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去法國留學之前，徐悲鴻曾做了一對水晶戒指：一只上刻著“悲鴻”，一只上鐫著“碧薇”。他把碧薇的戒指整天戴著，有人問起，他只神秘一笑，得意地答：這是我未來太太的名字。
未來的太太？碧薇？
碧薇是誰？
此時不僅世人不知，就連碧薇本人也不知道呢。
01. 私奔
1899年2月29日，江蘇宜興的名門望族蔣家迎來一個千金小姐。時值春天，蔣家東書房的一株海棠正在盛放。祖父為剛出生的小千金命名棠珍，字書楣。
13歲時，父親蔣梅笙把棠珍許配給了蘇州望族查家公子查紫含。
早年間，徐悲鴻因和棠珍的伯父蔣兆蘭和姐夫程伯威同在宜興女子學校教書，因此常常出入蔣家。
青年才俊，鋒芒初露，前途不可估量。蔣梅笙不禁慨嘆：要是再有一個女兒就好了！棠珍耳聽目見，也不禁為之傾倒。
恰此時，傳出未婚夫查紫含考試作弊的丑聞。棠珍不禁為之感到羞恥——如此人品，怎能結為夫婦？
突然一天，徐悲鴻托朋友朱了洲悄悄傳話：假如此時有人帶你出國，你可愿意？
巨大的驚喜和幸福從天而降，她立刻想到一定是他。朱之洲低聲道：這個人就是徐先生……
果然是他！
心底一陣暗潮洶涌，不可遏止，她脫口而出：我去！
于是，1917年的5月13日，當暮靄已沉，棠珍留下一封信，放在母親擺針帳的抽屜里。她努力鎮定地離別了家，滿懷興奮地奔去上海愛多亞路的長發棧。
那里，她的徐先生正等著她。
這又是一個紅拂女夜奔的故事。為了愛情，已經名花有主的18歲閨秀，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投向了愛人的懷抱。
她沒有想到，父母為了收拾爛攤子，只能說女兒暴斃，然后像模像樣用石頭葬入棺材出殯。
她也沒有想到，當年11月，兩人因銀錢不足，在日本生存不下去被迫回國，父親只能低頭向查家道歉，接受退婚的羞辱。
從這以后，蔣棠珍就隨著棺材葬入地下，取而代之的是徐悲鴻為她取的名字：蔣碧薇。
02.情濃
1918年，在康有為的介紹下，徐悲鴻爭取到了官費留學法國的資格。靠著這些官費，蔣碧薇和徐悲鴻在歐洲撐過了6年光陰。
一個人的官費，兩個人花，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
然而，“有情飲水飽”不是虛話。
生活雖然清寒，愛畫如命的他卻能在拮據中賣掉一幅畫，只為買來她心儀已久的風衣；曾經養尊處優的小姐，也能節衣縮食省出錢來，只為了能買一只懷表送給他。
此時的蔣碧薇，不僅是徐悲鴻的生活伴侶，還是他作畫的模特，更是他創作靈感的來源。
是啊，藝術家向來是為藝術而生，而愛情，又是滋養藝術的最好養料。
彼時的徐悲鴻，經濟窘迫，藝術才華也正處于上升時期。愛情，又正如三月桃花新鮮綻放，他們在貧寒的生活里深情相擁，美好的時光一如他為她作的那兒畫兒。
《琴課》，那畫里的女子嬌臉微側，身姿裊娜。她神情專注，旗袍典雅。靈動的手指下似有琴聲流淌而出，那是愛的悠揚和情的光華。
《蕭聲》，那畫里的女子眼如秋水，嘴角微揚。她幽雅貞靜，姿態纖美。蕭聲和女子一樣，呼之欲出，那是愛在召喚，情在飛揚。
《靜讀》、《憑桌》、《裸裎》、《慵》、《傳真》……僅僅從這些畫的名字，就可以想見，那作畫的人是飽蘸了多少愛的筆墨和情的深沉。否則，怎會有如此傳神之作，怎會有如此驚世之品。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果然是“卿須憐我我憐卿”，果然是情到濃時，“筆底有煙霞”。
03. 追求
徐悲鴻對于藝術是狂熱的，他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創作上。此時的蔣碧薇只好慨嘆：他只愛藝術，不愛我。
1921年，他們在中國駐德使館的一次酒會上結識了青年畫家張道潘。蔣碧薇修長的身材，白皙到透明的皮膚，柔順的長發和優雅的風姿即刻令他驚為天人。
怎奈“使君無婦，羅敷有夫”？此時的蔣碧薇心里只有徐悲鴻。聰明敏感如她，怎會不知道他的心意？但她還是緊緊地關上了心門。
女人就是如此，她可以陪著男人吃苦，她也可以忍受男人為事業而冷落她，甚至遇到心儀她的男人，她也可以不為所動，只因為這一切都出于一個“情”字，那是她的心中摯愛。
