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剛滿二十歲,在西餐廳找了份兼職。
去西餐廳的路途是一段艱難的跋涉,北方冬季的風像個大塑料袋子,死死罩在臉上,稍稍張嘴索取氧氣,冷氣流就攻陷了四肢百骸,連血液都變得又干又冷。我踩著雪,逆著風,弓著腰,低著頭,感覺自己正在被這風吹得七零八落,哪怕吹成分子,吹成原子,也不見得是什么奇怪的事。
有一天,走在半路上,一種消極的念頭忽然涌了上來,我怕是永遠到不了目的地了,可不是擔心上班遲到這樣不痛不癢的小憂郁,是,永遠,永遠到不了,我將渺無盡頭地滯留在風中。
當我不知不覺來到西餐廳門口,條件反射地推開銅制把手的大門,大口呼吸著將冰冷的空氣排出體外,我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大概晚上七點鐘時,餐廳里進來一個女孩,她看上去和每一個普通人都沒什么區別,先是在寫著“歡迎光臨”的紅色地毯上使勁跺跺腳,除去鞋底的積雪,然后一邊嘴里嘟囔著“凍死了”,一邊狠狠打了個哆嗦。她徑直走向靠窗那排布置豪華的桌子就坐,以往只有提前預約的客人才可以在那里用餐,不過那天客人出奇的少,她隨便坐到哪里都沒什么影響。
女孩看上去跟我年齡相仿,或許比我還要年輕一點,她穿著鼓鼓囊囊的黑色加厚版羽絨服,像葛大爺一樣癱在金色絲絨沙發上,如同放置在華貴大廳角落里的一個裝得滿滿的黑色垃圾袋一樣格格不入。
我走過去,問她是否要點餐,套餐比單點更劃算,要不要點套餐。
“套餐有什么呀?”她問。
套餐的內容明明在她面前的菜單上寫得清清楚楚,但我還是秉持了西餐廳服務人員那“顧客即是上帝”的優良作風,將菜單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讀給她聽。倘若她正巧是一個失讀癥患者,直接將菜單展示給她看,將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
“歐,甜點沙拉什么的都無所謂,主菜就選菲力牛排配松露醬。”
“幾分熟?”
“幾分?幾分呢?”女孩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可不可以給我來一份pai分熟的牛排?”
“不好意思,您指得是幾分熟?”pai這個發音,不像漢語的任何數字,和其他語言中的數字也不太對得上。
“pai分熟,π,3.1415926的那個π。”
女孩一臉認真的樣子,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在胡鬧。“這家伙開玩笑自己都不笑的。”我在心中默默嘀咕道。
“我可以認為是3分熟嗎?”我問。
“不,不是3分熟,是3.1415926分熟。不不,也不是3.1415926分熟,是π分熟。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不行,正正好好派分熟。”女孩表情真誠,態度也很好,一點也不像是在刁難人。
“不好意思,以現在的科學技術,還沒辦法做出熟度那樣精確的牛排。”我尷尬地笑笑。
“可是牛排變熟的過程中,總有那樣一刻是π分熟的吧。”
“廚師卻無法判斷那一刻是哪一刻呀。你想象一下,廚師把牛排做到三分熟,要努力讓它再熟0.1,等到牛排3.1分熟,又要讓它再熟0.04。可是π是無限不循環小數,廚師必須把牛排弄得熟一點,再熟一點,結果就是,他永遠也做不完這塊牛排。”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耐心,居然試圖跟她解釋為什么廚師做不出π分熟的牛排。
“永遠?怎樣算永遠?一千年一萬年過去了,廚師還在做著牛排,是這樣嗎?”女孩一邊把手指伸進濃密的長發里打著圈,一邊不緊不慢地問道。她的頭發不算長,但密度很大,胡亂打著結,像古樹盤根錯節的根系。
“對呀,一千年一萬年過去了,牛排早就徹底腐爛了,或許連灰燼都不是,廚師也早就不在這世上了,但廚師還在做著牛排,因為π分熟的牛排實在是做不完。”我說,“先點其他菜吧。”
