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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北島,原名趙振開,中國當代詩人、著名作家,現為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北島是中國朦朧詩的代表人物,被世界文學界廣泛視作中國最重要的詩人,他在詩歌《回答》中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可以說家喻戶曉,成為了時代的標簽。
本書是作者應邀為文學雜志《收獲》寫的九篇當代西方詩人傳記合集。每篇傳記2萬字左右,通過介紹這九位詩人重要的生平和創作經歷,對詩作各種中譯本進行比較賞析,來解讀現代詩歌和詩歌精神。這是一本難得的由中國著名詩人撰寫、系統介紹西方詩人和現代詩歌的書,出版后具有廣泛影響,多次再版。
核心內容 二十世紀,尤其是上半葉,是世界詩歌史上燦爛的黃金時代。北島認為,當時每個詩歌大國都有一根由最有影響力、水平最高的詩人組成的“金鏈”,他們的詩作彼此應和,是精神上對人類苦難的偉大承擔和點石成金的語言的完美結合。本書介紹了九位西方大詩人的生平和主要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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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玫瑰》的書名,也是北島一首詩的名字,這首詩寫道:“當守門人沉睡,你和風暴一起轉身,擁抱中老去的是/時間的玫瑰。 當鳥路界定天空,你回望那落日,消失中呈現的是/時間的玫瑰。”這是他寫給詩歌與詩人的頌歌。
本書中寫到的九位詩人,是經過北島反復權衡的。北島談論世界詩歌,有一個自己的專屬名詞,叫金鏈。北島認為,二十世紀上半葉,是世界詩歌歷史上最燦爛的黃金時代,那時的詩歌第一次沖破語言民族界限,獲得了國際視野,這個時代從二戰結束后開始衰敗。
當時,每個詩歌大國都有一根詩歌金鏈,由最有影響、水平最高的詩人組成。書里寫到的這九位詩人,就是北島認定的構成二十世紀詩歌金鏈的詩人,既代表本國也代表整個二十世紀詩歌黃金時代。在世界詩壇上,他們也都是公認的偉大詩人。
他們是西班牙的洛爾加,俄羅斯的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和艾基,奧地利的里爾克和特拉克爾,猶太德語詩人策蘭,瑞典的特朗斯特羅默和英國的狄蘭·托馬斯,其中,特朗斯特羅默和艾基,和北島是好朋友。
此書有三個觀點,第一,詩歌能不能翻譯?這是個有爭議的問題,也是個關鍵問題,如果不能翻譯,我們讀這本書的意義就少了一多半。第二個話題,我們來說說詩人們的人生經歷和詩歌創作有怎樣的關聯?第三個話題,詩歌為什么能感染我們,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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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島的講述里,現代詩歌的精髓是什么?這種精髓,能不能通過翻譯來傳達?
我們先來界定一下,本書討論的詩歌范圍是什么?這本書里寫到的九位詩人,寫作的都是自由詩,也就是我們習慣上說的新詩。新詩和舊體詩是相對應的。不管是中國還是西方的舊體詩,對結構和格律的要求都很嚴格。比如中國的古詩發展到唐代以后,不僅對詩的長短結構字數、對仗平仄有嚴格要求,就連押韻也必須依照韻書。而自由詩,顧名思義,就是結構自由,從段落、節奏和音韻上,都不再做嚴格限制了。自由詩在十九世紀末出現,一般以美國大詩人惠特曼的《草葉集》作為確立標志。
到了二十世紀,自由詩成為了世界詩歌的主要趨勢,這種潮流背后,是二十世紀的藝術觀念下,各國詩人們都在進行文化反思,追求用更自由的形式來解放詩歌語言。寫自由詩雖然沒有傳統上的限制,但不一定就容易。阿根廷詩人、小說家博爾赫斯認為:“在所有詩體中,自由體是最難的……古典形式向你提供一種格律,反倒容易些。”而寫一首自由詩,該選擇什么結構,甚至到哪一句該結束,都得詩人自己來決定。
說完自由詩,我們來解釋一下詩歌的精髓,如果按照本書中詩人們各自的描述,就有點兒難歸納了。詩人們的語言經常訴諸感悟直覺,不追求邏輯嚴謹。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認為,詩就是“凝練,言簡而意繁”。奧地利詩人特拉克爾說:“哲學家旨在把可說的東西弄清楚,而詩人則要把不可說的東西表現出來。”這些不可說的東西是什么呢?西班牙詩人洛爾加是這么形容的:“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和音樂一樣,它是看不見欲望的可見的記錄,是靈魂的神秘造就的肉體,是一個藝術家所愛過的一切的悲哀遺物。”是不是聽起來既華麗又難以捉摸呢?