1925年，官費停發。徐悲鴻回國籌備款項，蔣碧薇只好在巴黎苦苦獨自等待。
1926年2月，張道潘給蔣碧薇寄來一封長信，傾訴了他的仰慕和相思之情。蔣碧薇沒有動心，她勸他忘了她，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多想。
1927年，本來說好在新加坡匯合，徐悲鴻卻獨自一人先回了上海，讓身懷六甲的她獨自一人回來。10月，她才回到闊別8年多的祖國。12月，他們的長子伯陽已出生。
04.裂痕
回國后，徐悲鴻在畫壇聲名鵲起，開始在中央大學擔任藝術系教授，收入也開始豐盛起來。熬過了清貧，女兒也出生，眼見繁華盡在眼前，卻不料變化已悄悄到來。
當時修建公館的并不多，由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牽頭，他們為徐悲鴻在南京修建了傅厚崗公館。
千金小姐經過多年清寒貧苦生活的壓抑，一旦物質允許，她不禁開始釋放。一請客就是好幾桌，一出手就是華衣美服，一高興就是沙龍舞會。
徐悲鴻在生活上儉省，一雙皮鞋又舊又破不能再穿，他到二手市場去買。物質生活不講究，他也討厭蔣碧薇的交際和奢侈。他只愛金石圖章和古董字畫、看到舞會沙龍也只會陰沉著臉躲到書房去作畫。
他們在政治上更有分歧。在張道潘的影響下，蔣碧薇希望徐悲鴻能夠親近蔣介石。徐悲鴻卻公然發表反蔣言論，并把被國民黨逮捕入獄的田漢營救出獄，安排住在自己的公館中。后來他又在廣西為蔣介石的政敵李忠仁畫像，公然指責蔣無禮無義、無廉無恥。
九一八事變，他將公館命名為“危巢”，她認為不吉利。
他說“人不可有傲氣，但不能無傲骨”，她最討厭他這句話。
他的學生送來100棵楓苗祝賀公館落成，她怒火中燒，安排仆人折苗為柴，一把火燒盡。他憤而將之又命名為“無楓堂”，公然在她面前懷念他的心頭新好——學生孫多慈。
是的，這才是最關鍵的，也是最傷害蔣碧薇的。
05.移情
1930年，徐悲鴻愛上了學生孫多慈。郎情妾意，孫多慈贈與他紅豆，暗示相思；他把紅豆做成鑲金戒指，鐫刻一“慈”一“悲”。
是的，僅僅10年，他手上的戒指就換成了另一個同樣18女孩的名字。僅僅10年，他又為另一個18歲的女孩由“韻君”更名為“多慈”，只為照應“大慈大悲”；就好像當年他為她更名“碧薇”。
曾經為了他，她不惜拋棄清白名譽和家園父母和他私奔；曾經為了他，她不惜面對世人的冷嘲熱諷和流言蜚語，不求婚禮，不為名分，甘愿守著清貧度日；曾經為了他，她拒絕了英俊多金、事業如日中天的追求者……
如今苦盡甘來，患難沒有見到真情，反而換來了移情？
果然男人功成名就就要拋棄糟糠之妻嗎？十幾年的相守相伴就換來今天嗎？
火爆如她，剛烈如她，奮起橫刀捍衛她的婚姻。
她沖到中央大學的畫室，把孫多慈的畫用刀割破；她憤而拿走徐悲鴻為創作的《臺城月夜》，任由它白蟻叢生，發霉變黃；她寫信給孫多慈的父母，讓他們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兒，不要出來禍害人……
如此還不罷休，她不僅燒了孫多慈送來的楓苗，更動用她的人脈，寫信周旋，讓徐悲鴻為孫多慈爭取來的留學機會泡湯。
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顏面掃地，飛短流長。
06.啟事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徐悲鴻沒有關心妻兒安危，而是找到了孫多慈一家，把他們接來桂林。
1938年，徐悲鴻在貴陽《中央日報》刊登啟事：“悲鴻與蔣碧薇女士因意志不合，斷絕同居關系已歷八年。破鏡已難重圓，此后悲鴻一切與蔣女士毫不相涉。茲恐社會未盡深知，特此聲明。”
震驚和憤怒、羞辱和錯愕，這一切和著痛苦排山倒海一般向她襲來，她的天性豈能容他？
18歲跟他一起私奔，在最苦最寒的年月里陪同他異國他鄉漂泊流浪。沒有婚禮，沒有婚書，就連撫育一雙兒女的辛勞，也被一句“同居”一筆勾銷。
意志不合？斷絕同居？
你既如此無情，我又何必有義？
曾經的情，到今天看來，真真切切是錯付了！
蔣碧薇把“啟事”鑲在玻璃鏡框里，赫赫然放在客廳迎門的書架上。她把它命名為“碧薇座右銘”。
07.離婚