“不對,你真蠢。到不了一千年,也到不了一萬年,只不過是在3.14分熟和3.15分熟之間的時間縫隙里,廚師永遠做不出牛排。在做出π分熟的牛排前,他永遠困在3.14分熟這個時間點;假如他回到日常的時間流里,牛排一剎那就達到3.15分熟,這樣他便無法完成一塊精確的π分熟牛排了。3.14159分熟和3.14160分熟之間也是一樣。你犯了混淆宏觀時間和微觀時間的錯誤。”女孩認真地糾正道。
“總之你也明白了π分熟的牛排永遠也無法做出來,是吧。”我無意了解自己犯了怎樣的錯誤,只想獲得一份看上去不至于太奇怪的點單。
“其實對于你面前的我而言,吃幾分熟的牛排都無所謂,但是在牛排接近π分熟的間隙里,或許有一個無限不循環的我,她只吃得了π分熟的牛排。”女孩瞇縫著眼睛看向天花板上的金色吊燈。
我也順著她的方向看了過去。我看見無數個自己的臉在吊燈錯綜復雜的花瓣上環形排開,隨著頭部無意識的輕微動作,吊燈上的倒影像液體一樣流動起來。我猜想她看到的畫面與我相似,一定也有無數個她的倒影在吊燈里對她做著奇形怪狀的鬼臉。
“我想知道無限是怎樣的感覺。”耳邊傳來女孩悠長的聲音。
我如今怎樣冥思苦想,也記不得接下來的事情了。那女孩最終吃了幾分熟的牛排,搭配了哪款沙拉、甜點、餐后飲料,又或是因為無法獲得π分熟的牛排而敗興而歸,無論是哪一種結果,我都理應有些印象才對。但我的記憶卻停留在了那句“我想知道無限是怎樣的感覺”上。
托女孩的福,那天夜里我夢見了西餐廳里巨大的吊燈。
“你好,我是牛排做到3.14和3.15分熟之間時的我。”其中一個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倒影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是現實世界的我。”我禮貌回應道。
“3.14和3.15分熟之間,就是現實的世界。”倒影說。
“不對,牛排最后遠遠超過了3.14和3.15分熟,我把做好的牛排端上桌,客人把牛排吃完,我把牛排的餐盤收走,這才是現實的世界。”我糾正道。
“這可真夠燒腦的,想象不來。”倒影無奈擺擺手。
之后倒影給我講了它的世界,我也同樣聽得云里霧里。“這可真夠燒腦的,想象不來。”我用同樣的話語回敬它。
我忽然想起了與女孩的對話,于是向倒影問道:“你的世界里有無限嗎?你知道無限是怎樣一種感覺嗎?”
“無限這個概念太抽象了,”倒影說,“如果是指時間的話,3.14分熟到3.15分熟之間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總也有個終結,怎么也稱不上無限。不過我最近感覺無限可能蘊藏在更細微之處,假如,我只是說假如,存在一個牛排3.14分熟到π分熟之間的世界,那個世界的我說不定可以給你講講無限是怎樣一種感覺。”
大約一周過去,我又在西餐廳遇到了女孩。
那天是周末,天氣有些回暖,下午陽光正好,正餐已停售,紅茶、蛋糕與各式制作精巧的甜品成為了主角。
“我要一份π分熟的牛排。”女孩說。
“不好意思,現在是下午茶時間。”我說,同時遞給她一張畫滿精致甜品的菜單。我敢保證,這份菜單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讓她提出π分熟這樣的荒誕要求。
“給我切1/π個檸檬芝士蛋糕吧。”女孩笑道。
我實在沒想到她還有這一出,不過也懶得爭論,畢竟檸檬芝士蛋糕早就切成1/6一塊,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柜臺里,沒有多余的選擇。
“這不是1/π個。”女孩嫌棄地撇撇嘴,“不過看上去很好吃,我會把它吃掉的。”
“真是萬分感謝。”
“你對無限不感興趣嗎?不想知道無限是怎樣一種感覺嗎?”女孩雙手拖著下巴,以一種打量怪物的眼神打量著我。
“我更想知道,你為什么那樣著迷于無限呢?”我反問道,“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有限里,我們只是在有限的時空里做著有限的活動,誰也走不出這個界限,就算是時間,宇宙,也沒有人證實它們一定是無限的,說不定正在人類觀測不到的領域里悄無聲息的走向終結。就算你對無限再怎么執著,也不過是拘泥于自己有限的認知,有限的認知理解的無限,真的可以稱作無限嗎?”