我們舉個例子來感受一下。電影《星際穿越》里面老教授布蘭德臨終還在念叨一句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這句詩讓觀眾深受感染,它包含著人類面臨絕境時的迷惘和悲哀,以及反抗命運的勇敢、探索太空的壯烈等等復雜情感,因為這句話,整部影片都顯得更深邃了。在一句話里聚集這樣復雜的情感體驗,擁有這么強大的感染力,只有詩才能做到,這就是詩歌復雜、難以描述的精髓。這首《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是當代英文詩歌里的名篇,是喬布斯最喜歡的一首詩。它的作者狄蘭·托馬斯,就是本書中的九位詩人之一。
我們就用這首詩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詩能不能翻譯?按說,它能僅憑一句話觸動中國觀眾,正說明了詩歌能跨越語言。但是,誰翻譯誰知道,這句“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原文是:“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就有很多種譯法,給人的細微感受各不相同。在具體文字對應上,該把 gentle 翻譯成溫柔還是溫順,該把 good night 翻譯成良夜、良宵還是長夜,都讓譯者不好抉擇,聽上去也會不同。而且,中英文之間節奏、音韻的轉換,更是難以處理。
詩歌翻譯,面臨著許多難題,比如,翻譯的意象需要對等。意象,簡單地說,就是詩人把想要表達的情感用事物形象呈現出來,傳達給讀者。詩歌中的審美意象,很多都是本民族文化的沉淀,像“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翻譯給外國讀者聽,很難讓他們領會到楊柳代表著別離故鄉、玉門關代表著邊塞戎馬生活。所以,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才有句名言,說“詩就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
北島在書里,花費了大量篇幅和精力,對這九位詩人的代表作的中譯本進行比較,最后再和他自己的譯本進行對照。北島提醒讀者,閱讀外文詩,必須首先明辨譯本的優劣,讀一個差的譯本,還不如不讀。北島說:“一個好的譯本就像牧羊人,帶領我們進入牧場;而一個壞的譯本就像狼,在背后驅趕我們迷失方向。”
不過,北島自己也面臨一個尷尬處境,他選的九位詩人,只有狄蘭·托馬斯這一位英文詩人,而北島只懂英文。他對其他詩人的翻譯,都是從英譯本轉譯來的,我們能想象,被翻譯過兩次,對原文的“殺傷力”會有多大,何況又是詩歌。所以,很多讀者和翻譯者都提出,各種語言的語法結構都不同,北島在不懂俄語和德語的情況下,對別人的翻譯提出質疑,過于武斷,而且他還屢屢認為自己的譯本才是最好的,這簡直就是“迷之自信”。
不過,我們應該考慮另一種因素,就是北島的詩人身份。對詩歌的解讀,需要“以詩解詩”,也就是說,想解釋一首詩,最好的方法是再寫一首詩,跟它形成共鳴,類似于一種再創作。北島作為重量級的中文詩人,對于一首外文詩翻譯成中文之后還是不是一首好詩,能不能傳達出原來的詩意,肯定是有把握的。而且,北島選擇的這九位詩人,是他最欣賞、最熟悉的詩人,以他的文學經歷,也是解讀這些詩人的最佳人選。
北島認為,詩歌翻譯雖然難度很大,但并不是不可能。譯者只要和原作者達到內心情感的契合,對詩歌的理解一致,就能夠實現高質量的翻譯。真正的詩意,既存在于對具體語言的運用,也存在于詩人的精神力量里。他相信,詩意能夠通過翻譯,超越語言邊界得到保留,成為人類的共同財富。
看來,詩歌是能夠翻譯的,那我們就可以接著來說這本書的內容了。《時間的玫瑰》是詩人傳記,因為北島認為,詩人的生活與寫作,是解開他們詩歌創作秘密的鑰匙。北島選的九位詩人有個共同點,就是都曾不同程度地影響北島,甚至影響了中國當代詩歌。下面,我們來說說這些詩人的人生有什么共同點,他們的生活與詩歌是什么樣的關系?
