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我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決然地向巷道深處走去,如赴死一般。
葉子從身后追上來,死死地扯住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泛著濕漉漉的光,“等等,蘇夕,我們一定能想到別的辦法。”
我轉回身,用力掰開她拉住我胳膊的手,眼睛已經干澀得流不出任何東西,聲音也平靜得可怕,“我們可以等,但蘇晨等不了了。”
葉子愣了,手勁兒不由得一松,我就勢一把推開了演藝吧“鋒芒”的大門,沒有服務生過來引路,我也不需要,徑直走向二樓,那里,有一個年過不惑的已婚男人在等著我,我這身年輕姣好的皮囊他已經等了好久,終究是我先彎了腰,低了頭。
我沒有敲門,仿佛迫不及待般地闖了進去,一旦做了選擇,我倒寧愿手起刀落,圖個痛快。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包房里除了程七盞,還有一個年輕男人,他閑閑地坐在沙發上,左手擎著酒杯,右手夾著煙,卡其色的細腳針織開衫松散地罩在身上,散發出一種別樣的多人光華。
我穿著平時絕不會穿的暴露衣衫,意外地見到陌生人,有一瞬間地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原地,年輕男人露出了然的笑,彎腰放下酒杯,轉向程七盞,“七哥,你既然有事兒,我就先回去了,咱們改天再聊。”
程七盞的臉上也浮出笑意,“不急,夏沐老弟,你就從這兒坐著,我也不知道這丫頭有什么事兒。”
說完,他靠向沙發背,半瞇起眼睛打量我,那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銳利無比,仿佛要透過單薄的衣衫把我看個精光。
我知曉這只老狐貍的用意,他是想通過外人來試探我的心思。
我旁若無人地走到程七盞跟前,抬腿跨坐在他保養得還算健實的腰上,雙臂像藤蔓一樣,攀住他的脖子,不知廉恥地把嘴覆在他的頭上、臉上、胸上……
耳邊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隱著掩飾不住的輕蔑與鄙夷。
“下去,蘇夕,別讓人笑話。”程七盞故作姿態地想要推開我,我明白他的意圖,于是更加放縱,伸手探向他的襯衫紐扣。
“你叫什么名字?”被程七盞喚作夏沐的男人赫然出聲問道,眉頭輕皺,再不見方才閑適慵懶的神態。
我有些疑惑地轉過頭,木訥地吐出兩個字,“蘇夕。”
“蘇杭的蘇?東西的西?”
“不是,是夕陽的夕。”我放下手臂,坐在程七盞的腿上不再動彈,程七盞也不易察覺地變了一絲神色,伸手將我推開,笑著問,“怎么?夏沐老弟?認識這丫頭?”
夏沐輕笑著搖了搖頭,“不認識,和一個故友同名罷了。”
“哦?那也算緣分了,”程七盞的大手撫上我的腰,略一使力,“去,蘇夕,敬夏老板一杯。”
我打開矮幾上的Tequila,斟向夏沐的酒杯,他一直微頷著頭,沒有看向我,卻在我放下酒瓶,舉起自己的杯子時,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蘇夕,女孩子不要喝太多酒。”他說完,仰起頭,一杯至烈的Tequila一飲而盡,隨著他的動作,額前的一縷頭發晃了晃,隱約露出發跡邊緣一條細長凸起的疤痕。
我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和與我同名的女子到底有著怎樣的糾纏過往,但我知道,程七盞肯定聽到了他剛才說的那句話,無論我是不是程七盞的女人,那句話,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他夏沐來說。
程七盞的臉上仍然帶著笑,但我知道,那笑容里面已經藏了刀子,雖然我恨他入骨,卻不得不承認,我懂他極多,極深。
程七盞一把把我攬在懷里,空出來的右手拿起酒瓶,斟滿了我面前的空杯子,又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硬幣大小的紙包,慢悠悠地打開,將里面的粉末系數倒進杯里,桔黃色的液體登時冒出翻滾的氣泡,像一場正在破碎的美夢。程七盞把酒杯遞到我的面前,聲音低魅,“蘇夕,女孩子確實不應該喝太多酒,但這杯酒,是你求著七哥賞你的,你說,七哥怎么忍心不給呢?嗯?”