“我也沒有辦法,”女孩輕嘆一聲,“想到這個世界是有限的就會心慌。可以利用的資源是有限的,可以開發的能力是有限的,未來的可能性是有限的,還有,就像你說的,大腦的認知也是有限的。你不覺得很可怕嗎?我們就像被關在牢籠里,一動也動不了。只有不停的確認這世界上有無限存在,才能讓我平靜下來。”
“無限才讓人心慌吧。”我說,“我可是看大海,或者看星空,都會產生一種從心臟深處冒出來的敬畏感呢。假如知道這世界充滿無限,我們就仿佛在一片虛無中懸浮,無依無靠,不著邊際。只有在有限的世界里,我們才能腳踏實地地走進一家西餐店,心安理得地點一塊蛋糕吧。有限的世界更能讓我得到歸屬感和安心感。”
“那么有限的世界外面是什么?”
“什么?”
“你在有限的世界很安心,一定是沒有考慮過有限的世界之外有什么?在我們賴以生存的牢籠外面又有什么呢?”
女孩的話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象一個四面密封的規則六面體,我像一個新生的嬰兒一樣蜷縮于其中,六面體外面是漫無止境的黑色,漫無止境的黑色這個想象有一點太簡單和敷衍了,但以我的認知能力只能以漫無止境的黑色來概括六面體之外的世界。我們所在的狹小六面體,懸浮在漫無止境的黑色里。
“所謂有限,都是相對的,無限,才是絕對的存在。說不定無限就是世界的本質,我們有限的世界,只是一個秩序混亂的異端存在。”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眼睛,滿臉的洋洋得意。
“就算你這么說......”
“凡是在一段對話里用上‘就算你這么說’,說明你已經開始動搖了,我以后也不提π分熟的牛排或者1/π個檸檬芝士蛋糕這樣的要求來為難你了,畢竟你已經是自己人了。”女孩一邊用略帶調侃的語氣說著話,一邊開心的手舞足蹈,“只有你認認真真的和我聊天,若是換做其他人,一定會叫我精神病,他們從來沒有思考過有限的世界外面有什么,說不定,有限和無限的概念也從來沒有在他們腦中出現過。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和他們沒什么區別,最多只是性格有所差異,我一向比較愛胡思亂想,還喜歡說廢話。”我連忙解釋道。
“不管怎么說,你都是第一個和我談起無限的人,說不定我們以后可以一起去尋找無限。”女孩一臉真誠地看著我,就像是說“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改天我們一起去逛公園”一樣的自然。
“恕我直言,我并找不到什么無限,無限是無聲無息,無蹤無跡的,我們永遠也看不見,摸不著,抓不住。”我拒絕了她盛情的邀請。
“我就能看到,你也能,雖然是很小很小的無限,但是在生活中卻是無處不在。”
“是什么?”