04
我們先從詩人們的生活說起。平常,我們要是說誰過日子像個詩人似的,很可能是說這個人不善經營,行為古怪,或者私生活比較奔放什么的。從詩人們的生活表象來說,這些也差不多是真的。這九位詩人,都是世界詩壇最有影響力的人物,雖然享有國際文學盛譽,在大學和文學機構擁有教職,但并不一定就過得富裕體面。
?比如里爾克早年不得不放棄家庭生活,四處奔走,去巴黎解決溫飽問題。大詩人艾基成名以后,參加國際詩歌活動,還要向朋友借債墊付機票錢,到了晚年,才攢錢在莫斯科買了一套小單元房,靠不多的版稅生活,幾乎從不去飯館吃飯。我們前面說到的狄蘭·托馬斯,酗酒無度,一直生活得狼狽潦倒,住在崇拜者贈送的小房子里。而他們和我們一會兒要說到的幾位俄羅斯詩人比,還要算幸福的。
相對來講,生活比較正常的,是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他擁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學獎,而且在20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過他的工作和詩歌沒什么關系,他一直在少年犯罪管教所上班。詩人們的感情生活也是如此,他們會遇到一段又一段熾熱、激烈甚至扭曲的感情,因為詩人的熱情而全情投入,最后,大多是既給自己也給別人帶來不幸。北島說,“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困難的是如何保持生活與藝術的距離。”他們過這種生活,是由于詩人的天性,這種真正的詩歌天性,容不得世俗的利益盤算和所謂的明察世故,這也是真正的詩人和假冒詩人的根本區別。
里爾克說,“倘若我假裝已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了家園和故鄉,那就是不忠誠。我不能有小屋,不能安居,我要做的就是漫游和等待。”狄蘭·托馬斯從來就不想尋求安穩正常的生活,他自稱要造就一個“瘋狂的狄蘭”,在短時間內耗盡生命和詩歌的力量,在39歲時,他連喝了18杯威士忌,死于酒精和藥物中毒。
北島在書里回憶過一位上世紀七十年代北京詩壇的重要人物趙一凡,趙一凡在改革開放以后去開公司,這曾讓北島非常不解。后來趙一凡告訴北島自己下海的目的:他要賺錢把中國的詩人們“養”起來,給他們出版詩集,提供必要的生活條件。而北島在中年以后發現,幸虧趙一凡的理想沒有實現,否則,將會給中國詩歌帶來災難,真正的詩人,必須去過和他的詩歌相通的生活,也就是那種我們普通人覺得有點兒問題的生活。
所以,詩人們的困頓和痛苦,往往是主動的選擇。北宋文學家歐陽修對詩人和命運的關系,有個著名的論斷,叫“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古文中的窮,并不是指經濟困難,而是說遭遇困頓、沒有出路。詩人在這種處境里,經過憂郁悲憤的刺激,結合自身的敏感和天才,才能寫出偉大的詩歌。洛爾加評價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話,也可以應用于本書中的所有大詩人,原話是,他們“離死亡比哲學近,離痛苦比智力近,離血比墨水近”,他們不只是調動技巧和智力在寫詩,而是投入了全部的情感來寫作。這種情感體驗里,如果痛苦的成分太大,甚至會吞噬詩人。
保羅·策蘭是使用德語寫作的猶太人,他在青年時代趕上了二戰,前半生一直在逃亡,先后經歷過不同政權對猶太人的迫害。由于目睹了太多親人和族人的死亡,他在24歲時就寫下了傳世之作《死亡賦格》。這首詩制造出緊迫而單調的節奏,其中有一句“把死亡曲奏得更好聽些 死神是來自德國的大師”,至今還讓讀者感到沉重的壓抑。換一個別的人,也許會努力擺脫這樣的記憶,讓自己從痛苦中走出來,但這不是詩人的選擇。
