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塔攀著椅子固定自己的身體,伸手點了點操作臺正下方,原本嚴絲合縫的金屬板彈出了一個圓罐。埃塔將圓罐握在手里,周遭紅光閃爍,在它光滑的表面打下一層流光。
埃塔撫摸著冰涼的罐體,閉了閉眼睛,但眼球因內壓向外突出,他已經無法完成眨眼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了。
每個太空軍校生畢業前的最后一課,都是講解這個圓罐的,大家管它叫漂流瓶。旋動右側可以錄音,只是內存不大,錄音大概只存得下一分鐘;同時按壓兩端可以開啟。開啟后金屬外殼分成兩塊弧片彈開,內部是注有立體影像液的透明板,初始有五種景觀可供選擇,也可以從個人終端設定自定義影像。
埃塔想起了他曾經在母艦后勤部看到的漂流瓶,在墻角成堆。
那時維爾星政變剛剛平息,叛軍艦隊全部殲滅,反叛政客已經收押。將軍帶領的中央軍隊在整個星系駐扎,全面接管維爾星軍務和政務。將軍與一眾官員乘飛船在行星著陸;母艦就留在維爾星的衛星軌道上,整裝待命。
母艦上,待命的士兵執行日常訓練和在崗待命。艦隊作訓后的值休時間,埃塔發現個人終端出現了不正常的卡頓,雖然只有短暫的兩次。詢問身邊的幾位戰友,有一個說也發現了卡頓,不過應該沒什么關系。但埃塔還是決定呈報上級。
上級沒有回復,埃塔就申請見機械師,想問問怎么回事,畢竟從未見過這種情況。
碰見異樣的情況,要及時上報。這是父親為數不多的指導。父親常年駐守在聯盟邊境線上,戰功赫赫。偶爾休假回來也只是詢問他的課業成績。
中等教育即將結束的那段時間,埃塔想跟父母聊聊自己的志業選擇。一天晚飯后,家務機器人在收拾碗筷,埃塔留住即將離桌的母親,詢問她的意見。當晚的遠程通訊,得知埃塔要申請軍校時,父親沉默了片刻,也只是說,選自己喜歡的就行,不用受他影響。跟母親的回答幾乎一樣。
最后,埃塔還是去了軍校,跟所有的新生一起,白天接受嚴酷的軍事訓練,晚上打著盹接受循環往復的戰役資料灌輸。偶爾空閑了與隊友吐槽兩句,洗漱之后倒頭就睡。休假一個月只有一天,出基地要打申請;埃塔不需要,也就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覺得充實。休假時也許會跟父母遠程通訊,屏幕中的人像立體逼真,雖終究是虛擬影像,埃塔卻覺得這樣剛好。
軍校畢業,也許是倚賴父親權勢,埃塔如愿進入聯盟核心星系中央駐守軍。首都星附近重兵把守,從來就歌舞升平,不會有漂流瓶派上用場的時候。以至于從軍校畢業十多年的埃塔,乍一眼看到成堆圓罐,一時沒反應那是什么。
機械師接受了埃塔的維修申請,讓他到后勤部去。埃塔按照導航到了指定的工作室,進門后就看到了那一堆漂流瓶。有一臺儀器靠通風口下放著。在機器人的整理下漂流瓶挨個通過儀器,又從另一端掉出來,堆積著,像是準備出廠的飲料,又像是準備打包處理掉的殘品。
埃塔也沒能看明白那臺儀器是做什么用的,就被另一個機器人叫走了。
機械師伏案擺弄零件,明顯在忙,接過埃塔的終端芯片按在一旁的分析儀上,連頭也沒抬。分析儀拉拉雜雜列出一摞數據。機械師瞥了一眼最末,直接就讓機器人給他拿個新的芯片。機器人獲取指令,催著他領取并登記,又攆著他離開。
“為什么要換?”埃塔不解,被推到門外。
“你問分析儀……”機械師的話音關在了門后。
埃塔想抗議,卻也無從。分析儀是權威,機械師也只不過按流程辦事,而他又看不懂那一堆數據分析。
個人終端芯片的更換帶來了不大不小的麻煩。既往的資料倒是可以從個人庫里重新載入,但政變剛剛鎮壓,維爾星的信息收發是嚴格控制的。他暫時無法獲得文件自由傳輸的權限,只得翻騰終端里的本地資料。
在值休時間即將結束的時候,埃塔點開了一個文件夾,打開后發現是幾張照片。大概是備份,雖然他也忘了自己什么時候備的份。草草翻看后,埃塔整理著裝,去跟剛剛回航的戰友換崗。現在,他該為自己更換了芯片而感到慶幸,不然此時他的終端也會跟其他人一樣,完全宕機——也許是叛軍利用某種特效的信號干擾,專門對付中央駐軍的終端。
埃塔感到呼吸困難。他明明已經將終端的異樣呈報上級了,卻沒有人重視這件事。連他自己也沒有。他駕駛著飛船從母艦起航的時候,還跟副駕駛員開玩笑說,有一臺分析儀,誰都能當機械師。
開著飛船在母艦周圍巡航的時候,埃塔非但沒有繼續向上級匯報終端芯片的事,還走神了。他想起那些照片是他從家里的資料庫里拷貝的,里面有一張父母抱著周歲的埃塔的照片。
照片上的母親笑得溫婉,抱著嬰兒,年輕的面容仿佛散發柔光。父親側站在她身旁,常服也穿得筆挺,雙眼盯著鏡頭,即便是全家福,也沒見一縷笑容。
記憶里,父親不曾抱過他,母親在他年幼的時候有過,但也只是覺得有過,具體的場景也記不起來了。
記得最深的,倒是十二歲時,母親推開他的那一次。
埃塔那時要寫實踐報告,跟著母親去了她的實驗室。經過一個玻璃房間時他停滯了腳步。里面的人都穿著白色的隔離服,每個人把自己封裝得嚴絲合縫。但可能是實驗取得了什么進展,雀躍中彼此擁抱,即便隔著玻璃也仿佛能聽到他們的歡呼。
在人群縫隙間,埃塔看見了一個開膛破肚的人,但沒有血跡,所有的臟器都帶著金屬色,他睜著眼睛,轉過頭來,看見了埃塔。
“埃塔!”