我看著近前的這一張臉,那上面掛著成竹在胸的笑意,他說得沒錯,這杯酒是我求他的,這一切都是我求他的,因為我需要錢,蘇晨的救命錢。
我接過酒杯,送至唇邊,突然,一只手牢牢地捏住了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我的酒杯穩穩地放在了矮幾上,我抬起頭,是夏沐,“蘇夕,沒有任何理由值得你碰這個東西,”他頓了頓,眼里有風沙閃過的痕跡,“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
我腦子里一陣混沌,被夏沐拉著手臂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走,程七盞有些清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夏沐,你想清楚了,這里是D市,C市那樣的走投無路,你還想再嘗一次嗎?”
夏沐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子,“七哥,一個在中國走投無路被逼到美國茍且偷生了三年的人,還會在乎這些嗎?”
Chapter 2
我坐在夏沐的車里,回想著幾分鐘前的種種,猶如從一場夢境跌落另一場夢境,夏沐的車開得很快,窗外的燈影霓虹像兩顆拖著長尾巴的彗星,從眼前一閃而過。
車子停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我們誰都沒有講話,踏出“鋒芒”大門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我沒能把自己賣出一個好價錢,去維持躺在重癥監護室里的蘇晨的生命,但我卻無法怨恨夏沐,因為我記得他捏住我的手腕對我說話時的眼神,像漫天飛雪落下,頃刻間將我覆蓋。
一顆煙燃盡,他的聲音才低低地響起,“蘇夕,一腳踏出去很容易,但再想回頭,就難了。”
我的眼淚簌地淌了滿臉,我哭,是因為我從來不敢去想前路和后路,只能蒙著眼睛在黑暗中一路披荊斬棘,孤勇前行,而現在,一個長我幾歲的陌生男人扯掉我眼前的幕簾,提醒我即將一腳踏空的懸崖,我便哭得難以自持。
我回到與葉子合租的單間,換上牛仔褲和T恤,洗掉妖冶的濃妝,露出蒼白卻干凈的一張臉,我知道,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之前的二十年里,我一直這樣簡單地生活著,像D市永遠湛藍的天。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讓這片晴空塌了下來,父母永遠留在了那幢由蘇晨親自設計的私人庭院里,蘇晨像小時候那樣,把我背下樓,自己卻被猙獰的火舌吞噬了70%以上的皮膚,他靜靜地睡在醫院的病床上,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他的笑容了。
他是我四歲那年,父母從偏遠的農村買來的兒子,我拒絕叫他哥哥,堅持叫他蘇晨,一叫就是好多年,因為到后來,我已經完全不希望他是我的哥哥了。
走出醫院大門好遠,夏沐才把煙點上,“蘇夕,你把他當做什么?親人?還是愛人?”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全部。”
“呵,”夏沐笑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又輕飄飄地吐了出來,“全部,誰才是誰的全部呢?”
“她是嗎?那個和我同名同姓的女孩子?”
他夾著煙的手一頓,隨即搖了搖頭,“不是,我曾經用她來交換過很多東西,金錢、權利、地位……你說,她會是我的全部嗎?”
“但是,你后悔了,”我上前一步,轉瞬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所以你才替我擋下那杯酒,把我從程七盞那里帶出來,是因為我的名字,因為我叫蘇夕。”
夏沐也看著我,我們離得很近,甚至能從對方的瞳孔里面望見自己,但我知道,他望見的,一定是那些另他無法回頭的過往。
Chapter 3
我捏著薄薄的催款通知單,蹲在蘇晨的病房前面,一動不動,葉子摟過我的肩膀,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翻來覆去地念著我的名字,“蘇夕,蘇夕……”
我突然抬起頭,像遇到了救星,“葉子,你說,如果我再去找程七盞的話,他會不會不計前嫌?”
