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服服洗了一個熱水澡。
冬天洗澡最是矛盾,之前不想洗,之后不想停。但無論如何,洗完之后猶如脫胎換骨,神清氣爽。怪不得貴妃出浴最是性感,面色緋紅,體態慵懶,長發帶露,眉梢含春。雖然我是個虬髯濃眉的七尺男兒,但浴后確實也增添了幾分鐵骨柔情,比之平日的嚴峻倒是緩和不少。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洗澡的時候,腦子里總會浮現很久很久以前,在寒冷的冬天,跟著大人去澡堂的情景。
那時候我大概七八歲。
在七八歲之前,每每冬天洗澡,都是母親在家里用一個雨衣一樣塑料材質,狀似蚊帳但比蚊帳細窄的浴罩罩在洗腳盆上,然后在盆里倒滿熱水。熱水蒸騰向上,小小的浴罩里便是云山霧罩一般,既溫暖又有趣,猶如夏天的瑤臺仙境——關于瑤臺仙境的印象,我大概若干年后從《西游記》中才第一次獲得的。
浴罩雖然充滿樂趣,但是我最懷念的卻是去澡堂洗澡的日子。
在浴罩漸漸淘汰的時候,市面上已經出現了公共浴室,本地俗稱“大池”。
那時候家庭條件都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沒有熱水器和浴霸這樣的先進設備,更遑論空調了,當然,暖氣也是聞所未聞的——南方的冬天,室內室外一樣寒冷,室內甚至更陰冷一些,這是北方的朋友們很難體會到的一種痛。
然后“大池”便應運而生了。
“大池”,顧名思義,是一個很大的水池。這個大水池一般會有兩個不同溫度的水池組成,一個很熱,另一個更熱,對于我這樣一個七八歲細皮嫩肉的小閨寧——這是本地對小男孩的稱呼的發音——來說,簡直可以說燙。
已經不記得第一次是在哪一年幾歲的時候去的大池,人生有很多的第一次,有些我們記得清清楚楚,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有些,卻終于還是被時光沖洗得掉了顏色,記不得其中的面目了。
但是我知道第一次進入大池的時候,我一定是很興奮的。
那一池氤氳的熱氣裊娜蒸騰,就像仙境,熱氣里有好聞的香皂氣息。
池邊的男人個個赤身裸體,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黑有白,有老有少。但是印象深刻的便是那些大人的小雞雞上都長了黑黑的亂七八糟的胡須,有幾個老頭還是花白的胡須,而且小雞雞的樣子和我的好像有些區別。但是早慧的我知道,心中關于小雞雞這方面的疑問是不方便問出口的,即使問了,得到的回答也只能是“你長大了就會知道的。”
而那些泡在池里的男人,都仿佛矮了半截。有些坐在緊貼池沿的臺階上,有些也許是半蹲在池里,總之都只是露出個腦袋,像一只只浮在水面的西瓜。他們個個表情都顯得非藏愜意,仿佛這是世間最美好的享受——因為那時的我,對人間其他的一些美好還沒有享受過,所以會有這樣錯誤的認識。
我學著大人的樣子,先坐在池邊,然后用手撩池子里的水潑在自己的胸口、肚子和大腿上。因為水很熱,需要先這樣適應一下。然后我就試探著先邁一條腿,卻燙得趕緊又抽了出來。
如此三番五次,旁邊便有人開始笑我,我索性一咬牙,屏著呼吸整個跳進了池里。
水花四濺,旁人笑罵起來,我渾身發燙,但是很快就適應了過來,感覺全身舒暢無比,四肢百骸一陣酥麻。于是又悟出一個人生道理,有些東西,不必害怕,一下子跳進去,也許其中還是一種享受——我自小就是那么善于從生活中發現哲理的。
水并不深,我這樣的小孩也只能半蹲,但是那姿勢實在有些別扭,簡直就和蹲茅廁一樣。偏偏在水的壓力下,我感覺膀胱一陣陣發緊。于是我很不好意思地在池里小了一個便,但是很快我便意識到,我絕對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只是眼不見為凈,畢竟那一池水看上去碧綠碧綠的,好像翡翠一般的顏色,看上去就是特別的干凈。更何況,那是在寒冷的大冬天里給我們提供休閑樂趣的一個溫暖天堂。于是,我也就自得其樂,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毛巾撩水擦身子了。
但是池子里是不允許打肥皂的。
