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下,老秦的面前的草鞋與蓑衣,散落著。
一陣秋風,落了幾片柳葉在老秦面前,綿綿沒有聲響。
連年戰亂,秋雨一年少過一年,一場寒過一場。
老秦,家里幾分薄田,閑時去集市上擺點小攤,以補貼家中所需,其實家中所需,也就是老秦一人所需而已。
每次集市散盡,老秦路過集市東頭的酒肆,會一個人,一壺酒,一盤花生,坐在角落里,一粒花生一口酒,菜完酒盡時,微醺回家,已是晚霞散盡,萬家燈火。
今天天氣陰沉,雨云飄了過來,老秦看著對面酒樓里點起了燭燈,若是一盤醬牛肉在這光焰里,怕是連腿邁的也是艱難,老秦咽了咽口水,像是把酒館里飄出若隱若現的酒氣也吞進了肚中。
老秦往身后的河里吐了口痰,把剛才咽的又吐了出來,和落下的柳葉在河里同時蕩起漣漪,慢慢散去,一通漂遠,柳葉一直飄著,痰沒多遠就散開了,散成了沫,什么都沒有了。
漣漪里又飄著煙花巷,水船上廉價胭脂味。
酒肉尚能勾起老秦,老秦下面是軟塌塌的。
老秦收起雨衣,不等下雨雨停蓑衣賣完回家,迅速收起攤子,往回家走。余光瞥向酒樓里,下流的行酒令傳入耳中,老秦嘆了口氣,一瘸一拐離開集市。
散落的村子里,已經升起了炊煙,在這炊煙里,老秦聞出有做豬肉的,有做雞的,還有做的高粱飯的。
兜里幾雙草鞋不停的晃著,像是許多只腳催老秦快點走,老秦背上的蓑衣像刺一樣,老秦這一只上了年紀的蜈蚣在這鄉間小道慢慢悠悠爬回自己的老窩。
等待老秦的,是被風刮的茅草不時飛起的茅屋,沒有炊煙也沒有婦人,一切都還是早上走的時候樣子。
老秦把東西放下,一天沒有吃飯,肚子有些饑餓,拿起昨天剩的窩頭,往嘴里塞,由于饑餓咬的太大,第一口干裂的窩頭刮的嗓子難受,連忙舀上一口灌肚,壓了下去,才慢慢吃起來。沒吃兩口,外面淅瀝瀝下起了雨,風把雨帶的到處都是。
風把屋頂茅草刮走,又將雨刮了進來。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老秦吃完手里的窩頭,又吃了一大口咸菜,灌了口水,拍了拍手,把屋里的草鞋收到角落里去,然后將門用了根木頭抵起來,上到床上去,裹著被子,沉沉睡去,一進入夢中,這個世界便是與他無關。
窗外偶爾出來村戶家里之間嬉鬧歡笑聲。
老秦耳里聲音消逝越來越細小,取而代之的是酒館的行酒令,環繞在身邊。
眼前的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錢三,柱子...
“我說小秦,愣著干啥,到你喝了,快快,不許耍賴!”柱子拿起酒杯就要往老秦嘴里倒,老秦瞬間雙淚縱橫,投入進去,行酒令一陣高過一陣,以老秦聲音最為高漲.
哥幾個一起去撒尿的時候,老秦一陣激靈,從夢中醒來,已是夜半三更。窗外一篇寂靜,老秦好久沒有做這樣痛快的夢了,因為這一泡尿憋醒了,尚未盡興,老秦速速出去在籬笆邊撒了一個長長的的尿,馬上回到被窩,閉上眼睛,想要續上剛才的夢。
雨停后的月光進了屋子,老秦的夢怎么也續不上,輾轉難免,身上的被子越裹越緊。
待感覺有些寒意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上。老秦翻了個身,被子里還殘存昨晚的熱氣,外面比昨天更冷了一些。
昨日夢中的人已經被下半夜的輾轉反側在清晨已經變得模糊,在這秋雨后更讓人消殺,變成酒消不了的愁。
院落里的籬笆,被昨天秋風夜雨打的有些散落,里面的青黃不接也顯得蕭瑟。
墻腳的草鞋安然一如昨日,老秦起身準備下床,看了看腳下,皺了皺眉頭。這破爛的草鞋上全爛泥,這破爛的屋里坑坑洼洼的地方全是積水,老秦摸了摸被子,那破爛被子上面也被打濕。
陽光透過屋頂被風刮走茅草留下的窟窿,照在屋里,除了幾束陽光屋子里還是有些黑暗。
老秦到角落里找到一雙合適自己的草鞋,走到外面井邊,腿腳不大方便,屋里和院子里有些泥濘,老秦小心的走著,避開屋里的避開屋里的水坑。
秋日里井水略有些溫暖,老秦洗干凈腳。
快到中秋,已經許久沒有去見父母,老秦收拾了屋里,吃了粗茶淡飯,關上門,便出去了。
留下身后一片破敗。
墳頭幾處荒草在風中搖晃,從青嫩一直到干枯,一歲一枯榮。
人在墳中不言語,來了的人總是在自言自語。
“狗子這孩子,如今也是到了成家的歲數了,這如今卻不知道在何方,我也再過幾年也快動不了,可我得等著他回來,打個仗把我弄成這個樣子,你們倆就別管我了,保佑狗子平安回來?!崩锨匕蜒矍白蛉毡挥晁疀_低的墳頭,修了修,修過之后的新土蓋上了舊土,比邊上的墳要新上一些。
“翠我也打聽了,我也不怪她,你們也不要怪,一個婦人家,也不容易,她現在過的也挺好,我這也習慣了一個人了,我現在就想著狗兒一天突然啊會回到我身邊,然后娶個壯實媳婦,再給我生個孫子,我就是去見你們,也撒得了手?!?/p>
老秦的話匣子打開了,在這墳頭低聲的訴說自己這些年心事和遭遇,田上不時回蕩著南飛的鳥叫聲,幾處墳頭只有老秦一個人靠著墳頭,不急不躁,似是等故人歸來。
六年前,在這個墳前,老秦母親尚未入土,媳婦翠兒尚未改嫁,兒子狗子身桿如竹竿。次日就是老秦入伍的日子,特地跟父親過來告別。那時,只有父親在里面,現在,只有老秦自己在外面。
千言萬語,縱是一時難言盡。
老秦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泥巴,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