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不識字,卻有雙漂亮的眼睛。
二:
早上坐地鐵的間隙,捧著一本書打發無聊時光,呼嘯大風從耳邊穿過,不冷,刮得人腦袋嗡嗡。
介紹臺灣美食的雜談,字里行間,盡是溫情。賴瑞卿先生一篇寫蘿卜的舊文惹得我有些心酸,矯情的不是食物本身,是制食之人。和他母親一樣,我身邊也有這樣一個人,做得一手好菜,卻脾氣暴躁,發起火來儼然一副過不下去的模樣,處事尖銳,又得理不饒人。
她是我外婆,哦,不,我更習慣叫她姥姥。
或者,已過古稀的“壞老太婆”。
我沒見過她年輕的時候,從我有記憶起,她就不是個怎么好相處的人。去買菜就算是兩毛錢也會站在小攤前喋喋不休、錙銖必較,走道永遠是直挺挺的,和陌生人說話的嗓門會特別大,語調冷冰冰,仿佛隨時會蹦出一根刺。平常不太和鄰里間熱絡,總是獨來獨往。唯一的愛好是聽戲,尤其是“醉打金枝”那一出,興起時,也會偷偷哼幾句,卻在我聞聲看過去的剎那,摒息,咽下去。
雖然我不怎么喜歡她,但不得不承認,她仍是陪伴我最久的人。
從六歲他們離婚起,媽媽帶著我傷心欲絕衰歸故里,我就再沒有離開過姥姥家。因為要賺錢養家,媽媽幾乎很少來管我,在所謂的童年里,我簡直如匹脫了韁繩的野馬,每日都蹄濺在放學后的石板路上,愛上夕陽,難以自拔。
每天傍晚都能聽得,她站在巷子口的臺階上,撕扯著嗓子吼道:“回家吃莜面!”那個回音呀,回蕩在寂靜的北方小鎮,何止繞梁三尺,簡直是繞城三里。
說起她這大嗓門,姥爺早已見怪不怪,幾十年里,他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她經常會耍狠,遭殃的要數姥爺排第一。舊社會里,她算是小地主家的閨女,本應該是錦衣玉食安然度過余生。可偏偏生不逢時,父母去的早,兩個哥哥又因打仗死在同一場硝煙中,只留得她自己孤獨于世。因不是被至親帶大,當家早,7、8歲就站到了灶臺邊,沉淀在她身上就有種凜冽的氣質。看起來難以琢磨。
但十幾歲的姑娘,再怎么不盡人情,也還是會被光陰照料得格外出拓吧。(這一點,我是看我幾個姨的長相猜的)
她沒有關于青春的任何照片,這是無論何時她都會掛在嘴邊的遺憾。每每看著我拿著手機45度斜角擺著非主流造型自拍時,這個怪老太婆就會瞥一眼,想表示出不屑,又掉落下羨慕。那個時候我才懂得,原來我們這一代人,從出生起,便得恩賜,可以有紙筆、相機、互聯網等各種途徑來記錄生活,制造可觸摸的回憶。
約莫到了該嫁人的年紀,村里的女孩,裁衣置緞、抹粉施黛,紛紛有人上門來說媒。只有劉家那別扭的閨女,還頂著大太陽去地里出力氣拔麥子,啃哧啃哧,穿梭在稻田里,兩耳不聞路邊事。
好不容易有人來提親,她也沒怎么打聽,啃哧啃哧,吃完半個窩窩頭,爽朗的答應了。
結婚嘛,又不是多大的事兒。
三:
因為沒有娘親準備,所以她沒有嫁妝,就一個人孤身到了婆家。
聘禮也簡單,一頭牛。
婚后那頭牛就成了家里最值錢的寶貝,白日里牽下地耕田,夜里又拉回來好生照料著,又怕得病,又怕被偷。姥爺是老師,算個木納中不失浪漫的男人,性子溫文儒雅,平生就喜歡讀點酸書臨摹點字畫,放在今天,應該是韓劇里標準的男二類型。暖暖的,很貼心。
但姥姥比野蠻女友都恐怖,從前積攢下來的怨憤和戾氣日漸突顯出來。因為缺少良好教識,她的字典里以賣力為大,總是看不起窮書生,覺得咬文嚼字的那些人多半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做。另一方面,卻又因為大字不識幾個,會偶爾撥弄點書,一看拿倒了,就生氣的摔在地上,趁姥爺進來的功夫,假裝沒事兒人般放回原處。逢年過節有人來找姥爺寫對聯,記禮賬,她就忿忿站在一旁,眼睛翹得老高,滿臉的無所謂式倔強。