策蘭選擇面對自己強烈的內心沖突,把這種悲劇感表現出來。他在一首《數數杏仁》的詩里寫道,“數數杏仁,數數苦的讓你醒著的,把我也數進去”。這首詩是策蘭寫給在集中營里被槍殺的母親的,他的母親當年常烤杏仁蛋糕,這是策蘭的童年記憶。杏仁是苦的,隱喻著整個猶太人的命運,他用數數的方式,把讀者和自己都拉進這種苦難體驗里來,讓所有的人都要清醒地記住這些苦難。這首詩最后寫道,“使我變苦,把我數進杏仁。”這個結尾,暗示著策蘭的人生結局。1970年,他終于無法再忍受長期的痛苦抑郁,從巴黎塞納河上的一座橋上跳了下去。有些詩歌,由于意象晦澀,以及先鋒化的語言,確實難以理解,但我們不能貿然懷疑詩人的真誠,至少,要看看這位詩人是怎樣生活的。
北島說,在某種意義上,詩人生來注定是受苦的,但絕非為了自己。他選擇的這些大詩人大多有著特殊的精神力量,會主動背負整個時代、整個民族的苦難。這種精神,在俄羅斯詩人身上體現得最淋漓盡致,這既是俄羅斯民族精神和文學傳統,也是特殊的時代背景導致的。比如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為了在詩歌中表現民族苦難,都犧牲了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
曼德爾施塔姆因為寫詩諷刺當時的國家領袖而被流放。在流放中,他進入了詩歌創造的高產期。刑滿之后,他很快又再次被捕,最后在被押解前往西伯利亞途中,因為極度衰弱而死。五十年后,曼德爾施塔姆得到了平反。與他同時期的蘇聯作家愛倫堡寫道:“我的許多同齡人都陷入時代的車輪下。人的命運并不像按照棋路下的一盤棋,而是像抽彩。”而曼德爾施塔姆并不是因為倒霉,他對詩歌有主動的使命感。曼德爾施塔姆實際上是個膽小的人,但有一次,他在宴會上,看到一個喝醉的秘密警察在胡亂填寫槍決人員名單,突然沖上去撕毀了名單,之后,他十分恐懼,連夜從莫斯科逃往烏克蘭。這個場面雖然不算特別英勇,但卻是真正的人性和尊嚴。
我們再來說說另一位俄羅斯詩歌代表,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帕斯捷爾納克雖然很早就在蘇聯詩壇享有盛譽,一度成為詩壇的代表。但由于創作風格不符合主流而越來越受到排擠,在四十幾歲以后,他已經不能再發表詩作了,只能靠翻譯度日。 在56歲那年,他決定寫作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他的理由是:“我對時代有一種巨大的負債感,我想要償還。對我來說,有責任對時代表明立場,我想記錄過去,為那些年代俄羅斯美好高尚的一面而驕傲。”這本小說歷時十年才完成,書中的主人公日瓦戈醫生的遭遇,代表了整個時代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帕斯捷爾納克把自己無法發表的25首詩,全部附在了小說之后。
1957年,《日瓦戈醫生》被悄悄帶到意大利出版,并且獲得了第二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隨后,帕斯捷爾納克開始受到官方的批判,還被作協除名。面對驅逐出境的壓力,帕斯捷爾納克宣布放棄諾貝爾獎,他不愿意離開自己的祖國。他對參與批判自己的作家們說:“我不指望公平,將來會為我平反。而我事先就原諒了你們。”一年多以后,帕斯捷爾納克因肺癌發作去世。許多人從莫斯科趕來,背誦他的詩作《哈姆雷特》為他送葬,這首詩寫道:“然而整個劇情已定,道路的盡頭在望。我在偽君子中很孤獨。生活并非步入田野。”這是帕斯捷爾納克的心聲,他清楚自己的使命:詩人無法超越時代,唯一能做的,是為他的生活誠實地作證。
