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昨天還把她當神一樣供奉,今天一起床,便起了要與她分手的念頭。她的睡相實在邋遢,羽毛般的陽光打在她身上,也不過是一只飛不高的豬。
他匆匆起了床,刷牙洗臉流水一樣的快。沙發上堆了一撂她的舊衣裳,他懶得撩開,鋪了張報紙在地上坐下來。坐立不安。又從電視機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了一盒煙。她討厭煙味,一聞就嗆。這盒煙是悄悄藏起來的,在沒有她的時候,這盒煙就是她的象征。她不愛煙,可他愛她如愛煙。截至今天,他不愛她了,依舊愛著煙。
在抽完一根煙后,沖動被緩沖了。他開始理性地思考:到底要不要分手?何時分手?分手的理由是什么?
2
她的模樣開始立體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他要開始給她打分了:滿分10分。外貌吧7分,不對,化了妝是7分,卸妝后只能4分;(他感到4分已經是對她最大的仁慈了)內在吧8分,不對,她對外人特別好特別殷勤是8分,可對我忽冷忽熱變臉比翻書還快,3分,不能再高了;至于家庭背景,她家是書香世家,給7分吧;經濟狀況,6.5分吧,沒我有錢,但也不需要我出錢;最后一項,他認真審視了許久。
“愛的程度?”——他不確定她到底愛不愛他,他追了她半年,她都沒什么特別反應。要不是那天剛好是情人節,現場氣氛浪漫到特容易使人矯情、矯情到喪失理智而做錯事,她會答應他的表白嗎?他們在一起后,他每次下班趕到她家為她下廚,她都嫌麻煩,寧愿吃外面的快餐也不愿讓他這么奔波。他三番幾次聲明為愛人犧牲點休息時間、勞累點是正常的,不談犧牲的愛,就是一個謊言。她點點頭,他興奮得跟嘴饞的孩子得了糖果一樣。可下一句話讓這孩子一場歡喜一場空。她說,別輕易說“犧牲”這個詞,太沉重了,他們的愛情還沒到非得犧牲的地步。
“沒到非得犧牲地步的感情,還叫愛情嗎?”他心里反抗。嘴上附和她的話,她讀的書多,道理全在她那一邊,他說不過她就只好把她當成真理了,不然能怎樣呢?他明明在犧牲,犧牲一份自我見解,一種視愛為信仰的尊重。
他在此點燃一根煙,這就對了,她以前就有讓他討厭的時刻,只是來不及細細回想與總結。趁她還沒醒,他需要再回顧一下,還有哪些必須分手的理由.......
3
“在干嘛呢?老公。怎么屋里這么臭,煙味?你抽煙?”他轉過頭,看見她正七倒八歪地倚在臥室門邊,波浪形長發攪在一起,自個兒打著無數個死結,腦袋宛如一個長年經受風沙毒害的仙人掌。臉上眉毛緊縮,困意未消,白得發僵。他詐尸地從地板上彈起,瞬間平復了表面的錯亂。
他告訴她,是鄰居在吸煙,煙是從打開的窗戶吹進來的。說著他走到窗戶旁,關上了窗。
“是么?”她說。
他沒回答,望著墻壁,反省自己剛才為什么要騙她呢,直說就好了,就能讓她生氣。她一生氣,就給了他堂而皇之與她分手的理由。
“老公,早呵。”她從背后抱住他,臉頰貼到他的脖子面上。他渾身一個顫栗,她洗過臉沒,那張吸收了一夜灰塵顆粒的臉就貼在自己皮膚上,她不是很愛衛生嗎?逼他打掃這清洗那的,床單一周拿去干洗店一次,地板一周擦一次,這是他家,他想多臟就多臟。趁沒到談婚論嫁,不如先到此為止吧。
