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著一身紅裝嫁我，我穿一件綠衣想你。
一，
我穿著你親手縫制的綠衣，躺在病榻之上，氣若游絲。看著身上的衣裳，綠衣黃里，一絲一縷都是你親手所縫，一針一線都是你心血所成。衣裳猶存，你卻早已不在。
我的意識因病重而變得昏沉，我在恍惚間又恰似回到了當初相遇的時候。那日正是大雪紛飛的寒冬，你卻身披一件火紅裘衣，在落滿霜雪的桃樹下，巧笑倩兮。你是這茫茫天地間唯一的一抹亮色，落入眼底，進我心里。
那年你還是個孩子，眼中有著對世界的天真好奇，也有對我的景仰依賴。那個時候，我是你的玩伴，會陪著你一起打雪仗，會帶你出去逛街市，我給你的是朋友般的輕松與自在。我也是你的兄長，教你讀書習字，帶你騎馬射箭，我給你的是兄長般的關懷與照顧。
那年我剛隨著父母落戶都城，馬車載著我們捎著行李來到了這里，你的隔壁，在我下車之際，便看到了你的笑顏，此生難忘。
日后我便成了你家的?？?，你也喜歡來我家串門，相鄰的兩戶人家成了好友，而我和你，也成了青梅竹馬。尚處豆蔻之年的你，眼中還滿是天真，尚未弱冠的我，卻想要一直守護這份童真。
二，
“咳咳……”年紀大了，身子也大不如前了。微微起身，手顫抖著將床邊的茶水送入口中，又緩緩躺下，想要再墜入當初的夢境。
那是三四月的春天，在紛紛揚揚的桃花中，古老而盛大的桃花節也如期而至了。大人們前去集市采買物品，我帶著她來到了城中的寺廟，為祈福求愿而來，奈何人潮太過擁擠，這上香求佛之人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是以，我們拐入林中，來到了偏僻而清凈的后院。早就聽聞水云寺的桃林美如云彩，絢爛多姿，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被這紛繁的美景所震撼，更被她的靈動懾了心魂，她落入這云霞中恍若仙子，踏入這桃林中宛如妖精。
她沖我淺笑，向我邀約，讓我陪著她一起共舞，我們在這落英繽紛中嬉鬧，在這繁花似錦里大笑，她一個旋轉，跌落至我的懷中，而我溫柔將她抱起，如桃花般的輕盈。她在我的懷里羞紅了臉，面若桃花，卻比這三月的粉桃還要嬌媚幾分。
我懷著虔誠，小心翼翼的想要觸碰她的雙頰，我的心上人，我的阿絮正躲在我的懷里，緊閉著雙眼，發顫的睫毛透露出她此刻的緊張。一點一滴，我的心與她的心越靠越攏了，一分一寸，我的唇離她的臉越來越近了。
“何人在此嬉鬧，佛教圣地不得放肆?！币宦暣蠛润@醒了正處旖旎的我們，也驚擾了枝頭嬌嫩的桃花，我們倉皇而逃，桃花落滿衣衫。
三，
我半睜著眼，天漸漸暗下來了，夜色已晚，我摸索著，點亮了蠟燭。在燭光里，我好像又看見了那個穿著紅嫁衣的你。
那年你剛行完及笄之禮，我便央求著父母，托人上你家說親，雙方父母都很看好這樁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順其自然，就差合個生辰八字就功德圓滿了。我獨自上水云寺求得高僧，希望他為我們的親事擇個良辰吉日。
“這女子本是福薄之人，紅顏薄命，如若你深陷其中，執迷不悟，最后只會是一場空，到頭來終是會自食苦果，孤獨終老呀?！贝髱熆粗覀兊纳剑皇俏覀儾贿m合，不是這門親事不夠好，只是命數如此，注定是個讓人唏噓的結局。
我看著窗外的景色，去年來的時候還是桃花紛揚，如今再來卻是殘紅半褪。我謝過大師，便向門外走去，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我被樹根絆倒在地，很疼，我紅了眼眶，淚水充盈，努力仰著頭看著那藍天，看著那綠葉，不讓自己落淚。
