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最好的水,都比不過記憶中家鄉的那條小河。小河最美的時候,我恐怕也就七八歲的樣子。
小河在村子的東頭,夏天水多的時候,水汪汪的從南貫穿到北;秋冬時節,水落高地出,小河便被分割成好幾段。水藻和荇草在河面招搖,看下去,綠森森的不到底。天晴好的時候,水清亮清亮的,像塊碧玉。這便是我兒時的樂土。
夏天,當大人們都去田間勞作時,小孩子便無事可做,當然也是關不在家里的,便相約著去河邊玩。在河沿瘋夠了,就會忘記大人們不準私自下河洗澡的囑咐,馬趴般“撲通”砸進河里。到了水里,個兒個兒更歡實,比比誰的狗刨快,比比誰能在水里泅的時間長。頭上是毒辣辣的太陽,身子浸在溫吞吞的水里,卻也不舍得上岸尋一處陰涼地兒。晚上回家總是少不了一頓打,那時候怎么也想不清楚是誰露了餡兒,現在想來,無需告密,水里泡泡,太陽底下曬曬,有什么能比這個曬得更黑呢。
大人們在家的時候,去河邊玩耍就需要找個得當的理由。拿個臉盆,順著脫下身上的衣服,叫囂著要去洗衣服,大人們白天事務多,孩子能主動分擔家務,大人們都會爽快同意。到了河邊,鞋子一拖,坐在岸邊露出水面的石塊上,把小腿以下浸在水里,衣服擱在石板水下位置泡著。水草順著被風吹皺的河面,來回舞動,滑過腳時,癢癢的,滑溜溜的。不過腿不能一直提溜在水里不動,否則就有被水蛭鉆進肉里的危險。不過真要鉆進去了也不怕,拿起鞋,鞋底子朝內,朝著水蛭鉆進的位置,忍著疼,用力拍打,那東西會自己鉆出來。掉出來后,為了泄憤,捏一小撮兒洗衣粉灑在水蛭身上,很快它就會蜷縮一團,冒血而死。
最快樂的事,莫過于搬魚蝦。把兩根七十厘米長的竹片,十字形交叉,把正中間固定,然后用四方形的窗紗展開,鋪在竹片上,四角分別固定在竹片的四端,用四根繩子綁住四角,竹片做骨,把蒙著窗紗的十字形竹片拉成半球形,四根繩子拉緊、打結、固定,最后用一根長繩子,栓住結扣,一個簡易捕撈工具就成了。在網內綁上掰開的河蚌,白花花的肉漂露在外,然后下網,過不了多久,慢慢收網,小魚小蝦便在網里跳躍,半天功夫,收獲小半桶魚蝦。這在吃肉還是十分奢侈的年代,家鄉的小河給了我們最質樸的饋贈,成了鄉鄰飯桌上最易得的美味。
拿回家里,母親就開始在廚房忙碌起來了,給饞嘴的我們做烙饃卷蝦和面拖小魚。
魚蝦先分揀開來,蝦清洗干凈后,母親拿一根縫衣針,開始挑蝦線,只見母親左手捏緊蝦身,把脊背朝上,右手持針,在蝦尾一挑,再挪到蝦頭位置又是一挑,一根完整的蝦線就這樣被母親熟練地挑撥出來了,很快一大碗蝦就被母親收拾干凈;小魚需要動刀,母親把我們平常用來削鉛筆的小刀,在滾水里煮過后,熟練地給小魚開膛破肚,清理腹內雜物,這比清理蝦要快很多。再次清洗后,母親分別給魚蝦撒上鹽巴,魚再拌上面粉,腌制一兩個鐘頭。
這時母親也不閑著,開始和面烙饃,面和好后,母親就在院內支鏊燒火。三塊磚頭側起呈三角形放置,鏊子擱在上面,一個簡易鍋灶就成了。然后去麥秸稈堆里薅上一小抱兒秸稈,點火,這時候我被母親吩咐著燒鏊子。當我把鏊子燒熱,母親也把一小團面搟成了薄的像紙張一般厚的圓形面片,擱在鏊子上正合適的大小,當一面輕微起泡,母親迅速用兩頭尖的小搟面杖輕輕一挑,翻過來,再一把火,整個烙饃分秒間就像吹滿了氣一樣,快速腫脹起來,這時候母親再用搟面杖一挑,不偏不倚烙饃翻進了饃筐里。饃烙完,魚蝦也腌制好了。
添油倒鍋,當油開始“咕嘟嘟”吐泡時,母親就把腌制好的魚蝦倒進鍋里煎炸,當蝦開始由白變成亮紅時,母親就快速用笊籬撈起,擱置在空碗上控油。早已涎水三尺的我,忍著魚的滾燙,捏一只放進嘴里,酥脆香甜。母親笑著說:“真是一只饞貓,小心燙著。”說著就拿一個烙饃,卷滿滿一兜蝦,塞到我手里,打發我先吃去。
面拖小魚,關鍵就是掌握顏色金黃、外焦里嫩時的起鍋點,時間長了肉質不夠細嫩,短了肉可能不熟,色澤也不美觀。母親每次做的面拖小魚,都會得到鄰里稱贊。
如今,嘴饞時也會讓母親再做上一回,可終究沒有自生自長的魚蝦美味。而家鄉的那條小河,也湮沒在時間的長河里,早在二十多年前,無聲消匿。
它終究成為我夢中最甜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