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繁多。有異香的也不在少數,若說最能代表夏天的,我以為是梔子。
梔子花美。花瓣雪白,瓷實潔凈,飽滿的花朵有白瓷的質地;就連葉子也可愛,翠色欲滴,脈絡清晰,森然透出夏之氣息;無法抵擋的是它的花香,沁涼醒目,肆意甜美,攜裹著奶味,馥郁芬芳。人們打花前走過,總會忍不住輕嘆:“真香呀!”這,著實是夏日的小小樂事。
盛夏里姑娘們以瘦為榮,梔子花卻可以明目張膽地以肥為美,鼓囊囊的白花朵,最能代表夏的情思。古人寫梔子的詩詞眾多,韓愈的佳句最入我心:“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夏日雨水豐沛,芭蕉葉長得寬寬大大時,梔子花便也變得白白胖胖。唯有梔子花是可以夸她肥美,但她依然清秀哦。我家附近的綠地有大片梔子,每每散步于此,我都會忍不住流連片刻。去年六月到達尾聲時,我曾在夜雨之后的清晨特意去看它們,果然個個肥美嬌嫩,清雅動人。
梔子花單一朵看最妙。花朵伏在枝頭,猶如呼之欲出的小白鴿,又似挽青絲的發簪,樸素雅致。最妙的是雨后的清晨與黃昏,此時看梔子,會覺得世界宛如新生:一樹白花掩映在綠葉間,片片花瓣掛著微涼的露,油光水亮的厚葉綠如翡翠,花香也是分外清鮮。今日夏至,恰逢微雨,我早早起床,去赴我的梔子之約。一年三百六十日光陰流轉,梔子香如故。
“梔子比眾木,人間誠未多。”杜甫認為比起其它人間草木,梔子算是少見的,這一點頗令人驚訝。因為在我的印象里,梔子花相當常見,南北許多地方皆有種植,稱不上是稀罕植物。它們平素不大引人注意,只有到夏天開花時,才會讓人不由自主湊上前去,深嗅花香。很多時候,對于梔子來說,是未見此花,先聞其香。
粵地把山梔子喚作水橫枝,有年五月,我在羊城黃花崗附近上班,有時去的較早,會溜至園子里轉一會兒。那日見墻內黃花叢中有點點白花,當下心生驚喜,莫非這就是水橫枝?走近看,薄薄的白花瓣和梔子相差無幾,暗綠的葉子也極為相似,幾乎要斷定那就是梔子花。轉念卻疑惑,南國的梔子,怎么沒有香味?又一日,夜晚路過一叢花架,驀然聞到一陣熟悉的芬芳,似乎是梔子花的味道。我又是暗自雀躍,卻遍尋不見梔子的蹤影。
后來很快得知,與梔子花形色相近卻無香味的是狗牙花,而和梔子花香類似的是南方的另外一種植物使君子。
那是在羊城生活的第一年,遇見什么新植物都欣喜,念念不忘的卻是我的梔子。直到第二個夏天,舊友從三千里外的小城坐火車來看我,約了同在羊城的另一個姑娘,相聚甚歡。三人同行,在路邊遇見賣梔子花的,新鮮的花朵擠在一起,扎的整整齊齊,端莊清氣,六元錢一束。友人買下送我倆一人一束,我拿了家歡歡喜喜換上清水養在瓶子里。在南方,夏日常見有人沿街賣姜花與白蘭,梔子卻是第一次見。
梔子花極香。汪曾祺在《夏天》一文里寫了許多夏日植物,提到梔子,他說:“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每次翻到這一篇,都會忍俊不禁。難以相信,率性優雅的汪老,也有“粗俗”一面,真是可愛至極。
梔子花雅俗共賞。它的名氣不如春天的牡丹秋日的菊冬天的梅,提起夏天,人們往往更愛蓮。就在今早,我在梔子叢中拍花時,一個路人遠遠地沖我喊:“下面有荷花,你怎么不去拍呀?”怕我聽不到,他熱心腸地重復了兩遍。
