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遠連著天》第 六 章 黃 土 路 7

耿六和六奶奶的遺體在火葬場化成了兩盒灰土,包裹在紅綢中,寄放在殯儀館的骨灰架上,等候耿家人的進一步安排。

陪伴一生的兩位老人的離去,讓耿光祖和姣姣的心中出現(xiàn)了一塊巨大的空白。悲傷讓他們一個患了重感冒,一個有點精神失常。高燒中的耿光祖迷迷亂亂,看見六爹和六奶奶進門來,一個嚷嚷說找不見自己了,一個說有件東西忘家里了。他便幫著尋找,尋找,卻不知尋找的是什么,就看見六爹化成了一團火花,六奶奶咯咯笑了進去。他趔趔趄趄要跟著進去,卻被六奶奶雙手一推,重重的跌出,頭火燒火燎的疼。這一疼,讓他擺脫了夢魘的糾纏,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前,胳膊上吊著輸液瓶。

當耿光祖從對老人逝去的哀思中,從感冒的高燒中漸漸地恢復過來,他在太陽廟的家里,以大兒耿遠昭的名義,把散布在后套大地上,與耿家有著血緣關系的各門各戶的當事人,全都請到家里來商量一件早就要做的大事。他們中有耿福地最小的女兒耿秀蕓,有耿光德的五個兒女,有耿光亮的兩個兒女,有文革期間很少與家人來往,并只活了六十多歲就去世了的耿秀春的幾個兒女。如今的他們也都一個個頭發(fā)花白,年齡不小了,每人名下的兒子、孫子、重孫子,形成了一窩又一窩的人丁。

耿光祖叫人準備了兩桌飯,招待耿家的這些后人,并在飯前開宗明義地提出了遷墳的事。這是個公開了多年的說法,只是一直沒有落實罷了,現(xiàn)在再沒有拖下去的理由了。耿光德的大兒耿牛牛已經(jīng)是太陽廟大隊的負責人,一身蠻肉使他原有的大塊頭,顯得更加高大肥胖。可能平日里一言堂慣了,他也沒去理會別人,大咧咧當時就表示了同意,說:“我早就想著辦這事,只是等著六爺六奶奶兩個老先人呢。”耿光亮的兒子耿遠東說:“我和慧琴生在大后套,長在大后套,對老家沒有一點認識,將來也不準備回去了。對我爺爺奶奶的墳回遷我們沒意見,但我父母的墳,我不同意遷回老家去,打算就留在太陽廟,平常祭拜添土也方便一些。”這個插曲出乎預料,家人們吵吵了半天,有的認為,父母兄弟生時是一家,死了要走在一起才對。有的不以為然,說誰都有個百年之后,難道將來死了都往回拉,有那個必要嗎?大家一時討論開來,耿光祖的話就少了,只在人們意見無法統(tǒng)一的時候,才表態(tài)說:“二爹和二媽,六爹和六媽,光德哥和嫂子,他們臨終前都各有遺言。光亮哥和巧珍嫂子沒有話留下,作為兒女的你們兄妹兩個的意見,大家也應該尊重。”說罷又慨嘆地說:“光亮哥雖然生于老荒地,但他一生事業(yè)都是在這片土地上縱橫的。他作為這片土地上的一個歷史人物,留下來也對。”

大事議定之后,大后套和老荒地兩地的耿家后人們,都開始積極準備。耿光祖安排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后,就驅車進山,到百靈廟看望了一下三哥耿光大。老兄弟倆徹夜長談,內容一會兒是兒時的一些記憶,一會兒又是現(xiàn)實中的一些親情問題,遷墳的事自然也被提及到。耿光大從佛學的角度談了自己的看法,耿光祖聽得似懂非懂,他問活佛三哥將來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耿光大臉上頓時現(xiàn)出一種容光,微笑說:“光祖,三哥生于耿家的門下,卻活在佛法的大教化里,等圓滿了這一世的功德,只要一把火把這肉身子燒成灰,由廟里的僧眾遍撒到草原之上,就實現(xiàn)佛家的一了百了愿了。”耿光祖說:“三哥,你那樣走,不是有點太徹底了,讓后人們連個念想的地方都沒有。”耿光大笑著說:“生命從來都是一場空,連自己都不想念自己,別人的想念又有什么意思呢。墳是一堆土,肉身入土化為灰,灰也是一把土,土是不會在意人世間的事情的。”耿光祖說:“人雖然化為了土,可一生風風雨雨,留下的兒孫后輩,他們總需要一處哪怕是寄托思念的土吧。”耿光大反問:“你知道什么是生?”耿光祖說:“人活著就是生。”耿光大說:“不對。生是你自知所以你才認為是生。當你不自知的時候就是死。你現(xiàn)在想這些生著的事,你將來不生的時候,現(xiàn)在這些生的事也就不是生了。”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耿光大更進一步說:“塵土是不會去在意眼淚和雨水的區(qū)別,所以死亡是不會在意活著的念想。人生是一場空,人死也是一場空,佛法就是幫著人們化解這份空,求得一個無生無死的本真……”三哥的境界已非世俗可以理解了,耿光祖只字未提弟兄倆一塊回老家的想法。

