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熟悉的城市里開始安靜的生活,就像是很多年以前,做了一個遙遠的夢,然后夢醒了,會發現,呈現在眼前的都是夢中的樣子,這便是最大的歡喜了。
居住的地方是一棟老樓,是和媽媽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找到的。初來因為陌生覺得這里陳舊、嘈雜、市井,久而久之,便喜歡上了這里的幽靜。外出要經過一條小巷,巷子的盡頭有一棵高大的楊樹,楊樹枝葉繁茂,四季變遷中帶給人們最美的視覺享受。小巷兩邊的墻上懸掛著一溜的燈籠和鞭炮,雖然經過風吹日曬已經泛白,但是它告訴人們,這是一條溫馨不被忘記的小巷。清晨行走在巷子里,路面已被清掃的干凈整潔,兩邊的住家有的還在睡夢中;到了下午回來,一些老人和孩子就坐在家門口乘涼,身旁放著剛剛吃完的飯碗,孩子們嬉笑打鬧,輕輕的從他們身旁走過,能感覺到一股濃濃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
巷子的出口就直對著馬路,兩邊人行道上都是琳瑯滿目的商鋪。右邊緊挨著小巷口的是一家鋼材商店,從外面向里望去光線不好漆黑一片,堆放的如小山般高的鋼材、鐵管顯得格外的突兀。店里生意很好,不時地有車輛在門前停靠,幾米長的鋼管鐵條鋪滿門前的人行道,路人不得不繞行。在店鋪的門外偏左一點放著一把破舊的椅子,它的主人是一位老人,六七十歲的樣子,每天都端坐在那里,起先沒覺得什么,讓我開始注意到她是有一天回家走到巷子口,一個中年女人正在大聲的訓斥著老太太,而那老太太一臉的茫木、不知所措。之后發現除了下雨她都坐在那里。早上七點多我去送孩子,她坐在那里;中午出去以及下午五六點鐘回來看見她還是坐在那里。可能是經過了太多的日曬,老太太的皮膚是古銅色的,因為太瘦,眼睛顯得格外大,嘴唇干燥的讓我想起天氣干旱裂開的田地。她的雙手經常放在膝蓋上,手背黝黑,青筋暴起。她從去年冬天就這樣坐到初夏,陪伴她的是那一身烏黑油亮的棉襖,還有那把椅子。因為久坐的原因,椅子和她的棉襖同色,偶爾的不見那老太太坐在門口,這把椅子依然放在門前,在我看來,椅子和它的主人早已融為一體。當我過早的穿上夏裝時,老太太也終于脫下了那件感覺穿了一世紀的棉襖,換上了舊毛衣外加一個坎肩。還是那樣的坐著,像個雕像,面無表情的看著人來人往。
有一天晌午,看見老太太拄著拐棍在門前蹌踉的練習走路,走路姿勢夸張,用手舞足蹈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真擔心她一個趔趄就會摔倒。那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口,一邊大聲的呵斥著老太太,一邊對身邊站著的另外一個女人說著老太太的各種不是。從來沒見老太太張口說過話,可是你能從她的臉上看出千言萬語。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出門取快遞,快遞員的小貨車就停靠在鋼材商店門口的馬路牙子上,這時候鋼材商店里正傳來一陣陣的大罵聲,那個女人不斷的用手指著老太太訓罵,大概原因是:老太太去上廁所,不知為何坐在了公廁的地上,引來了女人的滿腔怒火。老太太站在一邊,稍微低垂著腦袋,默不作聲,臉上大寫著尷尬無措。女人叫罵聲過高,引得路人不斷駐足側目。眼前的這一幕,讓我想起一個人在孩提時,倘若調皮犯錯了,被母親捉住在大庭廣眾之下教育一番,這無疑于是時光的縮寫。孩子的教育,尚不可如此,何況面對的是一個老人!