北島認為,俄羅斯詩歌金鏈上的這幾位詩人,具有獨特的原創性。他們的詩歌,是對人類苦難的偉大承擔和點石成金的語言技巧的完美結合。下面我們來看看詩歌為什么能感染我們,什么樣的詩才是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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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么一個說法認為,“凡是能感動人的詩就是好詩,感動的人越多,這首詩就越好。”初聽,好像有點兒道理。其實未必,感動分成很多層次,如果僅僅是淺層次的減壓和宣泄,一條商業廣告或者一只貓就能做到。詩歌的感染力,是能觸動和喚起潛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深刻情感體驗,這是很難被其他形式替代的。一首真正的好詩,需要具備這樣幾個條件:
首先,好詩必然是優秀的語言表達。北島提到,詩歌與小說的衡量尺度不同。要是用刀子打比方,詩歌好在鋒刃上,而小說好在質地、重量、造型等整體感上。比如說,小說可以有一兩個段落寫得拖沓干澀,尤其是長篇小說,幾乎很難避免這個問題。但是好詩追求的是用最佳的方式安排最佳的文字,決不能使用習慣性的陳詞濫調,為了盡量表現難以表述的含義,詩中的每個字都必須精確。不可能說一首詩什么都好,就是語言平庸了一點兒。曼德爾施塔姆寫一首八行的詩,經常要耗費幾個月的時間,進行成百上千次修改,有時,一首本來意思很清楚的詩,經他一改,反而會讓人看不懂。
為什么詩歌在文學形式中的地位崇高呢,就是因為大詩人會對語言做出原創性貢獻。比如說,李白的偉大之處不一定在于思想,而是他表達的情景和感受,幾乎總是中文能對這件事物最完美的描述。老話說的“第一個用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個是庸才”,李白就總是那第一個人。《時間的玫瑰》寫到的西班牙詩人洛爾加,也是這樣的詩人。
洛爾加是詩人兼音樂家,不僅語言技巧精湛,而且能夠完美展現西班牙語的音韻美和節奏。他特別癡迷一種叫“深歌”的西班牙民歌,他的名作《夢游者謠》,就是從吉卜賽歌謠的音樂節奏中轉換來的,這首詩寫道:“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綠的風,綠的樹枝。船在海上,馬在山中。影子纏在腰間,她在陽臺上/綠的肌膚,綠的頭發,還有銀子般清涼的眼睛……”這首詩的語言和形象非常精美,“船在海上,馬在山中”這樣的句子,帶有中國畫的意境。據說,這首詩用西班牙語讀起來音調婉轉自如,回旋迭蕩,語言的音樂性被發揮到了極致。上世紀三十年代,詩人、翻譯家戴望舒到西班牙旅行時,發現人們在街頭彈唱的歌謠極為動人,絕不是一般的民歌,他問作者是誰,回答總是:這首歌是洛爾加留下的。
其次,好詩的意象,經常會超出普通的體驗,具有強烈的震撼性。現代詩歌很少有連貫的敘述情節,而是依靠動態的意象排列來傳達感受。這種排列組合,經常超出邏輯,連詩人自己也解釋不了。狄蘭·托馬斯的名作《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開篇是這么幾句:“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催開我綠色年華;炸毀樹根的力量/是我的毀滅者。/而我啞然告知彎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樣被冬天的高燒壓彎。”這首詩中的意象,處處充滿矛盾的修辭法,用北島的評價來說,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平衡,隨便改一個詞,就可能毀掉整首詩。而狄蘭·托馬斯卻把這些強烈的形象和動態神奇地組合在了一起。
