歷史,所有的繁華都在此一并寫上了結尾,慢慢地淹沒在敵軍的凱旋聲中,掉進了國破家亡里。
那數十里嬌艷的火紅城墻,曾經是如何地點綴著秀麗江山,如今還未待她綻放,就此生或許都不復再見。待到花開之時,是否還會如當年般絕艷,然縱然如此,那時又還有誰人來賞?
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
三千宮女皆花貌,共斗嬋娟。髻學朝天,今日誰知是讖言。
——《采桑子·題葭萌驛壁》
國家興亡自有時,風雨飄搖,江河日下,覆滅早在意料之中,只是這亡國之痛,也只有在經歷的那一刻,才能深深體會到所帶來的肝腸寸斷。終于,那綺麗濃艷的宮詞不復存在了,在從筆端流出的,唯有如杜宇啼歸般的字字泣血。
“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這是凡塵對她的贊美,如傳說一般地驚艷。她是后蜀皇帝孟昶的貴妃,文采出眾,尤擅長宮詞,賜號花蕊夫人。她是當時烽煙亂世里的一個傳奇,史書雖然對于她的姓氏,生卒年等最基本的信息都不詳,然而她仍然給后世留下了一抹驚擾了時光的色彩。
孟昶雖貴為一國之君,卻耽于享樂,不顧江山社稷,終至亡國。不過才兩個多月,北宋軍隊就滅亡了后蜀,孟昶投降,被押往北宋京師,花蕊夫人也便由此來到了汴梁。
或許,宋太祖早聞花蕊芳名,早對這位奇女子垂涎不已,此次滅后蜀,除了開疆拓土之外,也是為了能得到花蕊夫人。孟昶極其大臣后妃來到汴梁后,宋太祖設宴款待,花蕊夫人也隨夫君出席。
席間,宋太祖又因久聞花蕊詩名,命其即興賦詩一首。花蕊夫人會寫下怎樣的詩,或許席間有不少人猜測過,但大概不會有人能想到眼前這位亡國妃嬪,竟能寫出這樣令男兒汗顏的詩句: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述國亡詩》
這是我最早接觸到的古詩之一,記得是從六年級時的同桌一本古詩選本上見到的。當時從未聽說過花蕊夫人,也并不了解這段背景,但一見到,就深深地折服,瞬間就愛上了這首詩。待到后來,在讀著關于花蕊夫人的篇章時,在重遇這首詩,其驚喜可想而知。
花蕊擅長寫宮詞,有百余首傳世,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詩人,與卓文君,薛濤,黃娥并稱“蜀中四大才女”。用語濃艷,然而在亡國后,她便不會寫那樣的詩了,除卻在被押送汴梁時途徑葭萌驛題在墻壁上的悲涼之詞,便只有如今這等對誤國者的悲憤痛切之情。
她并非只會與君主享樂,她曾如忠誠良將般勸說孟昶應以社稷為重,然而孟昶卻覺得蜀地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夫人的擔憂實乃多慮。孟昶的自信委實可笑,僅憑險要地勢,如何擋得住北宋軍隊。
可是,仍然覺得,并非孟昶不顧社稷,只是群雄割據,天下四分五裂,根本不是你想發憤圖強就可以免受禍亂。有多少圖謀天下的大志愿,到最后不過都只是草草收場,只落得個兵敗如山倒,歷史都吝嗇為其寫上一筆。
初登基的孟昶也曾勵精圖治,他也聽勸納諫,為政清明。先帝重臣李仁罕,張業驕橫跋扈,禍害民生,專權亂政,皆一一被孟昶鏟除,奪回權力,開始親政。凡此種種,實乃明君之舉,只可惜最終孟昶仍是迷失在了驕奢淫逸里。這該如何去評價呢,是批判孟昶終歸不成氣候嗎,可是征戰沙場,意圖開創一代霸業的,世間又有幾人呢?
