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近來文學作品和新聞報道中悄然出現一股恭維富人名流的新風潮。
在過去更坦誠的年代,恭維更直接,連謬誤都更顯誠實。一個窮人要想恭維富人,他只要直接說他是人類中最智慧、最勇敢、最高達、最勇猛、最慈悲、最美善的就可以了,盡管富人都意識到自己并非如此。然而這類奉承倒也無傷大雅。朝臣歌頌國王時,他們總會賦予他一些全無可能的特質,比如說他像正午的太陽;說國王入殿時他們被光芒照耀得必須遮眼;沒有他,人民都不能呼吸了;或是說只消一把劍,他就征服了歐洲、亞洲、非洲和美洲。這種恭維方式的安全之處在于其“假”,假到國王自身和他的公眾形象之間幾無任何關系。
但現代的恭維方式是依照王子或富人的特質,為他們塑造可信的人格,比如說有商業頭腦,熱愛藝術,友善,或是矜持,之后再無限夸大這些自然特質的價值或重要性。那些稱頌卡耐基先生的人不會說他跟所羅門王一樣智慧,跟戰神馬爾斯一樣勇敢。我倒希望他們這么說。恭維卡耐基的真正原因很簡單,他有錢。如果不想坦白說他有錢,那么上述恭維法倒稱得上另一種“誠實”。記者寫J.P.摩根時不會寫他跟阿波羅神一樣英俊;我真希望他們這么說。他們的做法,是描寫富人過的表面生活,寫出他們的態度、衣著、愛好、戀貓癖、恐醫癖或其他有的沒的,然后借用現實主義的手法把他塑造出先知或救世主的形象。而實際上,他也許只是個內向糊涂人,只是碰巧喜歡貓咪或討厭醫生罷了。
舊時的奉承者理所當然地把國王當成普通人,然后再努力把他說成非凡脫俗。新時期更聰明的奉承者則理所當然地視他為非凡之人,因而任何有關他的細節都事無巨細地去關注。
我留意到,這類恭維有一種非常有趣的模式。我從一本訪談錄中發現了恭維大法,該書出自一名頗有才華的出名記者,寫的是英國六大富豪。奉承者絞盡腦汁,在嚴苛的事實之上架構出廣袤的威嚴感和神秘感,方法很簡單,幾乎全用否定法去寫即可。比方說你要寫一篇贊揚J.P.摩根先生的文章。他怎么想,他有什么喜好,這可能沒什么好寫,但你可以講一大通他不認同的觀點或不喜歡的東西,以此來側面凸顯他的品味和人生哲學。
你可以這么寫他:“他對時下最流行的德國學派哲學理論并不感冒,他與超驗的泛神論傾向保持疏離,同時對較狹隘的新天主教熱也敬而遠之。” 又比如說有人叫我頌揚一位剛到我家的清潔女工,不過她倒更配得贊美。我可以這么寫:“若把希格斯女士的思想流派歸入勞伊斯之花(Flowers of Loisy)之列,那倒有點言過其實。相較而言,她有許多獨特之處。不過也不能把她完全劃分到漢拿克(Harnack)的希伯來文化論述之中。”
這方法可真是絕妙。奉承者另辟蹊徑,兜彎子說一些跟奉承毫不相關的話題,由此給奉承對象營造出一種淵博的(即使有點模糊)的思想之光。說得好像一個人歷經煎熬才抉擇出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哲學流派。這方法簡直太妙了!不過我希望大家也別老把這種方法用在億萬富翁身上,偶爾也可以用在清潔女工身上嘛。
我發現最近還有一種奉承權貴的方法頻頻見諸報端。其手法是一位地把“簡單”、“安靜”、“謙遜”這類字眼用在奉承對象身上,不管這些字眼本意如何,也不管這些詞符不符合人物特質。簡單是世上最優秀的品質,第二優秀的便是謙遜。至于安靜,那我就不知道了,顯而易見,很謙遜的人也會公開談論好多事,很簡單的人也會。可至少簡單和謙遜是非常難得的高貴美德,并不是隨便就可以用的。歷史上,極少數的人上升到了謙遜這一高度。而經歷長期戰爭的人里,十個(甚至二十個)里也沒有一個能變簡單的。這些品格并不是供隨意奉承用拍馬之用的,許許多多的先知和義人都渴望見到這樣的特質,但都沒有。
但人們幾乎不假思索地用這些詞來描繪權貴之流的生活,他們的生老病死。如果叫一名記者來描寫一位偉大的政治家或金融家(這兩類人群其實高度重合)進屋或上街的情形,他一定會這么寫:“米達斯先生安靜地身著一身黑禮服、白馬甲、淺灰西褲,配純綠領帶,紐扣眼上簡單地插著一束花。” 莫非有人以為他本會穿緋紅色的禮服和掛滿亮片的褲子?莫非有人以為他本會在紐扣眼上掛凱瑟琳車輪式紋章?