偶爾的一次看見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那個女人正在幫助老太太活動僵硬的手指,一邊揉搓拉伸,一邊大聲的告訴老太太不要只是坐著,要活動活動筋骨。或許,每件事情的背后,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都有它不得已的苦衷。就像這個老太太,她習慣了這一切,就像人們習慣了她,如同巷子盡頭的那一棵經歷過無數歲月的楊樹。
小臥室的窗外是一棟兩層高的平房屋頂,上面搭建了一些小棚子,起先不知是用來做什么,后來得知是起到一個給屋子隔熱隔冷的效果。剛搬來的時候,總會看見一只黃貓棲居在屋頂,因為平時喜歡貓,所以甚是歡喜,沒事總會逗著玩玩或者喂一些吃的。有一天,正在喂貓,一個胖胖的戴著眼鏡的老太太從平房的一樓蹣跚的爬上二樓來晾衣服,看見我,怔了一下!得知我是才搬來的,就閑聊幾句。告訴我那只黃貓是她養的,因為家里狗太多,所以貓不敢下來。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這個老太太養了五只狗,其中一只黑色的最惹人討厭,它的眼神里總是透露著一種狡黠的目光,它是這一群狗作惡的始作俑者。后來老太太的女兒告訴我:很多狗都是附近的鄰居搬走了遺棄的,便被老太太收養了。由此,我對老太太多了幾分好感。
時間長了,我知道老太太和她的老伴生活在一起,老伴坐著輪椅,生活不能自理,老太太稱他為老頭!兩位老人都年事已高,老太太自身腿腳不便,走路基本是用挪的,且還要照顧他的老伴,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閑來無事我便站在窗前觀察那只黃貓,看到老太太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大清早的,二樓的晾衣繩上就曬滿了剛洗的衣服被單,除去下雨,老太太每天都會洗曬被單,她的老伴總是穿戴整潔。有次聞到從樓下飄來的香味,我走到窗前,看見院子里放著一個煤球爐子,鐵鍋里正熱著油,老太太慢吞吞的往返于廚房和爐子之間,拿來鍋鏟調料等,看似幾步遠的距離,她卻要走好半天。她把白糖慢慢的倒進熱好的油鍋里,用鍋鏟攪拌,直到冒泡熬成糖漿,再把醬油倒進去,接著把幾個整個的大雞腿放進鍋里慢慢翻轉,再放些調料,添水蓋上鍋蓋。不久之后,香味便彌漫了整個院子,順勢也飄上樓來。我才知道雞腿也可以這么做,后來效仿著做了幾次,心里感嘆著老太太會吃的同時,也佩服著她老人家的手藝。直到那天下午,我看見一個穿短袖的中年男子站在院子里,以及他出門去喊的那聲媽,我才知道,這雞腿想必是給他兒子做的。不知道老太太有幾個子女,住了這么久,鮮少看到有人來過。有時候我去菜市場會偶爾的看到老太太推著她的老伴,買來的青菜掛在輪椅的背上,他們慢慢的走著,后面跟著那幾只狗。每天太陽初上或日落時,老太太都會把他的老伴推到院子里,她坐在旁邊搖著蒲扇,凳子上放著一個收音機,里面總會放一些京劇秦腔之類的,聽廣播的同時,可聽到老太太跟老頭說話的聲音,那幾只狗就聽話的圍坐在旁邊。去年的夏天,每一個清涼的午后,我在廚房里做飯,耳邊總會縈繞著高昂激越的秦腔唱聲。
生活也不是處處這般美好。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總會大小便失禁在床上,看護這樣的老人難免吃苦,何況老太太的自身問題,有時候也會感到力不從心。有時候,樓下會傳來老太太的喊罵聲,這罵聲中有幾許無奈和沉重。有一次罵得最狠的時候,我和老公在家里吃飯,耳邊不時的傳來老太太對老頭的詛咒和怒罵,老公說:“如果有一天我也這樣不能動了,你會這樣對我嗎?”看著老公,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心情很復雜沉重。我說:“老太太也很不容易,相濡以沫不只是看在暮年的時候,而在于彼此從相知到相伴的每一天,互相的包容,理解對方。” 老公嘆口氣說:“如果讓我這樣沒有尊嚴的活著,我寧愿選擇死亡。”
我們誰也沒有權利去評判別人的生活,每一個人和他的一生都是多面的,外人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面,或同情或憤怒,可剩下的多面,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誰有權去評說?
