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散文的寫法

史鐵生的散文好,思想細致完善、語言打磨的好。王鼎鈞的散文好,有這個天賦、素材又多又好且寫的時間長。梁啟超的散文好,歷經歷史滄桑巨變,縱覽世界古今,古文與現代文交匯,思想深刻有激情。現在好散文少了,現在叫好文案,重在吸引眼球、重在宣傳教育,重在標題。好散文有什么特點,如何寫出好散文?有散文編輯做了不錯的總結。我個人覺得主要是有好素材、有思想、語言文筆有功力,讓人讀的舒服且有切實收獲。

作為讀者,我喜歡有“越軌的筆致”的散文作品,那種不做庸常之言的作品。“越軌的筆致”最初來自魯迅對蕭紅《生死場》的評價,今天讀來更像是對一種優秀作品的判斷標準。

蕭紅與《生死場》

讀蕭紅的作品,會深切認識到“越軌的筆致”這一評價的精準——這位青年作家身上流淌的是不安穩的血。似乎一拿起筆,便會憑借本能去破壞那些既有“規則”。即使是書寫魯迅本人,蕭紅也是如此。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這是《回憶魯迅先生》的開頭。起筆即是真率,起筆即是日常,起筆即是深情,懷念故人的文章之所以寫得如此生動、跳脫、靈性、別具一格,都是因蕭紅的筆致: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著黑石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著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魯迅先生坐在那和一個鄉下的安靜老人一樣;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不吃別的飲料;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號;魯迅先生的書架;魯迅先生的客廳;魯迅先生的書桌;魯迅先生寄書時喜歡碼得齊齊的;魯迅先生新剪了頭發;魯迅先生又咳嗽了;魯迅先生一夜未眠……魯迅家的居住陳設,許廣平的忙碌,海嬰的頑皮……魯迅生活中的所有瑣屑都永遠被悉數刻在了蕭紅的文字里。把回憶寫得細微逼真,鮮活生動,恐怕只有彼此坦誠相知、親切相待的人之間可以做到如此。

面對人人稱頌的“民族魂”,蕭紅書寫的是通常意義上陌生的魯迅。——后世讀者發現,魯迅在蕭紅文章里的某些地方“竟以脾氣壞、固執而又刻薄的形象出現”(葛浩文《蕭紅評傳》)。但是,這恰恰是蕭紅的魅力,她不是要寫光環下的偉大人物,她要寫的是生活中可親可感的那個人。在她天真而富有活力的文字世界中,從不會遺失我們生命中那些“灰色地帶”、那些被刺目的光環所忽略的“活生生”;她要書寫的有音容笑貌的魯迅,一個多重身份的人:父親,丈夫,朋友,導師,男人,老人。情深意濃,但行文歡脫,未曾渲染過一句想念,但想念卻如空氣般浸在文字的肌理。

正是因為這“力透紙背”的書寫,在無數的回憶與緬懷里,蕭紅的回憶才脫穎而出:她寫出了“這一個”魯迅和魯迅一家;她寫出了立體的而不是扁平的魯迅。八十多年來,她的回憶一枝獨秀,為無數人誦讀和感懷,她使歷史長河中剎那的魯迅變成了我們面前永遠鮮活的那個人。

想到李娟的散文,這是位深受讀者喜愛的散文家,“越軌的筆致”在她那里是一種別樣的行文。我們只要看她的開頭,便會了解她聲音里的歡脫與活潑。比如“我在鄉村舞會上認識了麥西拉,他是一個漂亮溫和的年輕人,我一看就很喜歡他”;比如“在庫委,我每天都會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睡覺——不睡覺的話還能干什么呢?”;再比如“我聽到房子后面的塑料棚布在嘩啦啦地響,帳篷震動起來。不好!我順手操起一個家伙就去趕牛”……十多年前,第一次讀李娟的作品我便想到了蕭紅,她的敘述聲音和蕭紅作品里的天真、自然、率性有某種神似,不過,李娟的聲音更趨近清新,帶著對世界的好奇和年輕姑娘的嬌憨。