母親不知何時回到了他的面前,面色不愉,似是不高興他耽誤了時間。
小埃塔從與那人的對視中驚醒,見到母親就抱住了她:“媽媽,那個人、那個人……”
埃塔現在想想,母親是醫研署研究員,每天都在跟活人死人打交道,應是早已習慣了。但十二歲的埃塔只記得,母親沒聽他說完,撥開了他的手:“不要碰媽媽的外褂,有細菌。”
埃塔不得不承認,其實當時他并沒有多害怕,只是跟著母親去到實驗室,他還是感到了一陣發冷。之前,埃塔也想過做一個研究員,自那之后,他覺得他對隔離服沒有什么好感,對軟金屬的臟器也不感興趣。他漸漸地開始好奇父親的星空。是什么,讓他駐守多年,幾乎不曾留戀家鄉。
長大后,埃塔的好奇也逐漸淡去,軍校畢業之際,考慮到若去聯盟邊境星系駐扎,也許幾年都回不來一次。權衡之下,埃塔畢業首志愿里填的是中央駐守軍。順利地,他被錄用,服役至今。
原以為會一直現世安穩,直到突如其來的政變打破埃塔的設想。不過,中央駐守軍精銳圍攻維爾星,一晝夜就鎮壓了叛亂。輕易得出奇。
所以也許這一波針對中央駐守軍精銳的突襲,才是請君入甕的目的。埃塔的飛船彈藥已經耗盡,船身也嚴重損毀。埃塔忍著脊柱受到撞擊的疼痛,再次將終端調到通訊界面,把巡航艦隊遇襲的消息重復呈報上級,并發往中央軍緊急信息通道。希望這次有人重視他發出的報告。
埃塔呼出一口氣,抬頭看到飛船副駕駛手中有個銀灰色圓罐,是漂流瓶。
官方文件里說,漂流瓶最后會被轉交到士兵所登記的聯系人手中。
操作臺的紅鈕成排亮起尖叫,副駕駛員一邊砸下“全艙靜音”的按鈕,一邊扭頭對他說:“你填的聯系人是誰?我填的是露西——我家的狗。哈哈……”
埃塔跟副駕駛員合作快三年了,但關系也算不上親近,這種問題他不知道怎么回應。但對方似乎也不需要他回應。他也不用回應,因為副駕駛員還沒笑完,導彈已經先來了。引擎已經全部損毀,避無可避。
飛船駕駛艙嚴重變形,并且隱隱傳來解體的震動。副駕駛員磕破了腦袋,已經安靜地睡倒在椅子底下。他的漂流瓶沒來得及打開,從他松開的手中滾出,沿著飛船詭異的傾斜,滾出了破碎的舷窗。
埃塔松開抓著椅子的手,看著自己手中的漂流瓶,自己也像隨水飄蕩一般,浮了起來。
有一分鐘的錄音啊。埃塔旋開了右鍵的錄制,雖然他的腦中一片混沌,血管里血液流動的聲音在耳蝸隆隆作響,想不出有什么要說的。但必須要快一點了。
埃塔導入了終端里那張唯一的全家合影,照片在漂流瓶影像液里立體呈現,伸出的手指仿佛能觸到母親的柔和面龐。父親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硬如冰。也是,埃塔此生的戰績,比起當年的父親,可是差遠了。倉促回顧之間,竟完全想不起有什么能讓父母感到驕傲的事……
埃塔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即便是說了,空氣也已經四散稀薄。一滴眼淚跌出眼眶,落向立體影像液的透明板面上,又因失重漂開了。也只有一滴,沒有更多了。
飛船內部驟然響起警報最后的尖鳴,越過了“全艙靜音”的指令,整個駕駛艙各處的紅色報警燈閃成了片。埃塔雙手合攏,將金屬殼按回原位,蜷曲了身體,把漂流瓶緊緊埋進懷里。
劇烈的震顫將埃塔摔向副控制臺。艙內僅有的一點氧氣,連帶氧氣生發裝置,在導彈的轟擊下爆出了短暫的火花,而后,便歸于沉寂的金屬碎塊。
真空之中,襲擊還在繼續,通訊受阻的巡邏艦群和護衛飛船像是被巨鯨沖散的魚群,在交火中破散。不計其數的銀灰色漂流瓶飄蕩著,在無聲的爆破波動中,遠遠漾開。
遠航0.06-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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