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頭
夜里12點接到哥們電話,叫我過去一趟。
? ? “現在?”
? ? “現在!”
? ? 哥們與我同村,初中畢業一起出來闖蕩,茍且倥傯,同一座城市落腳安家,一晃快三十年。早先還隔三差五喝喝小酒嘮嘮嗑,逗逗孩子聊聊老人什么的。孩子慢慢大了,彼此一堆操心的事兒,再也難得一聚。掐指算來,我倆大半年沒個電話了都。
我車燈罩住他的時候,他圪蹴在小區馬路牙子上。
他迎著我站起來,搖搖晃晃滿身酒氣。
我抬頭看看他家窗戶,樓上黑燈瞎火,問他怎么不上去?
他搖搖頭。
“老婆孩子不在?”
“回老家了。”
“鬧別扭了?”
“沒有,別問了,陪我喝酒去。”
我說這模樣了都,還喝?
他指著我鼻子大聲嗆:“喝不喝?”
看架勢不對,我頓了頓:“嘚嘞,喝喝喝......大不了車撂這,喝!”
胡同口老孫家餛飩,一瓶“白牛”,點了花毛、蹄筋、藕片.....三五個涼菜,嘎嘣一碰悶頭啁,半天不言語。
我琢磨這么喝下去不是事兒,我得趁腦子暈乎之前問個明白。我說到底多大個事兒啊半夜三更把人薅出來?
他死人一樣出一口長氣,幽幽道:“我失戀了。”
啊?我一口老血涌上來,丫都奔五的人了,忽然蹦出這么個屁,我差點沒嗆過去。“你失......”我實在臊于那幾個字,我說哥們你是外面有情況了吧?
他鄉遇故知般拼命點頭。
這老兔子!我按耐住一萬個好奇:“多長時間了?”
他三根手指捏在一起空中晃:“7年。”
“7......”我鼓圓了眼珠子,乖乖,這是趕上7年之癢了。婚外戀,見光散,婚外情,逐水的萍......這種事情,死去活來也不過一年半載,狗日的滴水不漏掖了7年,這得多大黏糊勁兒,好成什么樣啊?
他一拳擂在桌子上:“你懂個鳥,哥是7年之痛!”
飯館里就我倆,幾個服務員靠在前臺聊天,全愣住朝這邊望。
我趕緊按住他的手:“對,痛痛痛,好痛。”
然后拾起杯子對碰,接著喝。
他終于繃不住:“你就不問問我這7年怎么過來的?”
料到他早晚會來這么句,到底是狗肚子盛不下二兩香油。
借著酒勁,我胸臆應景地道:“你是想為自己活一回唄。”
一句話說得他耷拉下去,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吧嗒著往懷里掉。這座城,這種事,除了我,他找不出第二個說話的人。
我拍拍他肩膀,朝服務員做了個轟的手勢,有嘛好看的。
店老板過來問還上點什么,意思是沒事就讓他們下班了。
我說夠了,不麻煩了。
老板說:“別客氣,你這哥們常來,熟著呢,哥倆盡興就好。”邊說邊當啷扔過把鎖頭,說他后頭睡了,走時候把前門鎖上就成。
我拱手謝過。
店里人陸續離去,只剩下我倆頭頂上一盞昏燈。來的時候天兒不大好,這會兒幾個雨點子噗噗砸在玻璃上,感覺有點兒小瘆。
我說沒人了,招了吧。
他問我:“還記得16歲那年嗎?咱倆一塊兒上工地,每天掙一塊兩毛五,發了工資沒地方藏,半夜去河壩老柳樹下挖坑,一個望,一個埋,做賊似的,尋思攢一年扒出來回老家,沒料到秋上一場洪水把河壩沖了個一干二凈,大半年血汗呀......”
“17歲你非要去當兵,肛瘺人家沒要你。18那年冬天扒火車回家,逃票跟人干起來,你倒是過足了癮,你瞧我這塊疤”他指指前額外側一塊月牙兒。
“......那是哪一年來著?你上了技校,我擺了個小攤兒。我們一塊商議,一定要在城里待下去,電影院錄像廳到處是,馬路上女孩多好看。你說這輩子投錯了胎,憑什么人家就能有個城里的爹媽......”
他由哭到笑,哈喇子差點濺出來。
我提醒他:“扯遠了啊,該說說你的7年之痛了。”
“后來你考了個正式工。那幾年把你嘚瑟的,咹,說好聽的叫市政,不就一環衛嗎?開個糞車成天介晝伏夜出,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啊。30歲你歡天喜地告我你找著媳婦了,城里的,那會兒不開糞車改坐班記賬了,出來進去把自己弄得溜光。你媳婦有我媳婦漂亮嗎?雖說我那是老家的,可那是十里八鄉一枝花啊,到頭來不也上戶了嘛。”
我盯著杯中之物嘬了口大的,咕咚咽下去趕緊夾菜,嘴里嚼得咯嘣響。
“還有你媳婦生兒子那陣兒,多怎見過那么燒包的,酒席從城里擺到老家。可我不也是兒子嗎,對吧。話說回來了,他娘的當初你要生個閨女就好了,咱倆尕親家......”