據說,她經常會和姥爺吵架,每次吵架,都是場昏天黑地的戰斗。想起親人的早逝,命運的不公,她就恨不得將世事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晦澀,全部轉移給姥爺,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感覺到快感,感覺到這個世界上她的痛苦有人知曉,有人分擔。
砸東西,打人,撒氣潑來那叫一個驚為天人,幸好姥爺秉性溫和,不會和她計較,任憑她罵罵咧咧也還是沉默不語。
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她才15歲,還在做飯。撂下鐵勺,就不行了,趕來的接生婆手忙腳亂,躺在床上的她卻是面若無色,使不勁兒來——她的母親就是這般,在生她時,難產,一口氣兒沒緩過來,死在了床上。
大概是為了不讓這孩子遭她遭過的罪,最后,我大姨平安落世了。
之后的幾年,陸陸續續她又為婆家添了幾個人丁,還有一個大胖小子,起名為:趙富。 幾個孩子之中,她最寵兒子,這也平白無故落了其他幾個閨女的口舌,哼,就疼兒子,閨女就不似親生的!尤其是大姨,為了照顧弟弟妹妹們,早早輟學,對她多多少少有點耿耿于懷。媽媽和幾個姨也曾年少無知口出唐突,在背后這樣評價過她們的母親:
冷漠,偏心,自以為是。
看起來的確是這樣,不會給孩子們噓寒問暖,不懂得與孩子們拉拉家常,說起什么來,都一副你欠我200大洋的憋屈勁兒。饒有個不順心的,便是對著姥爺一通無理取鬧,惹得誰都不敢和她開口。
我倒是不怕她,稍微長點年紀,我就看穿了她的紙老虎本性。不就是仗著姥爺不會生氣嗎?我偏要挑起這事端來。跟著姥爺蝸居在麻將場上,四六條,五八筒,一條龍對對碰,那樣的心無旁騖倒真叫個快活。可惜每次逍遙之后,都會被她逮著我們這一老一小,挨個數落,姥爺照舊笑瞇瞇的,聽完訓去坐等天氣預報了。我可就沒那么好調教了,昂頭、冷眼,從不把她話放在耳朵里,有時候被她說煩時,我就大聲打斷,“有完沒完啦,你以為人人都像姥爺那樣甘心被你欺負?”
她怔怔,眼神里有光,想打我的樣子。
又耷拉下胳膊,說,“你媽不在你身邊,看你可憐……”
許是有根刺從小扎在心里,還沒有長合的時候,只能狠狠抓下去。橫起眉,我一副魚死網破的殺意,“呵呵,那也總好過你連媽都沒有”。
后來我想想,自己骨子里大抵是遺傳了她的一些偏執與決絕,面對深愛,不懂得細心呵護,反而是一猛子栽進去,任頭破血流也要闖過命運那層玻璃紙。
二年級的時候,我犯了個錯,這個錯誤幾乎讓我后悔一生。大姨家兒子的小小玩笑,被我當了真,泛著明艷的夕陽底下不顧眾人阻攔我要上前揍他,老太婆沒了平日里的氣焰,軟磨硬泡求我撒手,扭打中,我用力過度掰折了她的某個手指關節。我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里有詫異,還有些看不懂的東西。
剛剛從麻將桌下來的姥爺,生平頭一次生氣了,不是對我。
而是對她。
“為什么不好好照顧自己呢?!”“不知道看病要花錢嗎?”說完第一句,頓了頓,姥爺又冒出第二句來。
四:
說起這生病來,我曾聽過一種佛家講究,眾生皆懷孽。前世今生的疊加融合是基礎,在此之上還會有無常因緣置換,保不準,你的某個細胞會由什么愿念而發生改變,所以破財消災、畜替主亡這些案例也是成立的。
但我一直理解不了,為什么好人的韶華更易逝。
這個問題在2003年首次擊中我的心。某天起,姥爺開始頻繁打嗝,剛開始大家都沒注意,以為是普通著涼,只有姥姥堅持著讓他去醫院檢查。大家都覺得大驚小怪,打嗝有什么可看的嘛……真是的,這老太太越老越糊涂了。
那一年,SARS的病毒鋪天蓋地,電視機里的人心惶惶,但偏遠小鎮卻仍不諳世事怡然自得。每日午后,姥爺都照例泡杯菊花茶,趁著姥姥不注意,踩著手工縫制的白邊布鞋,一步步踱著陽光與泥土晃晃悠悠拐過巷子,去麻將館搓上八圈。只不過,那天的姥姥爆發力十足,沖到麻將館里,二話不說的把姥爺拖了出來,強制性讓他去醫院。
我躲在一旁,看著姥爺無奈的笑笑,滿是哭笑不得。
“我沒病,別鬧了,這一圈我馬上要胡了。”