所以一般的洗澡程序是這樣的:先在水池里泡一泡,解一解乏熱一熱身,將自己的身子像很多年后的奧利奧在牛奶里先泡一泡一樣,就是為了一個滋潤和舒化;然后爬起來在池邊搓一搓身上的泥,再打上滑滑香香的肥皂,用力搓出一身的白色泡沫;然后就走到旁邊的淋浴蓮蓬頭那里,將肥皂沫全部沖干凈——這個過程中,許多人也是一邊沖一邊尿,嘴里還哼著歌。這之后,匆忙或懶惰的人就出去擦干身子完成了,而像我這樣有閑又耽于享受的人,沖完泡沫后還會再回到大池里浸泡一陣。這個時候才是真正的享受,完全應了那句“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如果不是臨近考試,我是沒有任何閑事牽掛的。二次浸泡后,再去蓮蓬頭下沖一遍,這才是一次完美而愉悅的大池之行,那才對得起兩塊錢的門票。
大人帶過幾次后,我自己也會常去,這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幾個回憶之一。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大池那間房間的東北角落里,總有一些奇怪的人走動。那個地方被一道影壁隔開,沒有門,但是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之所以說那些人奇怪,是因為一般的人進來都是脫得赤條條的,但是那些人卻是穿著“牛頭四褲”——迄今為止我都不知道這具體是哪四個字,這是一種棉布做的四角短褲,褲口很大,我和小伙伴夏天下棋的時候,彼此的小雞雞常會不經意間鉆出來,棋盤上劍拔弩張,褲口處針鋒相對。
這些穿著牛頭四褲的人,從來不來大池里享受,手上總是拿著毛巾,而且還時不時拿起放在外間的茶杯喝上幾口水。
有一次,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問了帶我一同來的大人,大人回答,那是大池里擦背的人。
那個大人是我的姨夫。
姨夫是個很好的人,他接著問我,要不要去擦個背。我沉默,很想嘗試下,但是知道那必然是個不同尋常的項目,不然為什么大池里有那么多人來來去去,進那個角落擦背的卻不過寥寥。
姨夫見我沉默,就笑了笑說,下周吧,下周帶你擦個背,今天沒準備。
我還在疑惑擦背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且需要做哪些準備的時候,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時間有時候快得真讓人接受不了,那一個禮拜簡直像飛一樣,就像我現在正在回憶那時候的情景,而這段回憶已經飛過了三十多年。
姨夫一諾千金重,果然便在那個冷風刺骨的周日午后,騎著他的28寸永久牌自行車,來我家接我了。我帶上大包小包的換洗衣服,飛身躍上自行車后座,在左右鄰居小伙伴一片艷羨的目光中向著“大池”進發了——依稀記得那是人民路上的“大眾浴室”。
我在大池里第一輪浸泡的時候,心里一直激動,眼角不斷瞟向那個擦背的角落。心情緊張加上水里的壓力,我又舒舒服服地尿了。
終于擦背了!
我學著姨夫的樣子躺在那張按摩椅一樣的窄床上,像待宰羔羊一樣任憑著那個穿著“牛頭四褲”的擦背師傅擺布。
那師傅可能很少經手小孩,手下沒個輕重,好幾次差點把我痛得叫出聲來。只是奇怪的是,痛過之后,全身卻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舒服得我又想叫出聲來。于是又悟出一個道理,很多事情要痛過之后才能爽——請你不要想到流氓處,謝謝!
那時候因為家里條件差,做不到天天洗澡。冬天太冷,一般一周洗一個澡的都算是愛清潔講衛生的。只是我小時候太貪玩,特別好動,因此即使在零下幾度的大冷天里,我也常常玩得汗流浹背。以前自己洗澡,力量有限,所以搓不出太多的泥巴來。現在被專業的擦背師傅擦起來,那是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身上的泥巴猶如夏天的暴雨,嘩嘩地往下掉。
師傅從脖頸開始,到兩邊肩窩,然后是腋下、胸口、兩條手臂、手背、腹部、腹股溝、兩條大腿、小腿、腳踝、腳面,全部都是砂皮紙打磨鋼銼的力量和細致,老泥無處可逃,紛紛現形。師傅偏又有個套路,將所有沒有掉落地上的老泥都會搓到一處,匯總至我微凹的腹部——這個地方如今已經從當初的盆地變成了全身除某處充血后最高的巔峰了。我微微抬起頭,羞愧地看著堆積如山的老泥,然后就聽到擦背師傅調侃說,這是我干半輩子見過的最大的一堆了!