這些詞用在一般富人身上就已經夠荒唐了,結果這一趨勢愈演愈烈,等用在政治家的葬禮上時(這一場合百分百會用),簡直讓人忍無可忍。關于億萬富翁的簡單著裝的描述已經把我們無聊夠了。那叫什么簡單啊,再復雜一點的話就要被人誤認為瘋子啦。還有那些億萬富翁居家有多簡樸之類的描述,那叫什么簡樸啊,裝修都奢華得不像家了。等我們一字不落地聽完這些無意義的挽辭后,最后一定還會聽到他的葬禮是如此安靜,令人欽佩之類的話。
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的,葬禮除了安靜還能怎么樣?可是,在貝特(Beit)、惠特尼(Whitney)還有其它權貴富人的墓前,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聽到“簡單、謙遜”這些毫無意義且煩人的措辭,我真為他們感到無言惋惜。我清楚地記得,關于貝特的葬禮報紙報道說,達官貴人無不加入默哀車隊,送行的花圈華麗無比、令人沉醉;盡管如此,這仍然是一場簡單、安靜的葬禮。
以阿克隆(Acheron)之名,他們以為葬禮還能怎樣?他們以為葬禮上會有活人獻祭嗎?會把奴隸當祭品埋入帝王的墳墓嗎?他們以為會有一長排的招搖的東方舞女啼哭哀鳴嗎?他們要去尋找帕特羅克斯(Patroclus)葬禮的祭物嗎?我猜他們沒這個意思。我想“安靜”、“謙遜”之類的詞僅僅是他們湊字數用的——不過是一種自動的虛偽,在那些經常需要快速寫作的人中尤為常見。據說日本人在敬語中會把“尊敬”一詞用于任何搭配,比如說“請把尊敬的雨傘放到尊敬的傘架上”,或是“請清洗這雙尊敬的靴子”,恐怕不久的將來“謙虛”也會變成這樣。
將來,我們會讀到這樣的話——謙遜的國王出發了,他頭戴樸素的皇冠,身披質樸的金絲皇袍,身后跟從著一千多名謙遜的伯爵,他們樸實的佩劍稍稍出鞘。
別啊!既然輝煌壯麗是錢燒出來的,那我們就直接了當地稱頌其為輝煌壯麗吧,不要說什么簡單了。下次我要是在街上遇到富人,我準備走上前去,用舊時代的夸張手法頌贊他。他說不定會被我嚇跑。
譯注:
- Acheron是地獄的文雅說法。
- Patroclus 希臘神話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阿喀琉斯的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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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為G.K. 切斯特頓(G. K. Chesterton)。 原題為“The Worship of the Wealthy”,選自G. K. Chsterton散文集“All Things Considered”, 首出版于1915年9月2日。譯者:yihan @ 杰羅姆之友翻譯小組 。首發@簡書,鏈接地址:http://www.lxweimin.com/p/d0e47153d595
關于作者
G.K.切斯特頓(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英國作家、文學評論家,神學家。一生共著有 80 多本書、數百首詩、200 余篇短篇小說、4000余篇散文論述以及多出戲劇,代表作:《布朗神父》系列、《異教徒》、《回歸正教》、《永恒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