梔子與蓮,各有各的姿態,各有各的美,沒有什么可比性,井水不犯河水。也有不少文人雅士為梔子吟詩作畫。明代書畫家沈周《梔子花詩》里贊嘆它:“雪魄冰花涼氣清,曲欄深處艷精神。”我以為此詩妙絕,梔子清韻,纖毫畢現,一鉤新月下,幽香浮動,皎白月光里,花影重重,清涼花香送進畫堂,令人神清而氣爽,梔子原本最素白,卻在欄桿深處艷倒眾人,這樣的夏夜,何其曼妙。
唐朝大歷十才子之一的吾鄉詩人韓翃,寫過不少應酬之作,有《送王少府歸杭州》倒是清奇明快:“葛花滿把能消酒,梔子同心好贈人。”葛花解酒消毒,梔子吉祥清雅,古人常常贈送,表達情誼。“梔子同心”的寓意,在古人詩詞里不算低頻,宋人趙彥端有句:“與我同心梔子,報君百結丁香。”梔子花呵,總是被賦予美好的情誼。
古人認為“諸花少六出者,惟梔子花六出,此正眾木中未有也。”說的是花中六瓣的甚少,而潔白的山梔子,恰是六瓣花,因而與眾花不同。“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漫天飛舞的雪花也是六瓣,令人欣然坐窗前對著看。只是雪花轉瞬即逝,需要睜大眼睛才能看到“六出”。而梔子,則不用這么辛苦。
山梔子多為六瓣,也叫黃梔子,花型單薄一些,其果可入藥,秦漢以前用山梔子做黃衣服的染料;既然有山梔,對應也就有水梔,水梔子即雀舌梔子,植株低矮,花也纖細嬌小,本地多成片種在花壇。單位附近的人工湖邊有大片的水梔子,有時散步至此,也會被濃濃的花香“收買”,完全踱不開腳步。常見的大花梔子,也被稱作玉荷花,荷花梔子,牡丹梔子,花期綿長,清香甜美可人。
我非文人墨客,對梔子情有獨鐘完全是來自清簡的舊年記憶。
我曾種過三棵梔子,第一棵,被小羊吃掉。
少時愛花,誰家種有什么花草樹木,我總是摸得清清的。五叔家院子里一南一北栽著兩棵梔子樹,每到夏天的傍晚,我們會跑到五嬸家討要梔子花,五嬸會摘與一兩朵給我們。但我是不滿足的,極想自己種。
我那時聽人說,月季要在正月里扦插,我由此類推,梔子扦插也要在正月。于是在早春里,我用聽來的零星知識,在五嬸家的梔子樹上進行“試驗”。拿了一把小刀,選取小手指粗細的枝條,用刀削去一圈皮,找一只塑料袋套上,塞滿泥土,接著澆點水,用繩子把塑料袋扎緊,然后是漫長的等待。在等待的途中,我隔幾天就往五嬸家里跑——去給梔子澆水呀。
過了一兩個月,精心伺候的梔子扎根了,白根須就是最大的希望。我拿剪刀剪下泥巴包,雙手捧著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家,把它種在院外水井邊,還拿碎石頭給它圍了一圈花欄。從此小梔子安了家,別提我有多開心。
初夏某一日放學回來,媽媽告訴我,梔子不知被誰家跑來的小羊吃掉了。她說得輕巧,于我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因此對那小羊怨念不已,久久不能釋然,那也成為夏日里最初的悵惘。小時候非常喜歡五嬸,她也愛逗我們玩。當年五嬸最愛開的一個玩笑是讓我給她做女兒。梔子被羊吃掉之后,我再也沒有去五嬸家討過梔子花。
甚至,一晃十幾年,一直沒有養過梔子花。有點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意思。
而五嬸家的舊院子,我也十多年沒踏進去過。
人生中第二次養梔子,是大學畢業時,未出校園前謀得一份工作,新同事中有一個合得來的雙子姑娘,清醒敏感,獨立特行,喜歡安靜,六月里我離校,她熱心幫我找了房子,住在她對面,干干凈凈的一間。我收拾行李住下來,隨即買了幾盆植物,我以為我記性很好,現在能記得的,卻只有那盆小小的梔子。真正意義上的獨立生活是從那間房子開始的,梔子花是最初的愉悅,一切都是新鮮的,當然,也是非常簡單的。那是還沒有用智能手機的年代,因為有志同道合的人,生活多了幾分明亮的光,有一次停電,我們站在天臺聊至深夜,說一些青春里幽微的心事。許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遠處的燈火明滅。
