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過去和正在過去的一切時間像一顆子彈滑過,沒有人知道它最終抵達(dá)哪里,只知道它經(jīng)過的一切都破碎了,包括塵埃。
我在小站徘徊了很久,拾掇了一世界的碎片。
午后的陽光不熱烈卻很溫暖,這是2006年的冬天,也是2007年元旦的前夕。陽光艱難地一絲一絲地濾過玻璃窗,滿心歡喜地灑在你的左臉,你左臉那一汪淺淺的疤像一彎新月倒映在湖中,波光粼粼。我像是守在湖邊撈月的猴子,生怕它沉下去沉下去,微瞇著眼辨著它和一湖的星光熠熠,我的眼眸陷下去陷下去。那天的心情一直很好,只是因為要過元旦了,十四歲的我全然還是小孩子的心思。那天,你寫了一下午的作業(yè),我貪看了一下午,一會兒看太陽,一會兒看你。當(dāng)下課鐘響起的時候,我正費(fèi)盡心思地盯著太陽,天真地在思考到底是多遠(yuǎn)的光,它走了多遠(yuǎn)的路,才爬上你的臉頰。我執(zhí)迷于這人類不以為意的問題,不愿回過神來,我以為想著想著是一定會想明白的。“嗨,下課了,吃飯了”,當(dāng)你側(cè)過頭來笑著叫醒我的時候,我正好追著最后一縷陽光,看著它整個地打在你臉上。我終于明白了另外一個問題:你笑起來為什么那么好看。
現(xiàn)在,我也知道那天為什么要盯著你看那么久了,因為之后真的再沒有機(jī)會。
那天之后,我開始喜歡盯著太陽看,卻再沒有那么好的太陽了,于是這喜歡剛開始就夭折了。
有一天,也是一個下午,不過是四年后的夏天。那是高考的前一天,去看考點(diǎn),剛好是四年前那個陽光侵襲的教室。我習(xí)慣性地抬頭,望了一下太陽,像一個赤金的大盆,滿滿地倒下的都是金色的塵埃,晃得人的眼睛像要裂開似的,我重重地揉了兩下眼睛,像是把所有的陽光都揉進(jìn)了眼里,昏昏沉沉的。一輛濕漉漉的公交左搖右晃地在路上爬著。雨像打鼓一樣,歡天喜地地敲打著擋風(fēng)玻璃,狼狽的雨刷怎么推也推不開。車上的人都像收遲了的衣服,濕膩膩地,一件貼一件地耷拉在車?yán)铩N冶粩D得昏昏沉沉,掛在玻璃窗沿,兩只眼睛只能粘在玻璃窗上,窗外除了豎著灌的水就是橫著涌的水。突然,車前方不遠(yuǎn)處闖進(jìn)一個黃T恤的少年,是你,沒有撐傘,瞬間和車擦肩而過,只剩下一個背影。我氣急敗壞地扯開那一件件可惡的衣服,想大喊停車,卻怎么也喊不出聲,我在別人眼里手舞足蹈,像個傻子。這時,一只溫柔的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肩,像安慰我的夢魘:“這位同學(xué),醒醒,快要下雨了,早點(diǎn)回去吧,明天好好考……”我揉著眼使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感覺我把眼睛都揉瞎了,沒有看窗外,恍恍惚惚地下樓了。原來還沒下雨,怪不得車外的你看起來沒淋濕的樣子。然而,似乎一個下樓的功夫都不到,這雨就倒下來了,嘩啦啦地,人潮都退回到一樓的大廳,我的腳還沒邁下二樓的最后一個臺階,反倒被擠回了幾級臺階,包里的傘硌疼了背,卻一點(diǎn)也擠不動。目光游離在這躁動而潮濕的人浪中,突然,一星點(diǎn)黃竄入,和夢中的一樣。我很想走近,四年不見,卻怎么也扒不開厚厚的人群。卡得動彈不得的我,使勁地踮起腳尖,努力地朝著你的方向望去望去。在人潮中若隱若現(xiàn)的你,我卻怎么也盯不牢。驀然,你回了頭,是你,我欣喜地立馬把頭低了下去。我不知道塵埃里有沒有開出花來。待我抬起頭時,人潮已開始退去,我被夾雜著往門口推,在余潮中一遍遍打撈,卻再不見你。
雨后初晴的夕陽,熱烈卻不灼人,抬起頭望著它,笑了笑,我又重新喜歡盯著太陽看,或許我一直喜歡。
不知道太陽看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有時候看久了太陽,就像眼睛里有兩個太陽,再去看其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白得發(fā)亮,那深深淺淺的白重重疊疊,像下了一場大雪,把目及之處的一切都埋起來,吸進(jìn)去了。走過的人都像一個個白色的幻影飄過,或是遇到熟人,他同你說什么,你也一點(diǎn)都抓不住。有一次,我看了很久很久的太陽,看得太陽都不見了,只剩一個白色的模子,像玉。周遭的一切都是白的,像是銹住了,斑駁地堆雜著。這天,我和你約好了見面。我卻因為看久了太陽,什么都辨不清了,胡亂地摸著手表,看不到時間,路上也沒看到一個人,我不知道約定的時間有沒有到,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來,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你。我只能一遍遍喊你的名字,直到聲嘶力竭,可是奇怪,我一點(diǎn)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guī)缀踅^望地站在這個一無所有的世界,可我不能走開,因為和你約好了。