初秋,天氣轉涼。我和姐姐在廚房里做飯,聽著樓下哭聲、罵聲持續不斷,過了好久,姐姐說:“會不會是老太太摔倒了?”我提議下樓去看看,姐不放心,堅持不讓我去。我隔著廚房的防護欄使勁往下探望,隱約看見屋里的地面上有兩條腿,上半身在屋里看不見,我確信老太太摔倒了,應該是起不來了,這時候要接外甥女放學了,姐姐臨走時再三叮囑我:不要管這閑事。我打開窗戶,使勁地朝著樓下喊了好多聲,老太太才聽見,她掙扎坐起,告訴我她起不來了,讓我下去拉她一把!問了她所有孩子的電話號碼都均不知道。此時的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先不說別的,就老太太養的那些狗,尤其那只黑色的,屢次的咬傷人,我從來沒有進過那個院子,這些狗還不生撲我啊!思及再三,只好報警,讓他們趕緊過來救急,最后解下圍裙,跑到樓下準備迎一迎民警。這時候過來一個附近居住的鄰居,老太太在院子里可能看見了,大聲呼喊他進去。我心想,這下應該沒事了,跑上樓回到家里的時候看見小院里已經趕來好幾個鄰居,我趕緊又撥打了報警電話讓他們不要過來了。只見那些鄰居相互打聽著找到了老太太兒女的電話,沒多久樓下的小院就聚滿了人。
后來,老太太的兒女們在這里照顧兩位老人,頭半個月時間里他們相安無事,經常聽見他們在一起有說有笑。有一天,樓下激烈的吵架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事件起因無非就是世間常情:如何合理分配照顧兩位老人的衣食起居,在很多家庭中出現的矛盾與分歧同樣的在這個小院里上演。之后的日子里,經常的能聽見他們的爭吵聲。在子女們爭吵的背后,坐在輪椅里躺在床上的那兩個老人內心深處無疑是痛苦的,人性的悲哀清晰可見。后來經常在這里侍奉老人的是他們的女兒。常常看見她去買早點,倒垃圾,熟絡了,便從她口中得知老太太是中風了,她女兒說她的母親是一個很要強的人。
小院終于趨見平靜。轉眼又是一年的夏。過完六一,第二天早上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剛進家門,就聽見樓下傳來悲慟的哭聲,心里頓時一驚!再聽原來是老太太在哭,邊哭邊喊著自己已故的母親,哭述著自己的一生和現狀,覺著如此的活著是兒女們的拖累,依稀聽出來是剛才老太太失禁在了床上。一個一生要強的人,此種情景,面對沒有耐心的兒女,心中何等凄惶。
一個人從孩提的成長是快樂,是幸福,是父母的寶貝與呵護;一個人老去之暮年,是心酸,是無奈,是面對兒女時那局促不安、小心翼翼的眼神。
從家到兒子所在的幼兒園要經過一座橋,它不僅是這個城市的記憶,更是這座城市的標志性建筑,每天途經這里四次,行至橋中間往下看有十幾棵不知名的樹木組成的小叢林,每年看著它們由黃變綠,春天正在匆忙趕來的路上,它們已經早早的換上了淡綠的衣裳吸引著人們的眼睛,而我正是其中一個。有時候碰巧會有一列綠皮火車在綠色的叢林中穿梭而過,定格為我眼中一道獨特的風景。橋上人來人往,你我不過都是他人眼中的風景。
那天,正值深冬,我恨不得把兒子包裹成一個粽子,送到幼兒園回來的路上,剛上了橋,無意間看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滿臉皺紋,帶著一個薄薄的的確良那種老式的圓柱形白色帽子, 一個手里拄著拐棍,一個手里拿塊抹布墊著扶著樓梯。她好像走了很遠的路,呼哧帶喘的,站在那里搖搖欲墜,嘴里的口水涎子淌在下巴上,眼睛里寫滿了焦慮,嘴巴微微蠕動著,似乎想要說些什么。那是一張焦灼的臉。很多人開始注意到這位老人。他們應該和我一樣,猜想為什么這么冷得天,這個老人會出現在這里?而我才注意到,老太太穿的很單薄,腳上穿著一雙鞋底特別薄的布鞋,腳后跟那里已經磨沒了,這該有多冷啊!這鬼天氣,穿著棉鞋還凍腳呢!我走兩步便回頭看一眼,沒看到老人身邊有相陪的人。等到我下橋的時候,看見那個老人還沒有走到橋中間。