“不行,你今天必須去醫院。不然以后你再也別想踏進麻將館!”她的眼神透露著堅定,看起來清亮,又可愛。
沒有人想過,那會是姥爺最后一次進麻將館,還有未胡的半局。醫院回來之后,大家聽到“食道癌”這三個字都傻眼了,老爺子一生從未有過任何小病小疾,連感冒都沒有啊。接下來短短三個月,從吃稀飯到輸營養液,蜷縮在炕頭的姥爺越來越清瘦,幾乎只剩把皮包骨頭。沒有人告訴他得了什么病,但他卻心比鏡明,偷偷的扯著我的衣角和我對悄悄話,“冰箱里,有我替你留了的芒果。”那時的我對離別這樣沉重的字眼一知半解,剛剛聽罷,就飛到冰箱邊進行大偵探。
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她是怎樣看著我。
而躺在床上的姥爺,又是怎樣的看著她。
掛起白幡,設好靈堂,來往參加葬禮的人都是一臉肅穆。身邊是親戚們的唏噓哽咽,我的姨姨和舅舅們都在院子里焚香叩拜,平輩里年紀最小的媽媽早就哭成淚人。甚至,全場,只有兩個人沒掉眼淚。
一個是我,因為什么都不懂。另一個是她,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五:
老家還是土葬的祭奠,頭七的時候,要蓋棺了。突然沖過來一個身影,大哭著,用力嚎啕著,抱著檀木不肯撒手,是她。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她。像是脫盡所有水分的干癟豆子,那個不可一世的老太婆瞬間被打回少女原型,望著自己的初戀情人,飽滿深情,不舍,又絕望。
不敢相信的是,那一刻,我居然在嘀咕,“誰讓你平時對姥爺那么遭,活該!遭報應了吧!”
被媽媽聽到這話的我瞬間急了,當著眾人的顏面,開始推搡我,讓我道歉。但我面對著那個平日里為了省電而不讓我看電視的她,面對著那當我剩飯時會拿下地獄恐嚇我的她,居然再次口出狂言,“我討厭你!姥爺就是因為你才會死的!就是因為你讓他去醫院看病……就是因為你,他連最后一圈麻將都沒有贏……”
“對啊,就是因為我,他連最后一圈麻將都沒有贏”
……
念叨著這句話的她,第一次沒有反駁我,甚至瞧都沒有瞧我。
大概有個把月,她幾乎不怎么和人說話,一個人經常做莜面,對著天氣預報怔怔失神,那雙眼睛什么時候都紅紅的,不再明亮,像被拔光毛的兔子。
等我們發現時,已經遲了,視網膜脫落,她的一只眼睛活生生哭瞎了。
小時候看過一夜白頭的影片,那一刻才真正曉得,愛而不得,天人永隔,這八個字的含義。
現在想來,媽媽她們說的都不對。看來,她不是不疼她們,只是她那份關懷,藏的太深,任時光都難以尋覓。曾經看著她對姥爺的惡言相向,我也曾以為,她冷血,她是沒有愛的人,事到如今我才懂得,原來在我們都不理解的歲月里,她這顆鐵花樹,是依靠著那鞠從一而終的感情養分生活下來,開出如此芬芳的荊棘花朵。
只是,余生的風景再美,她的眼睛都再無法定格。
本來今夜無意寫此故事的我,卻突然明了。為什么對手總在競爭時,才惺惺相惜?為什么戀人總在分手后,才后知后覺?為什么人生總在分離前,才抱頭痛哭敞開心扉?為什么我們明知道錯過不再有,明知道子欲養而親不待,卻還是依然自我麻醉在命運星羅中兜兜轉轉。
趁還看得見,就多擁抱擁抱身邊人吧。
尤其是那些看起來壞脾氣、不討喜的怪人,其實她們有一顆比棉花都柔軟的心。
到今年,姥爺去世12年了,她依然風風火火,依然冥頑不靈,依然用堅硬的盔甲碰著歲月這塊模型的邊邊角角,到老,能雕刻出怎樣的時光美人?我仍抱有期待。
“頭戴著翡翠冠雙鳳展翅,身穿著八寶龍鳳衣。八幅羅裙腰中系,輕提裙帶向呀向前移。”——也是最近,我仔細聽了出《醉打金枝》。才懂,原來那唱的是唐朝名將郭子儀趁酒勁兒打妻子升平公主的故事,戲里的翻版,儼然就是姥姥姥爺的江湖顯照嘛,只是將軍乘風遠去,公主驕傲依舊。
六:
她不識字,卻有雙漂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