最后又是翻過身來趴在床上如法炮制一遍,我看不見推到我腰窩位置的老泥,但是單單是對分量的感知,我就知道也不少。果然,擦背師傅又說了,這堆更大,我一天之內連破自己兩個記錄!
完事之后,我感覺自己輕了五斤,卻看到姨夫從肥皂盒里掏出一個小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塊錢,他迅速地將錢取出,很隱秘地塞到其中一個師傅手里,那師傅接過錢,拉開“牛頭四褲”塞了進去,電光火石之間,我驚鴻一瞥,看到他的褲子里面居然縫著一個小袋子!然后兩個師傅和我姨夫彼此相顧一笑,神秘而低調。
事后姨夫解釋說,這就是他所謂的準備。事先將錢裝進肥皂盒,事后偷偷塞給擦背的師傅,這里面是有講究的。因為“大池”的門票是兩塊錢一個,但是擦背需要一塊/每人,這就是為什么并不是太多人進去擦背的原因,那時候的一塊錢也相當客觀的。而這一塊擦背錢,浴室收去了七毛,擦背師傅可得三毛。這里就出現了一個可鉆的空子:姨夫直接給了兩個師傅一塊錢,也就是說我們只付了五毛/每人就可以擦背了,勁省了五毛/每人;而擦背師傅可以直接進賬五毛,比三毛提成多賺了兩毛,所以這是一個姨夫和擦背師傅雙贏,浴室老板獨輸的結果。
只是進澡堂都是光了身子的,不可能將錢塞進身體里——不要建議塞菊花里,既不衛生也不安全,而且容易產生依賴性。所以姨夫就想到了肥皂盒,洗澡帶個肥皂盒,簡直是太正常了。而且他雖然不是每次洗澡都擦背,但是每次擦,都用這個方法,終于和幾個師傅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誼。他便建議他們在“牛頭四褲”里面縫一個口袋,以逃避浴室管理層的監管。
我知道后來有很多人群起而效仿,其中就有許多我的朋友,因為我是個喜歡分享的人,這種便宜我不能只是自己一個人占。而且我后來知道,那個一日之內連破兩次記錄的擦背師傅后來也不停地暗示客戶采取這個偷稅漏稅的手段,直到東窗事發被浴室開除。聽說他后來自立門戶搞了個小澡堂,居然由此發家。若是飲水思源,他真應該給我一張貴賓卡,終身免費洗澡和擦背,并且不許再說什么破紀錄之類的話了!
姨夫是個極有商業頭腦的人,不僅會計算,而且比很多女人更能砍價。我們那里有個小商品市場,主營衣帽鞋襪,姨夫是那里不受歡迎的人,就像許多賭場不歡迎那些善于計算概率的數學家一樣。
可惜的是,姨夫生不逢時,所以迄今也沒有大富大貴。他大半輩子一直只能將聰明才智發揮在瑣碎的算計上,人人都說他是個人精。
偏偏在我表妹的婚事上,姨夫居然犯了混。男方家長來問姨夫,要多少彩禮時,姨夫說出了一個讓我們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數字,低得只能剛夠辦一場酒席。男方家長喜笑顏開,原先的戰戰兢兢瞬間變成了大石落地,要知道,在我們這個南方小城,彩禮的金額卻往往能比許多大城市高出一大截。
所有人都不理解姨夫,但只有我問過他,他喝了口茶,淡淡地說:“我一輩子都在計算砍價,想盡一切方法占點小便宜。但是,女兒出嫁不是買賣,女兒是我心里的無價之寶。”
跑偏了一些,但是姨夫帶我去洗澡與擦背的事情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自那以后,我也常常自己跑去澡堂,自己去找那個破紀錄師傅。直到家里開始裝了熱水器,就可以天天洗澡,再也不用花錢去澡堂了。
如今,家家戶戶差不多都能在冬天隨時洗澡了,但是滿大街的澡堂卻也不見少——很多都叫休閑洗浴中心了,還是能泡大池,還是有擦背,另外又多了很多其他的服務,有些甚至能在里面吃喝玩上一天并且過夜。
可是,再也沒有早年時候的那種幸福味道了,哪怕當初的大池里充滿了泥垢汗油和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