來到汴梁后,宋太祖封其為秦國公,七日之后,孟昶便暴病而亡。關于孟昶究竟為何會死,沒人知道,然而這也不重要了,一個亡國之徒,死也就是解脫吧!
而花蕊夫人也就毫無阻礙地成了宋太祖的妃子,進入了宋朝后宮。于她,宋太祖除了傾倒她的絕美容顏,對于她的豪情,也是佩服的吧!有才有貌的女子并非沒有見到過,只是如花蕊夫人一般,能在朝堂上寫下“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這樣的詩句,如何不讓人肅然起敬。
宋太祖對花蕊夫人寵愛有加,或許于他,如花蕊這般的女子,也是佩服這位開創一方霸業的君王。只是縱然如此,縱然孟昶有百般不是,終歸曾經那樣愛護過她。
據傳,花蕊夫人在寂寥深宮,因思念孟昶,便畫了一張畫像,懸于屋內,每日對著畫像獨自哭泣思念。一日,卻不慎為宋太祖發覺,情急之下,謊稱這是張仙畫像,只要虔誠供奉,便可得子嗣。太祖聞言大喜,卻不想日后此畫像竟傳遍了整個后宮,甚至傳到了民間,后宮嬪妃與民間女子皆爭相效仿。
即便榮華富貴不變,她仍是身份高貴的妃子,可說到底,她始終只是個戰利品,是男人權力爭斗中的犧牲品罷了。關于花蕊的死,史書中眾說紛紜,比較有力的一種說法是為宋太祖弟弟晉王趙光義所殺。
北宋末年的《鐵圍山叢談》里記載,“趙光義調弓矢,引滿擬獸,忽回射花蕊,一箭而死。”一日,宋太祖率眾人打獵,趙光義竟將花蕊射死,事后,他對宋太祖說道:“陛下方得天下,宜為社稷自重,遠離酒色!”宋太祖畢竟是一國之君,即使在如何氣憤,也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跟自己兄弟過不去。況且,趙光義是擺出了如此一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的大義凌然,宋太祖根本做不了什么,只能“飲射如故。”
而對于趙光義的理由,實則也太過勉強,恐怕是無人信服,因他自己就是個酒色之徒,從他日后玷污小周后的無恥行徑就可看出。想來最可信的是花蕊夫人對于他的接班造成了阻礙,為了皇帝寶座,才會下手殺了花蕊夫人。
國破家亡,委身仇人,這一切終于結束了。即使曾經再怎樣顯赫,到頭來卻只是強顏歡笑,孤獨垂淚,悲悲戚戚幾年后,仍舊凄涼地走了。當那耳邊響起摩擦空氣的聲響,當銳利的箭尖刺入軀體,當鮮血流出,當身體一點點冰冷,往日的種種,似乎正在慢慢浮現,滿城牡丹,望眼一片錦繡,水晶宮殿,鮫綃帳,青玉枕……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簾開明月獨窺人,倚枕釵橫云鬢亂。
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玉樓春·避暑摩訶池上作》
這是孟昶亡國前寫的一首詞,體現了后蜀生活的奢華,摩訶池上建造別具匠心,燥熱的夏日在此納涼極為暢快。冰之肌膚,玉之骨骼,花蕊夫人的美躍然紙上。然而,在寫這首詞時宋太祖已做足了準備,不日即來攻打后蜀,孟昶并非一無所知,可后蜀偏安幾十載,如何抵擋得了勢在必得的宋軍。
天下大勢,已成定局,孟昶根本改變不了。“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或許,詞中的“西風”指的是即將踏碎他國家的宋軍,而“流年”指的就是無力回天的自己。他并非不曉得江山已岌岌可危,只是現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沒有用了,只能強裝歡樂,與他最愛的妻子渡過這所剩無幾的時光。
他先走了一步,她也隨后慢慢跟上了,繁華耀眼,到最后一無所有。如果沒有這兩代帝王,或許這位女子會平平安安地渡過這一生,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塵埃里,只是歷史終歸選擇了銘記她,銘記那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何瀟湘 201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