他越想越發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她一個音色變換到另一個音色地叫“老公”。他才不稀罕一個還沒結婚就在言談上不懂矜持的女人呢。女人的言談反映女人的內心,這點跟男人不同,至少他喊她“老婆”是為了確立這段關系的地位。死皮賴臉追了半年才追到的感情,丟失的尊嚴,他得在事后的任何一個細節里都力爭回來。
“老公,我餓了。”
“那就下樓吃吧。不過你先得洗漱。”他克制自己不要像平時那樣太溫柔遷就。
“你不煮給我吃?”她環住他的雙手忽然放開,他的心狠狠亂了一霎。
“那你想吃什么?”他語氣塌了,卻不轉身,直直望向窗外,外面有燦爛晨光與成蔭綠樹,他想跳下去,想像樓下的人一樣自由地呼吸。
4
他為她煮了一個帶焦邊的五分熟雞蛋,切了一盤子火龍果,用微波爐焗了一碗土豆泥。
食物整整齊齊放在桌上,不時傳來洗手間唰唰的水流聲和馬桶聲,他盯著食物散出的白氣,白氣把視線熏朦朧了,像個短發女人正在優雅咀嚼的幻影。這才是他的妻子。干練的短發不乏優雅的姿態,清淡的妝容與靚麗的衣裳。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懂欣賞他的廚藝,才能領會他說的“愛的犧牲”。
這樣的人物形象很熟悉,他公司里偶爾與他一起喝咖啡的女同事就是這樣的。他從未仔細打量過她,此刻生怕錯過了天大的事一樣要在記憶里尋找那個女同事的身影。都是隱隱綽綽的虛化的印象,他像個奇富想象力的畫家那樣在這個虛線勾勒的女同事上揮筆豪墨,齊整且略微染了酒紅色的短發,只需淡施粉底就能精致立體的五官,氣質收放自如,一口抿著咖啡,眼睛只垂一半,露出的那一半留待他來領會。
在他快要完成一副佳作時,她從洗手間出來,濕漉漉的長發,恢復血色的面容,睡衣褪去,一套緊身長裙畢露了所有身材曲線。
“你就煮了我一個人的?”
“我不餓。”
她走到餐桌旁坐下,眼神卻沒離開他半秒。他在她的目光里羞紅了臉。為什么而羞他也不清楚。她問,“今天周六,我哪也不去了,我就想留在這陪你,好不好?”
他鬧不懂她這算哪出戲:她的工作是單休,今天明明要上班的......
他當沒這話,繼續自己的思路,道,“你先吃完早餐再說,不然要遲到了。”
她兩手一放,刀叉相繼倒在了木桌上,“那我不吃了。”
“吃吧,不吃你的胃又要鬧脾氣了,上次胃痛住了一周醫院你還想來第二次?”他的眼睛沒有道理地紅了,舌頭打結,“吃,吃完,我帶你去逛逛,去個你沒去過的地方。”說完,他自己在心里松了口氣,緊接著又喘不過氣:沒去過的地方?要帶她去哪?哪個地方適合情侶分手呢?
5
她動作奇快地吃完了,碟子們干干凈凈,像食物們沒來過一樣。吃的這樣徹底,還真是第一次。
在出門之前,她讓他等一下。他在門口靜靜站立,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轉身消失在臥室門前,這刻的腦子是空白的,不是沒在思考,而是思考得太勤快迫切,以致于瞬間死機。他希望她的動作慢點,他還沒想到這個城市里哪個地方是他們沒去過的,他急切想要得知這個地方,以便提出分手。
奇怪的是,她似乎比他更急,一陣風一樣旋回他的眼前。此刻的她,頭上用彩帶扎了一個精神俏麗的馬尾辮,手上拎的是昨天填滿的垃圾袋——一直以來丟垃圾的活兒都是他負責的呀。
兩人坐在車上時,他的少言寡語顯得她異常活潑陽光。路開到一半,她終于吞吞吐吐問了那句,“去哪?”
他的手穩穩滑動方向盤,車子左拐,掉了個頭,道,“去民政局。”
——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