當北島他們第一次聽這首詩時,被詩的節奏和輝煌意象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可能我們需要一些詩歌訓練,才能領會到這首詩究竟有多厲害、厲害在什么地方。但這起碼給我們一個聯想:那些聽上去非常順耳,充滿小情調、小傷感的詩或歌詞,恐怕沒有多好。原因是,它讓我們留在情緒和閱讀舒適區里,沒有任何超出體驗的驚訝和震撼,并不比我們高明多少。
接下來要說好詩的第三個特點,也是最重要的,好詩能夠為我們提供深沉的生命體驗。這種觸動,不是我們前面說到的淺顯直白的小觸動,而是一種來自于詩人靈魂深處,通過詩歌傳達的獨特和深沉的感受。這些感受,要是詩人不說出來,讀者就很難體會到,這也是詩歌最難達到的境界。凡是跨越語言和時代,帶給讀者持久感動的佳作,幾乎都是這樣的詩。
里爾克早年曾在歐洲近50個地方居住逗留過,這種漂泊生活,帶給他一種特殊的生活體驗,他把這種體驗化為哲理性思考,最后變成一種生命體驗,寫進了短詩《秋日》里,北島認為,這首詩完美到了無懈可擊的地步,它的高潮部分是最后一節,我給你朗讀一下:“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這個場景,像一個由近推遠的電影鏡頭,凄涼而不絕望。詩人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漂泊生活,對孤獨的困境實現了徹悟,而這種徹悟,對我們非常有啟迪。
對于同樣在外漂泊、充滿困惑的人來說,這首《秋日》,真是觸及了痛點,仿佛是為今天的我們所寫的:“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是啊,就是要這樣堅定執著地生活下去。
圈重點:
關于《時間的玫瑰》這本書,我們的解讀就到這里。
第一, 詩歌能不能翻譯?北島認為,雖然很難,但是可以,而且非常必要,因為詩歌是人類精神的共同財富,詩歌的感染力能夠跨越語言。
第二, 二十世紀的偉大詩人們,有什么共通點,他們的生活與詩歌是什么樣的關系?表面上看,這些詩人的生活充滿矛盾和困窘,有的詩人還要面臨著生死考驗,但他們主動接受了自己的詩人命運,將承擔民族苦難、用詩歌來表達時代與人性作為自己的使命。這是他們詩歌能夠傳世不朽的最根本原因。
第三,什么樣的詩才是好詩?好詩會通過精湛的語言技巧、巧妙的音韻與節奏、富有震撼力的意象來感染讀者,其中最重要的,是詩人對生活獨特而深沉的感受。
有人說,現在的人忙得連書都沒時間讀了,更別說讀詩了,何況還讀不懂。看完《時間的玫瑰》,我們也不一定就能馬上讀懂現代詩。畢竟,現代藝術普遍比較難欣賞,需要一定的訓練和經驗。讀懂詩有什么用處?這是個不大容易回答的問題。讀懂詩歌的用處,也許可以用莎士比亞的一句詩來解釋:“帶著它前行,可以對抗自覺絕望的思想。”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主人公安迪在小黑屋里被關了三個月禁閉,別人問他你怎么能受得了,他微笑著說因為有莫扎特陪著我。這種陪伴,既能使一個人在日常世俗中獲得超越,更能讓他在絕境里得到慰藉乃至拯救。優秀的詩歌和音樂,都有這樣的功能。所以,就像那句話所說的:“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詩也還是要讀的,萬一讀懂了呢?
最后,將北島的同名詩《時間的玫瑰》的結尾送給你:“鏡中永遠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門,那門開向大海,時間的玫瑰。”祝你能找到感動你的那首詩、那位詩人。找到之后,你會發現,它真的能讓你變得更從容、更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