我耐不住了:“哪跟哪啊,憑什么就該我生閨女你生兒子,半夜陪你扯些陳芝麻爛谷子,這幾點了都?你瞧這黑咕隆咚怪嚇人的......”
“陳芝麻爛谷子?”他拿手點著我,“就說這房子吧,前前后后換了三套,車子第幾輛記不住了,孩子也上大學......”他醉眼惺忪一五一十掰著指頭,“該有的有了吧,我們哪兒陳哪兒爛?我們比城里人差嗎?”
我不耐煩地附和:“不差不差,比他們強著咧!”
他忽然瞪起眼珠子懟過來:“那你告訴我,他們憑什么還叫我農民?你說,你告訴我!”他把盤子摜得叮當響,桌上醬汁橫流。
我心里一哆嗦,出門在外這些年,就這倆字扎得慌。說實在的,當初鐵了心在城里混,不就是想過城里人一樣的生活、把后代擺同一條起跑線上嗎?可掙了這么多年,咋就是撕不掉這個標簽呢?
他說著說著竟哭出了聲:“我們自卑,我們學著城里人裝逼,我們比他們更吃苦,更熱愛這座城市,可我們偏偏沒有一絲快樂,我們享受不起快樂,為什么?我們舉目無親,底子薄,不死命掙,就得滾蛋。可我都城里人了,還叫我農民,這倆字,我得背到死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很想說農民怎么了,沒有農民城里人吃什么?城里人不都是農民養的嗎?但我知道他本意不在這,我默不作聲低下去。
“我告訴你,還有更惡心的,人家叫我屯炮兒!新鮮吧,跟娘炮兒齊名不同款,知道嗎你!”
我送他一個白眼:“這是你那7年之痛欽封的吧。”
他揉了大團紙巾把自己收拾干凈,沉默了一會,道:“她叫車琪,七年前應聘來我這兒,那會兒咱公司小,攏共五條搶,就她一女的,還大學生,也是怕接不住,小心翼翼省著使喚,結果一晃就是7年。7年人家不是沒猶豫過,但好歹跟咱過來了不是?我跟你嫂子練攤兒那會兒吧,起早貪黑進貨、逃稅務、躲城管,干啃方便面睡10塊錢的小旅館,為了掙錢他媽孫子似的,風里雨里滾過來。可她不一樣啊,她總是處處有辦法,意想不到的小點子解決大問題,年輕,干練,跟她在一塊,勁兒有地方使,激情,懂嗎?”
激情,明白!我點點頭。
他忽然又一轉,“問你個問題,你說倆人在一起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我有點措手不及,這破事兒還有境界?
“是默契!她雖然年輕,但她是我這輩子迄今為止最默契的人。我無法跟你形容......”哥們瞇起眼睛獨自陶醉,“那真的是一個眼神,一絲流露,全方位,隔空間,我們的配合跟廣告一樣,絲般順滑......”
他沉浸在往日中。
我無意腦補他們的那些個畫面,我問:“這么些年,你瞞得了我,你瞞得過嫂子嗎?”
他回過來嘆一口:“不是欺負你嫂子,也不是瞧不起她,相反,這些年我一直覺得愧對于她。可話說回來了,畢竟一農村婦女,頭幾年跟著我一起擔驚受怕,公司做起來了,心思也全放了在家庭兒女身上。說好聽的,你嫂子老實,難聽點,不就是愚鈍嘛。”
朋友圈里看過一篇漿糊文章,說婚姻的殺手不在出軌,不在家暴,是同在一個屋檐下卻無話可說。我的總結是,因為郎才越積越厚,女貌越去越遠,女人失去吸引男人的東西,思想落差一大,你能聊什么?孤獨不可怕,兩個人在一起的孤獨才可怕。
到這里,我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業務做不大,公司頻臨淘汰,讓人家看清了你骨子里就是農民一個。7年改造,雖身經世面,卻依然是不見“世面”的屯炮兒!
望著對面快要謝頂、一臉蹉跎的中年男人,我擼了把臉,這輩子,他媽過得太快了!
我說放手吧,別糾結了。
他說不然還能怎么著。
我問往后打算怎么著?
該怎么著還怎么著。
到底想怎么著?
就這么著吧。
那好,走一個?
走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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