第二天,還是在橋上,我再次看到了這個老太太。這次,她已經過了橋中間,除此,其它沒變。我很是想不通,大冷天里,老人衣衫單薄,怎么會獨自在這里?我在疑惑中躊躇前行。“快點,走快點——!”一聲吶喊,把我拉回現實中,我抬頭一看,一個中年男人正站在橋頭不耐煩的朝著老人喊叫!他們應該是母子倆!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一張臉。我的心里瞬間對這個男子充滿了鄙夷。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會在橋上看到這一幕,老人衣衫單薄,依舊穿著那雙單布鞋扶著欄桿蹣跚前行,他的兒子站在橋頭隔著老遠像呵斥牲口那樣呵斥著他的母親。如此,在很多個嶄新的清晨里,空氣都被他們調制的沉重、昏暗。
新的一年如約而至,轉眼春暖花開。人們總會被美好的事物所吸引,春天無疑是一個打開美好風景的開端。那天我和另外一個孩子的家長一起去幼兒園接孩子,行至橋上,看到一個男人推著一個輪椅,輪椅里面坐著的正是去年冬天屢次的在橋上見過的那個老人。老人偏著腦袋,臉上的表情更加焦灼,衣服是換了,腳上穿的依然是去年冬天的那一雙布鞋。我一怔,回頭看看和我同行的家長,她說:“這不是去年總在橋上碰見的那個老太太嗎!”我們一時相對無言。
我想起以前在診所里一起打點滴的那個快九十歲的老奶奶,身邊沒有家人陪著,我倒了杯開水放在她的床前,瞬間,她便老淚縱橫。她說:“閨女啊!生孩子一個就夠了!多了,就攀比了......”老奶奶耳清目朗,幾回相處下來,覺得真是一位善良、明事理的老人。
老伴,即老來伴。有時候想想,一個人進入暮年,身邊還有愛人陪伴著,平日里的一頓飯哪怕只是一粥一菜,有個人可以陪著說說話,每日黃昏降臨便相偎著去小路上散步;在一起回首當年的青蔥歲月也是一種美好,這樣的晚年才不會寂寞、不會傷感、不會空虛。倘若一個人先去,剩下的那個再沒有遇到好的子女,便是戚戚人生,茍且度日。見過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最長情的陪伴。記得那天春雨如絲,一個漫長的小巷,一對老人相互攙扶著,老頭緊緊的抓住老太太的手小心翼翼的緩緩而行,越過一段泥濘的小路,老太太輕聲地說:“好了,松開吧!我慢慢走就行。”老頭低聲回應:“還是我拉著你吧,馬上就出去了。”我靜靜的走在后面,默默的看著這兩位老人,不忍打攪到他們。這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愛情,有種相伴,是陪你到老。
生命是一個又一個的輪回,是孩子和父母之間的角色互換,我們既是孩子,同時也為人父母,我們既要呵護好我們的孩子,也要照顧好我們的父母。子欲養而親不待,無疑是這個世上最遺憾最痛苦的事情。可是還有多少人在重蹈這樣的覆轍,在親情的路上越走越遠。
這個城市,白天依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夜里燈火璀璨、萬家通明。這個城市從不孤獨。
2016.6.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