“π呀。”
“我可能不屬于這個有限的世界,而是屬于π一樣的無限不循環的世界。”
女孩說這句話,已經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
我晚上十點鐘從牛排店下班,夜晚的風發了瘋似的吹個沒完,我像黃河纖夫一樣邁著沉重的步子努力接近五百米之外的公交站。在冬季粘稠厚重的黑暗里,公交站的廣告牌閃著微弱的綠光。
我在公交站附近看到了女孩,她的面龐在綠色的照耀下竟顯得有些猙獰,讓我望而卻步。好在她一看見我就開始談起她那些脫離了俗世邏輯的理論,使我相信這真的是她,而不是長得和她很像的妖魔鬼怪。
“我可能屬于牛排從3分熟到π分熟的那個無限不循環的世界。”
“不,你我屬于同一個世界,否則我不可能在夜晚十點的車站與你相遇。”
“你怎么知道你的世界,就不是3分熟到π分熟的世界呢?”
“因為我的世界里,牛排可以做到五分熟,也可以做到七分熟。”
“說不定有一塊更大的牛排呢。”
“再大的牛排也......”
“大到你感知不到它,大到你頭頂的天空,都只是它面積的億萬分之一。”
“那也不可能在3與π分熟之間,如你所見,我們的世界里一切皆是有限的。”
“哎,”女孩失望地嘆息道,“所以說我不屬于這個讓我心慌的世界。”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保持沉默,將目光鎖定在川流不息的馬路盡頭,專心致志地等待末班車。我感覺頭頂有一塊巨大的牛排正在滋滋地冒著油星。
“我想變成無限的存在。”女孩將目光望向目路對面一棟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大廈,她的視線和我的視線正好形成一個完美的直角。
“假如我從那棟樓上跳下去,會變成無限的存在嗎?”女孩問道。
“不會的,你會死。”我說。
“死難道不是無限的存在嗎?”
“不是的,死是生的相對動作,有生才有死,如果有一天這世界里空空蕩蕩不再有任何生命,也就沒有死這個概念了。”
“那怎樣才能算得上無限的狀態?”
“不存在,或許稱得上是一個無限的狀態。”
“不存在,一片虛無。”
“一片虛無。”
餐廳里的服務員最近討論起有人跳樓自殺的事,好像就發生在車站附近的某棟高樓,剛開始他們說自殺的是個男人,后來又傳出是個主婦,還有幾個人說是年輕女孩。“聽說還患有精神病。”一個三十歲出頭的服務員說道。
有一瞬間,我想到了某個要求食用π分熟牛排的女孩,我確實很久沒有見過她了。轉念一想,就算是看上去“患有精神病”的年輕女孩,也不見得就是她,畢竟這個世界上有上億個年輕女孩,其中看上去“患有精神病”的一定也有不少。
我知道,他們的發言全部是道聽途說,沒有任何一個人親歷現場,更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了跳樓者的面孔。假如過分擔心反倒顯得有點奇怪,畢竟我和那個女孩并不是很熟,總計見過三次面,至多也就三分熟,考慮到我們談及了某個較為獨特的話題,比三分熟又要稍稍多出一點來,說不定正正好好π分熟。
她接受了有限的自己嗎?或者依舊在尋覓無限的路上奔波?又或者,她總算吃到了一份π分熟的牛排?這些我都沒辦法,也沒資格去打探,畢竟我們只有π分熟,就算其中蘊含著無限不循環的非凡可能,最終還是無法從3.1分熟,變成3.2分熟。
“說不定她根本不存在呢。”這個念頭忽然占據了我的大腦。
或許她掌握了使自己不存在的技巧,從而達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無限狀態,以至于我再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了。又或者她本身就是不存在的,就連我也未必是存在的,這個世界就像一句廢話,真實存在的,只有一片虛無。
大概是從某一個遙遠的日子起,我就被困在了一場永不止息的大風中,沒有出發點,也沒有目的地,每一步都踏在一片空茫的虛無上。
我的頭頂有一塊比天空大上億萬倍的牛排,正正好好π分熟。
貌似從頭到尾都是廢話,連世界也不過是一句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