徐悲鴻拿著“啟事”去向孫多慈的父親提婚，孫父正在吃飯，氣得筷子都扔了。如此人品，還想娶我的女兒？
很快，孫多慈被孫父另許他人，匆忙出嫁。
徐悲鴻后悔了，愧疚了，他也許知道錯了。
他開始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艱難歲月，開始想起他們的孩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蔣碧薇提出復合。
蔣碧薇對他說；假如你和孫韻君決裂，這個家的門隨時向你敞開。但倘若是因為人家拋棄你，結婚了，或死了，你回到我這里，對不起，我絕不接收。”
1945年，徐悲鴻又愛上了19歲的學生廖靜文。
廖靜文的父母自然不會同意。這一次，徐悲鴻再次登報，宣布與蔣碧薇離婚。
這一次，她徹底怒了。
她向法院控訴徐悲鴻，控訴他一次次侵犯她，控訴他一次次羞辱她。
亦舒說：女人如果沒有愛，有很多很多錢也是好的。
蔣碧薇沒有看過亦舒的小說，但她做的比亦舒說的還更深得精髓。
1945年12月31日，兩人正式簽字離婚。蔣碧薇向徐悲鴻提出要求：要他本人100幅畫，40幅古畫，另外加100萬元錢。還有，每月收入的一半交給她作兒女撫養費。
08.報復
心懷愧疚，徐悲鴻夜以繼日作畫“還債”。是的，這是他欠她的“情債”。
離婚后的徐悲鴻，表現出了對蔣碧薇的無限顧念和舊情。
她得寸進尺，再次提出：先前支付的20萬已經花完，要再給100萬和100幅畫，此外每月給子女2萬撫養費。而徐悲鴻每月工資也不過2萬。
徐悲鴻的一幅畫值多少錢？
《琴課》2002年嘉德春拍會售出，價值165萬。
《人體：蔣碧薇女士》2010北京九歌春拍，創下7280萬元新高。
連著名的律師沈鈞儒都怒了，她和他并無婚書，這樣的要求本可置之不理。
可是，徐悲鴻卻一讓再讓。即使被她逼到墻角，這次他再也沒有還手。
后來，徐悲鴻的妻子廖靜文說，為了盡快還債，他總是站著作畫，不久就患上了嚴重的高血壓和腎炎癥，住進醫院。
從此以后，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七年后即撒手人寰，享年只有53歲。
是的，他辜負了她，他欠了她；可是，她又何曾饒過他？她又何曾沒有辜負他？
她的一生，用的都是他的錢；她在沒離婚時，也投入了張道潘的懷抱。
最終，她在自傳中仍然客氣地稱呼他為“徐先生”。
她的“和悲鴻結縭二十年，我不曾得到過他一絲溫情的撫慰”，也總能讓人看出，她最終都沒能原諒他。
她怨毒了他。
她對他不忠的怨懟和背叛后的離棄瘋狂報復，她用自己的行動讓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哪怕他累到病倒，哪怕他最終短壽。
尾聲
蔣碧薇后來在回憶錄中說道，假如她不是糾纏于情感的沉浮，也許她的藝術成就要比現在更高。
其實，她說這些我是不贊同的。
只要你自己想要，沒有人能攔住你成長的腳步。
在徐悲鴻埋頭創作的時候，她在大宴賓客；在徐悲鴻沉迷字畫的時候，她在奢侈揮霍。
她的才情本來不差，她本來可以做的更好。
她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完善自己，她也有大把的資本可以提高自己。然而她把這一切都歸咎在別人身上。至于她自己，永遠是被愛情辜負了的那一個。
本來，她在1937年就已經投入了張道潘的懷抱，此后20年間她都是張道潘的情婦。她又何嘗沒有辜負徐悲鴻呢？
如果說她對孫多慈不依不饒情有可原，那她對廖靜文據理力爭未免就太說不過去。
網上流傳一首詩，據說是倉央嘉措寫的：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
只可惜，在蔣碧薇和徐悲鴻之間，所有的一切最好不，全部化成了現實。
果然是愛之深，恨之切。
果然是多情自古空余恨。
果然是好夢由來最易醒。
愛恨情仇，皆成過往。
徐悲鴻離世前，胸口還珍藏著蔣碧薇在巴黎時送他的懷表；蔣碧薇聽聞到此，也潸然落淚。自始至終，她的臥房里都掛著那幅《琴課》。
他們曾經愛過，那是最好的回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