天很冷,但沒有一個角落。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一遍又一遍,時遠(yuǎn)時近,很急促,像鼓點(diǎn)一樣密集,一點(diǎn)一點(diǎn)拉扯著我的眼皮,我用盡最后的力氣讓自己醒來。是你,我看見了你,我什么都看不見,只看見了你。你在這空曠的大地來回地奔跑,來回地喊我,我拼命地答應(yīng),你卻好像聽不見。你焦灼的眼神一再地掃到我卻都轉(zhuǎn)瞬離開。原來你聽不見我,也看不見我。我嚇哭了,一邊哭一邊怔怔地對所有人說:“世界末日了。”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我:“那只是一個瑪雅預(yù)言,再說離22日還一個禮拜……”我還是哭,末日只剩下幻覺了。霎時一道明媚卻不刺眼的光隨著簾子的掀開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傾瀉而來,像你看著我。
世界末日像是一個傳了幾千年的謠言,雖然大家看起來都像不信的樣子,但不等到詛咒日平安地過去,人心里未免藏著掖著一點(diǎn)恐慌。就這點(diǎn)恐慌,如若再不來,即使真是謠言,日子久了,總是會蝕了人心。當(dāng)我踏上火車的這一日便是2012年的12月22日,瑪雅人預(yù)言的世界末日,地球人不屑的謠言,但或許是真的。這是一個看起來并不比平日特殊什么的日子。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特殊的,那只能說它是個陰天,沒有太陽,因為我在火車出發(fā)前望了很久太陽,卻沒有看到。火車徐徐地開動了,一搖一晃地,像剛醒,同我一樣,從失眠中剛醒過來。它大概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晚上睡不著叫失眠,而白天睡不著卻不叫失眠。但一想到世界如果真的永遠(yuǎn)停在22日,那也不必糾結(jié)這個問題了,我不得不承認(rèn),想到這,我有點(diǎn)高興。而今終于在路上了,同這列火車,即使還沒開到終點(diǎn)站,世界就沒了,那也不是我的錯了。這一天一直是陰天,會讓人覺得從來沒存在過太陽。我知道我的火車要開過整個白天,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把白天開過去的,天毫無征兆地黑了。我竟是怨恨起火車來,如果不是它在走,白天就不會沒了。如果真的沒有23日了,那我就真的再也不能望見太陽了。想到同我最喜歡的事都來不及告別,已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讓人傷心了。白天完了,終點(diǎn)站也到了,我惶惶然地下了火車。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但是是你在的地方。這一天,我不想全人類,我只想你。如果我只能打最后一通電話,我只想打給你,找到你。但末日同我開了一個玩笑,我翻遍了我的世界卻毫無你的訊息。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去找你,但這個城市所有的人同我一樣是路癡,我滿世界地向別人打聽你,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最后我也迷路了,我只能向別人打聽我在哪里,這回沒有一個人再愿意理我。夜深了,這個城市迷離了,燈紅酒綠,末日的狂歡。我孤單地游蕩在這個城市,怎么也找不到你,怎么也回不去。蜷縮在一個透風(fēng)的亭子里,熬著世界末日前的最后幾個小時,我竟是滿心祈禱下一秒什么都沒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嗡嗡地敲鐘聲,低沉而又迫不及待,夾雜著一絲幸免于難的虔誠,大概和平時一樣準(zhǔn)時吧。鐘聲停了,世界繼續(xù),一聲火車到站的喧鳴劃過,凍住的空氣都裂開,咝咝作響,江畔的風(fēng)是濕濕的。原來我還在這個小站。
我在這個小站逗留了整個青春。我自顧自地來過,自導(dǎo)自演,是誰說詩是最純粹的情感,我只希望我的來過于你而言是一首不曾打擾的詩:
小站
低著頭
踢著路邊的頑石
沒有向誰告別
有點(diǎn)感傷
抬頭呆呆地望了會太陽的方向
然后我出發(fā)
背上紅色的雙肩包
裝有一段青春的記憶
記憶有關(guān)于一個僻靜的小站
小站到了
一縷夜風(fēng)撩過發(fā)間
城市還在熬夜
這樣 我是唯一失眠的人
遠(yuǎn)去又終將回來的車鳴
它在江邊散開
驚擾了寂靜的江風(fēng)
魚著涼了
躲進(jìn)深流里
我想捎一筐溫暖回去
給著涼的魚
我要到一個熟睡的地方去
找失眠的太陽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