在那篇《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里,李娟講述了給母親和外婆買寵物兔子的故事。

“我從烏魯木齊回來,給家人買回了兩只小兔子。賣兔子的人告訴我:‘這可不是普通兔子,是“袖珍兔”,永遠也長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只非得賣二十塊錢不可。結果,買回家不到兩個月,每只兔子就長了好幾公斤,比一般的家兔還大,賊肥賊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動了,只好爬著走。真是沒聽說過兔子還能爬著走……而且還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咔嚓咔嚓磨個不停,把我們家越吃越窮。給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來居然連肉也吃。兔子還吃肉?真是沒聽說過兔子還能吃肉……后來,果然證實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們才吃了一次肉,就給吃死了。”

行文坦率自在,生動活潑,有趣的故事內核里別有深情:“兔子死了的時候,我媽對我說:‘以后再也別買這些東西了,你能回來,我們就很高興了。’我外婆對我說:‘以后再也別買這些東西回來了,死了可憐得很……你回來了就好了,我很想你。’”講到這里,敘述人引領我們看到了遠方,外婆已經離開:“又記得在夏牧場上,下午的陽光濃稠沉重。兩只沒尾巴的小耗子在草叢里試探著拱一株草莖。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她那暫時的歡樂,因這‘暫時’而顯得那樣悲傷。”歡快幽默但又曲折輾轉,看似真率的文本深處,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深情與憂傷。

劉亮程散文的魅力在于,他生成了一種獨特“透視法”。這位散文家以一種空著雙手進入事物的方式來書寫。所謂空著雙手進入,是排除“定見”“偏見”以及“庸見”等先入為主的理解方式,是使自己變成“無知”。他喜歡站在角落看世間;喜歡站在野兔、站在樹木、站在風、站在狼,乃至站在不知名的小蟲子身上以“無知”的方式去認識世界,某種意義上,這種“無知”便成了另一種迷人的“有知”。

《剩下的事情》是他的代表作。哪些是剩下的事情呢?“我們在墳墓旁邊往下活。活著活著,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剩下的事情在一些人看來不重要,但其實很重要:“如果我還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要舍棄人比草木高貴的念頭。人與草木是平等的。“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人和草木之間有內在的呼應關系。“一個人頭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

空著雙手去理解眼前的事物,是屬于劉亮程的“越軌”,于是眼前事物便發生了顛倒和錯位:鐵鍬是有生命的,野狼也是有思維的。草木是人,人是草木;野兔是人,人也可能就是一只野兔。都是生命本身,互有不可知的部分。于是,《寒風吹徹》中,人與寒冷的關系變得微妙:“我掖緊羊皮大衣,一動不動趴在牛車里,不敢大聲吆喝牛,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現我。”由此,在寒冷的世界里,才能看到那些以往看不到的人,猜想他們度不過這個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境……而后整個人生。”——誰能看到一個人一生中的雪呢?“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

我尤其喜歡那篇《先父》,讀來讓人心內柔軟。

“我的有一腳踩在他的腳印上,隔著厚厚的塵土。我的有一聲追上他的聲。我吸的有一口氣,是他呼出的。”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

“你在世間只留下名字,我為懷念你的名字把整個人生留在世上。”

這是兒子向已逝父親的訴說,是關于逝去的“你”如何長成今日的“我”的訴說,是關于骨血的接續和情感的流淌,其中飽含了兒子對父親最深沉的愛與思念。

當然,一想到“越軌的筆致”,必定要提汪曾祺那篇《跑警報》,作品寫的是戰亂時代的西南聯大生活,警報幾乎天天都有。

“聯大的學生見到預行警報,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聽到空襲警報:汽笛聲一短一長,才動身。新校舍北邊圍墻上有一個后門,出了門,過鐵道(這條鐵道不知起訖地點,從來也沒見有火車通過),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來得及。——所以雷先生才會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只有預行警報,聯大師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課的。”

即使是戰時,年輕人也要尋找生活的滋味。

“‘跑警報’是談戀愛的機會。聯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空襲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學來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門。‘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么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系更加親近了。”

名為“跑警報”,寫東躲西藏、慌張逃跑似乎是題中應有之意,但如果讀過這篇作品我們自然要會心一笑,汪曾祺所寫固然是警報飛過時的日常,但最終落在“日常”,落在作品的結尾:“不在乎”精神,那才是“永遠征不服的”。緊張、沉重、歡笑、莊重,讀《跑警報》的過程有如有趣的過山車之旅,這是屬于汪曾祺的以輕寫重,這是屬于他的越軌筆致。每一次讀《跑警報》,都會感嘆,每部經典作品之所以能流傳下來,其實都有它的“越軌的筆致”,有待我們學習,有待我們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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