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
納蘭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這首小令,白描筆法,明白如話,差不多用不著再解釋了。
卻因為喜歡,忍不住啰嗦幾句。
榆關是古名,明時已經改稱山海關了。山海關以東以北,即黑吉遼省,稱關外。關外,歷來是荒蠻苦寒之地,縱使生計艱難,關內人也不愿出關,清廷更是把關外寧古塔之類的地界當做流犯居所。
出關對當時人而言,總是件大事情。
即使是朝廷官吏,出關,也往往是職責上擔有大干系。
納蘭侍衛的這次出關,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早春,扈從皇帝去盛京謁祭祖陵。翰林院侍讀、詹事府少詹事高士奇在《東巡日錄》有記載:“二月丙申(18日),駐蹕古潤縣城西。是夜云黑無月,周廬幕火,望若繁星也。”“二月丁未(29日)東風作寒,急雨催暮,夜更變雪。駐蹕廣寧縣羊腸河東?!?/p>
可見納蘭的這首小令,無半分夸張,純然是寫實之作。
“山一程,水一程”,雖各自只說了一句,然一道道山、一條條水、一程程山重水復之路,盡見矣。行出榆關,旅程頗是常態狀的艱難。關外人煙稀少,幕天席地,本是常形,帝王鑾駕在夜晚也宿營在曠野?!耙股钋簟薄缫凹澎o,夜深靜復靜,千帳燈火,燦如繁星,謂軍容盛帝氣足也。少年時初讀本詞,最喜歡這一句,甚至在腦海里漫無邊際地涂涂畫畫。年長再讀,已不復少年情懷。千帳燈外,仍是沉沉夜色,寂寥無邊,行旅終是疲乏困苦。且這見燈之人,必是長夜不寐。不知是倦怠了行旅,又不得解脫,故此輾轉?還是身負宿衛值夜之責,不得貼席?
下片“風一更,雪一更”與上片起句相類,“風”、“雪”分說,其實風雪同行,更深人靜,風雪交加。大作的風雪與山重水復疊加交織,愈顯這一次關外行旅的艱難?!榜猷l心夢不成”,長夜難眠原來干系著拳拳“鄉心”。孰因孰果?果然是風雪驚破了“鄉心”,鄉夢難成,才得見千帳燈火?還是“鄉心”耿耿,濃熾的鄉情破繭奔涌,反怪風雪聒噪?因果之間,往往千絲萬縷,糾纏不清,因果循環,或者互為因果。“故園無此聲”。想到故園所無,當亦想到故園所有,故園無此凜冽寒聲,自有千萬種令人眷戀想念的溫暖。此句以無襯有,懷鄉之情躍然紙上。
北京到沈陽的距離,是康熙這回出巡的距離,雖然古代交通不便,但這一段距離也算不上太遠。二月的北方,還是冬天,不過天氣也漸轉暖,護衛皇帝出行,旅程雖然繁雜疲乏,倒也夠不到艱苦上面。納蘭的這回出關,不過是履行御前侍衛的例行工作而已。這種工作,有人汲汲熱衷,有人倦于應付。雖然有一個精于官場謀略的父親,但從流傳下來的資料上看,納蘭本人并不喜歡官場,也不具備明珠宰相長袖善舞的官場才干,他的熱情和理想在文學詞章上面。如果不是因病早逝,假以時間,應該能在文學上面看到納蘭更多的理想追求和才華展現。很少有人有這樣的幸運,眼下從事的工作與自己的興趣愛好統一。納蘭,也沒有這樣的幸運。他長于文學,卻以武職走仕途之路,這種工作,顯然不為納蘭所喜。但是工作是項安身立命的東西,往往又由不得人來選擇,尤其是納蘭生活的時代。任何人,如果不夠甘心情愿地工作,有些情緒上的起伏波動都太正常不過了,更何況是納蘭這樣深于情的細膩之人。坦然而不是隱匿地表達出倦怠疲困的情感流動,正是納蘭的真誠之處。比如他的這一回扈從帝駕出關,不過一場風雪,就讓他鄉心起伏,那么強烈地思念起故園了。
說起來,這一場對故園的長相思,其實是對宦途的厭乏吧?
(2015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