在牧區(qū)留戀了兩日,耿光祖回來后在城里的家中休息了幾天,和幾個兒子說了自己準備跟著送靈的車,回老家走一趟的想法。幾個兒女和老伴姣姣都認為他年紀大了,路上顛簸怕身體吃不消。耿光祖說:“我的身體我知道,還硬朗著呢。等把這檔子事辦妥了后,我還打算騎驢回走當年路,看一看那些記憶中的物事,如今都變成啥樣面目了。”二兒耿遠征舉例反對說:“原來市委的王秘書長,年紀不如你長,一直身體不錯,可前天跌了一跤,人一下子半身不遂了。”三兒耿遠豐更為形象地說:“咱們老家那個窮地方,聽說車都進不了村子。你要是走山路,我們咋能放心呢。”耿光祖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把手一揮說:“誰也不要說了,你老子我還沒到那個地步呢。”見兒女勸阻不下,姣姣說:“算了,你們不勸了,就由他去吧。你們爹一輩子就是這么個人,謀下的事九牛拉不回來。”這話中聽,耿光祖心里蕩起了樂滋滋。兒女們就商量由老四耿遠才陪行,耿光祖發(fā)話說:“ 這次起墳,你們幾個都給我回去,娃娃也都帶上。還有,要多調用上幾輛車,咱們也學一學人家領導人衣錦還鄉(xiāng)的氣派。”

起墳當天,秋高氣爽,太陽廟耿家大院外,或站或坐著黑鴉鴉的一群人。他們中多數(shù)是耿姓一族門下已歷五代的后人,還有一些從老荒地上來的老鄉(xiāng)的后人,他們都已經(jīng)完全的本地化,對老家的方言都有點難以入耳的生疏。耿二蕓作為耿福地唯一活著的兒女,佝僂著身子,手中握著一根磨得光溜溜的棗木拐棍,在一片奶奶、姑奶奶的問候聲中,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腦子卻反應不出誰是誰名下的后人。耿光祖陪在她跟前,介紹了幾個后就卡殼了,年輕人只好自報家門。耿二蕓癟著沒牙的嘴搖頭說:“老了,老了,我現(xiàn)在腦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這么多的娃娃,我是分不清他們了。”耿光祖說:“我也一樣,除了自家的一窩窩,好些人我都對不上號了。”耿二蕓感嘆說:“光祖,咱們家的兒孫后人,總算起來怕有一百來號了吧!”耿光祖粗略地一感覺,糾正說:“二姐,我覺得快有二百多了。你算,你們兄妹四家,哪家枝枝杈杈,沒有二三十號人。我們一家連娶帶聘的,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有四十來號人了。再加上這些年從老家拉扯上來的,都先后成家立業(yè),娃娃一堆了。所以說啊,這數(shù)字大的很呢。”回想當年,耿二蕓說:“二爹二媽在世的時候,做夢都不會想到如今的情形。”耿光祖說:“那還用說,六爹六媽走以前,活得連孫子和重孫子都分不清了,一不注意就叫錯了名子,亂了輩分。”正說著,耿牛牛領著陰陽走了過來,請示說:“光祖爺,時辰差不多了,讓人們都到墳上去吧。”耿光祖交待說:“牛牛,你光祖爺老了,管不了這么多事了。你就全權的負起責來。”耿牛牛恭維說:“你老才不老呢,離一百歲還有二十來年的壽呢。我們這么多年,就是聽著你的話干事的。關鍵時候,還得你老下命令呢。”耿光祖笑著罵說:“不要貧嘴,喊著讓人動身吧。”于是耿牛牛一聲吆喝,滿院子的人動彈起來,拉拉溜溜出院門,沿著村道往墳地上走去。

耿家墳地周圍新植起一片林子,原來東邊的樹木幾被村人砍伐盡凈,只稀稀落落留下了那么幾棵。臨近的那顆歪脖子榆樹,因為歪歪扭扭,難以利用而幸免于刀斧,反而長得極具生命力。人們陸續(xù)來到墳前,有的拿鍬頭,有的背繩子,胸口一律別著一朵白花。陰陽先生在墳前鋪開幾張桌子,擺了貢品,焚了十幾把香火,喃喃念了一通經(jīng)文。