“不會,”夏沐從樓梯間走出來,遞給我一張墨綠色的銀行卡,“你比我了解他,除此之外,你沒有別的辦法。”
我怔怔地盯著眼前的磁卡,不知該作何舉動,如果有了錢,就可以讓蘇晨多一分生的幾率,這不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嗎?我該收下嗎?
躊躇間,幾個西裝齊整的男人大步向這里走來,我見過他們,在“鋒芒”。
“夏老板,七哥你請喝茶。”
夏沐調整了一下站姿,把拿著銀行卡的手藏在陰影里,手指不易察覺地一彈,那張卡片飛快地落進了葉子的懷里,除了我,幾乎沒有人看見,“131477。”
他笑著轉回身,態度平和,“好,那就先謝謝七哥了。”
我掙扎著想起身,又忽地蹲下,因為我一動,葉子勢必會動,葉子一動,那張卡片就會掉出來,我不想夏沐拿來給蘇晨救命的錢被程七盞踩在腳下。
葉子取出卡里的錢付了醫院的費用,我則打車去了“鋒芒”,卻被攔在了門外,寸步都進不去,我知道,事已至此,就算我脫得干干凈凈跪在地上求程七盞,他都不會當做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了,我只希望,夏沐能夠平安。
而后的十三天,像煉獄一般難熬,不止是夏沐的了無音訊,還有蘇晨的異常反應,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說他隨時都可能離開,夏沐給我的錢還剩下4000塊,我沒日沒夜在守在病房門口,像一個無處可歸的幽靈,葉子經常坐在蘇晨的床前,喃喃地說著什么,我知道,葉子認識蘇晨多久,就喜歡了他多久。
我輕輕地推開房門,葉子正在給他掖被角,雖然他早已沒有了冷熱的知覺,“蘇晨,雖然我舍不得你,但我還是想說,如果你真的為了蘇夕好,”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要么醒來,要么離開。”
我一股熱血涌到頭頂,沖過去就扇了葉子一個耳光,“你他媽的楊葉,你憑什么讓他離開?你有什么權利讓他離開?”
葉子捂著左臉,艱難地忍著眼淚,“我心疼你,蘇夕,你知道嗎?”
“用不著你心疼,給我滾,都給我滾。”
我聲嘶力竭地大喊著,聞訊而來的醫護人員瞬間擠滿了屋子,我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已經淌了滿臉,只是覺得看什么東西都不真切,模糊得像是隔了云山霧海,搖搖晃晃中,我隱約看見了蘇晨的手指在床邊動了一動,夏沐的臉在人群后面閃了一閃……
Chapter 4
我醒過來的時候,夏沐回來了,而蘇晨,真的已經離開了,我陪了他二十年,卻沒有陪他走到最后一程,醫生說,蘇晨已經有了很明顯的蘇醒跡象,可就在兩個小時之后,生命體征驟然消失,就像是想再看一眼留戀的人事,然后了無遺憾地離開。
我跌坐在地上,了無遺憾,蘇晨,你此生真的了無遺憾了嗎?
夏沐回來的時候身上有傷,但那些日子,我心死如灰,已經無暇顧及,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合租房簡易的蓮蓬頭底下沖了足足兩個小時,然后敲開了他的房門。
除了這幅皮囊,我已一無所有。
在我的主動糾纏間,夏沐倒抽了一口涼氣,我像被灼傷了似的,停下手里的動作,我們這樣衣衫不整地對視了好久,卻靜止地沉默。
“蘇夕,蘇晨對你來講算什么?親人?還是愛人?”
“是我的全部,這樣,才有人和我相依為命。”
“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夏沐和蘇夕,這算相依為命嗎?”
“算,你說過的,回頭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