可能是房間光照不夠,小梔子很快枯萎,后來我們也作鳥獸散,陸續從那個小公司辭職。我得出結論:我不適合養梔子。
我的第三棵梔子,是袖珍型的迷你梔子。當時經歷又一次搬家,從南方的羊城搬回北方的綠城,我們兩手空空,帶著新鮮的愛情,一磚一瓦,白手起家。安置好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買花。那是個陽光融融的春日,我去花市買了文竹、綠蘿、吊蘭、月季、常春藤、長壽花等便宜好養的植物,看到梔子,想到之前的兩次經歷,徘徊許久,最終還是帶回一小盆。有多小呢,花盆放在掌心還有剩余空間。
那盆小梔子帶回家后開花也不歡實,不知是何故。也許我對梔子“只能遠觀,不能親養”。誰料到第二年夏日,漫長的孕育之后,巴掌大小的梔子植株,竟暗暗攢了花苞,最終開出了一朵碩大的花,為斗室送來清芬。這讓人驚喜。
還是搬家的緣故(因為又要換城市生活),我的第三盆梔子花,忍痛割愛,和其他花草一并送給有緣人。自此,我決定在沒有安定下來之前,再也不養梔子。
梔子是初夏始開,端午已然有一定規模。去年端午回婆婆家,夜晚鄰居家梔子的甜香將整個庭院包裹,濕濕的,悶悶的,第一次覺得,梔子的花香,有種前塵舊夢的意味。
十七歲那年的夏天,我在表姐當時的家中暫住過幾日。她家樓下有畫室,畫室前面有一片梔子園。黃昏時分常常一個人去畫室悄悄欣賞那些畫作,也就是那一年夏天,開始了求醫生涯。其中心酸,不必多言。有一家醫院墻上爬滿深綠的爬山虎,墻角是蔥郁的廣玉蘭,醫院的老醫生用玫瑰的紅花和梔子的綠葉插瓶,放在他面前的診斷桌上。不知怎么地,他忽然問我能否猜出那是什么葉子,我懨懨答是梔子的葉。他大喜,說讓很多人猜過,沒有人答對。我看著他神采飛揚,覺得玫瑰的鮮紅,葉子的深綠,和白發相襯,竟是分外驚心。
當然也還記得那醫院的小護士,把一朵白梔子插在小小的塑料藥瓶里,低頭間,眉眼有溫柔意,輸液的人來來往往亂糟糟,幽靜的梔子暗送芬芳,那是艱澀歲月里的一抹生動。
最初對梔子有印象,與花朵無關,而是她的果實。夏日里外婆最愛喝黃晶晶的梔子茶,她買黃梔子果來泡茶,說是清熱去火,茶水放久了會變得紅亮亮。梔子可入藥,正合了杜甫那句:“于身色有用,與道氣傷和”。
不過呢,我覺得梔子茶的味道并不“誘人”,還不如同時期的菊花晶呢。
后來我好像再也沒有遇見喝梔子茶水的人,現在想來,也是微微的悵惘。
而五嬸家的兒媳,一個小我兩歲的弟妹,我們最深的交集,居然是在遙遠的珠江邊,在三角梅花叢里散步。當時,江邊還沒有被圍欄隔開呢。那是唯一的同行,后來他們勞燕分飛,我們也再無見面的可能,人生何處不遺憾。再讀到寫梔子的“樹恰人來短,花將雪樣年”便有了別樣感受。梔子同心,終究是一個良好的祝愿。
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生活的河流總是向前方流淌,所幸有梔子的潔白芬芳了深深淺的年華。梔子花,總是開滿夏。
梔子花,伴一生。
我想,未來某日,我還是會種下一棵梔子,看著她慢慢生綠葉,著繁花,發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