耿光祖學著陰陽的樣子,對著二爹二媽的墓拜了幾拜,率先跪倒在地上。身后的耿家后人跟著跪下了一片。耿光祖莊重跪告說:“二爹,二媽,光德哥和嫂子,今天我領耿家在后套的后人來為你們搬家。這也是你們生前前留下的遺愿,這些年沒能兌現(xiàn)的原因很多,就請你們原諒吧。希望你們高高興興地動身,順順利利地回老家,與耿家的列宗列祖?zhèn)円黄穑老戆矊幣c祭祀。”一側的耿二蕓也對著墳頭傾訴說:“爹,媽,女兒不能陪你們回去了,只好領著自家的兒女孫子,準備了幾房紙火,一會兒燒給你們帶著,好回去享用。爹,媽,女兒我也一把年紀了,過上幾年就能去見你們了,就能在你們的膝前再當女兒了。爹,媽,你不知道,我真想你們啊……”不能自制的耿二蕓嘮嘮叨叨半天結束不了。陰陽瞟一眼日頭說:“時辰到了,孝子賢孫們叩頭。完了,咱們就要拆這老房子,燒那些新紙火,送先人們回老家去了。”耿家的兒孫們齊刷刷磕了一通頭,細碎出一片低語。

耿光祖出手挖下起墳第一鍬,就被耿牛牛接了過去,人也被幾位小輩給勸到了一邊。熱熱鬧鬧挖墳的場景,與當年衛(wèi)墳時的的記憶瞬間相串,引得他針扎一般哆嗦了一下。好在晴天白日,一片耿家的后人,明明白白的現(xiàn)實,讓他瞬間就恢復了常態(tài)。耿光亮和焦巧珍的墳前雖然也擺了一些祭品,但顯得異樣的落寞。耿光祖過去默然地肅立了好一陣子,也許太過沉浸,只覺兩眼一花,看見了豎長的墓碑上,活靈活現(xiàn)地幻出兩張熟悉的面孔,戚戚的若有所悲。耿光祖脫口說:“光亮哥,我們把二爹二媽,還有光德哥都搬走了。你不回去也對,這里將來可是咱們耿家人的第二個根據(jù)地呢。”幻象應聲而逝,那是耿光祖心鏡上的幻影。

耿福地老倆口二次草草下葬的那兩個骨灰瓷壇,非常方便就起了出來。耿牛牛將里邊的骨灰倒進了兩個褚紅色袋子,又分別放進了兩個精致的檀木骨灰盒中,回手把舊壇摔碎。耿光德夫婦的墳被挖開時,棺木已腐爛了,但還具形狀。陰陽在墓上罩了一大塊遮光紅布,棺蓋被逐一撬開,棺中黑漆漆的尸骨像一堆散亂的零件,充滿了詭異的色彩。停了一個多時辰,待里邊的氣味散去,耿牛牛才被吊進棺中,如拾柴禾一般,把同葬一個墓坑,分屬兩副棺木中的父母腐敗的尸骨一塊塊拾進一個褐色的布袋中。

繁雜的起墳過程因為有條不紊,所以圓滿成功。幾具空棺木被挖了出來,灑上了汽油,一把火燒掉了。墳坑重被填了起來,人們從上面你過來我過去,很快就踩滿了足跡。起出的骨灰與尸骨,經(jīng)過陰陽的一通擺弄,被請上了一輛停在邊上的專用殯葬車。車上,耿六和六奶奶的骨灰盒,像兩盒精致的寶物一般,在紅綢緞的包裹中,嵌放在木槽之中。兩組尸骨在車上一匯聚,遷墳的第一階段便告以段落了,耿家的先人們便坐著車子,緩慢地回到村里,然后再次被請下車,抱進耿家大院外開闊地上早就搭好的靈棚之中。

落定之后,幾個出家人口念經(jīng)文,把事先準備好的六塊牌位,分別是耿福地,耿候氏,耿福川,耿馬氏,耿光德,耿喬氏,與他們的骨灰和尸骨袋子安放在一起,各具其位。耿家的后人論資排輩上了祭品,到先人的靈位前磕頭燒紙錢。這一雷同又繁瑣的程序,由于獻祭的后人多,而耽誤了不少時間,以至兩旁被請回來的兩組哀樂班子,等得都有些不耐煩。輪到了他們發(fā)力發(fā)聲的時候,十幾號人比賽似的吹拉彈唱起來,先是一通如泣如訴的哀樂,后是一通鑼鼓鈸镲的對敲,如同兩個大戲班子在演出。

這種亦悲亦喜的聲浪,一直到午宴開始才小了下來,變成了嗩吶和小號的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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