我掙扎著爬起來，向家中走去，告訴他們一切安好，大師說我們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我讓她在家中耐心等待，等我將她迎娶過門，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長長久久的一輩子。
那年盛夏，你我都是一身火紅的喜服，在熱鬧的廳堂中拜了天地，我們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四，
我閉著眼睛，摩挲著衣袖，那里有一枝墨綠的竹，很清秀，但卻還未完成，只有半截。
婚后，你說你愛看我穿著綠衣的模樣，俊朗如清風，在炎熱的夏天，給人以涼爽之感。你的一句話，讓我從此換下以往的白衣黑袍，身上只穿你縫制的綠衣，衣柜里擺放的，也只有你做的青衫。
你著一身紅裝，我穿一件綠袍，我和你一起漫步在護城河旁，一起攜手放了花燈點了煙火，我們一起閑逛街市踏青郊外。我還想要帶你一起走遍這大江南北，領略不一樣的風土人情，可是我還未來得及把這心中所愿告知于你，你卻突然倒下，從此再未離開過這床榻之間。
你病得突然，讓我措手不及，我們相伴相守有十余載，我以為我們就會如此這般恩愛的一直走下去，直至皓首白頭。可是你的病容，讓我想起了那年大師所說的“紅顏薄命”，這是何等凄慘，難道我始終擺脫不了這荒唐的命運嗎？
我不信，我請來城中大大小小的大夫郎中，不管是什么法子，我都愿意一試，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毫無怨言，只要可以救你。可是，那些人，那些號稱包治百病的大夫，那些解決疑難雜癥的郎中，都捋著一把長長短短的胡須，搖搖頭嘆嘆氣，告訴我說，“夫人命不久矣了，盡快準備后事吧，請節哀順變”。
我麻木的聽著他們那些人或真或假的安慰，靜等命運的裁決，人終究是斗不過天的。那年摔倒在地后所做的決定，不知是對是錯，又是害了誰，苦了誰。
五，
我陷入了噩夢，大聲呼救，雙手痙攣，不能自已。
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可以平靜的接受她將要離我而去的事實，這不可更改不容逆轉的事實。我不敢告訴她大夫說的那些話，不敢告訴她關于她的重病的實情，我能告訴她的，只有欺騙，只有一個個拙劣的謊言。
我伏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輕聲向她訴說我們日后的計劃，我們要一起去哪游玩，看盡山川美景，我們要一起生多少小孩，享受天倫之樂，我們要一起……
不管我幻想的多么好，計劃的多么完美，你還是先走一步，離我而去了。我推開衣櫥，看到的卻是一件件你最愛的綠衣，那么多件，那么多樣式，一件件都是你的心血所成。你早已知曉一切，卻沒有拆穿我拙劣的謊言，我們都在自欺欺人，把笑容展現給對方，把眼淚留給自己。
你說你最愛看我穿一件綠衣的樣子，如今我日日夜夜穿著你所做的綠衣，你卻再也不曾睜眼看過。
在你還是豆蔻年華的少女的時候，我們就相遇了，在你正值碧玉之年的時候，我在一片吹打聲中將你迎娶過門，如今你與我相守不過十余載，卻徒留我一人在這塵世，狠心讓我孤身一人走過這難捱的剩余歲月。這幾十年里，我守著你為我做的綠衣，每每思及，便淚如雨下。
如今，我穿著你為我量身定做的壽衣，我又想起了你，我的妻，我的阿絮，你總是這般讓我憂心，使我思念。
幸好，數十載的光陰終于熬過，我馬上就可以來找你了，你可要等等我呀。我們可是說好的，來世也要一起走。
我平靜的閉上了雙眼，陷入了自我編織的夢境之中，含笑離開，此生再未醒來。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國風·邶風·綠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