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幸福
甘肅和青海兩省交界,黃河故道上流蕩的風,即使在盛夏時節,也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尖銳地刺著人的臉頰。
我曾和朋友說好,在大河家小鎮住上幾天,看山坳間薄霧繚繞的青紗帳,水滴一樣的霧氣里,冉冉升起的朝陽。
那年借宿大河家黃河邊的賓館,早晨被百鳥婉轉鳴唱叫醒了耳朵,站在窗口前,拉開窗簾外一天生活的帷幕,眼下的大河家街道上,有成群的馬和騾子隊伍,叮叮當當,畜力背上馱著的成捆的木柴,切割得的木棍整整齊齊,山民早早地打黃河那邊趕集來了,那些辛勞的土族婦女,一律用厚實的棕褐色的圍巾,苫住了嘴巴和鼻子的部分,臉上只露出一雙眼,邁著男子漢般穩健的步伐。
一路往黃河的上游走,到了禹王村的禹王廟,走在坎坷的砂石路上,聽說傳說中大禹導河住過的村落,想起遠古神話故事,在這片土地生長起來,讓我半信半疑的恍惚,不能確信崢嶸歲月,今夕又是何年。再向前走,山的鐵青色的面孔,越來越變得冷峻,沉默是它的性格。置身在這一片山的包圍中,仰望頭頂上的天空,沒有一絲流云,萬籟俱靜的曠野,蒼茫而荒蕪的路途,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合適,我張了張風干的嘴巴,最終還是咽下了已到嘴邊的話,沉默也許是最好的語言,緩緩清澈的河水,波瀾不驚地流過我的身邊。
日影西斜,乘車從尕護林經過黃草坪、蓋新坪,途經甘河灘、大墩、梅坡“保安三莊”,奔向大河家,看刀。
大河家街道不長,從這頭走到那頭,不出幾分鐘就走完了。我站在路的盡頭,在黃河奔涌的河邊,領略著河谷的風,像刀鋒一樣,經過峭立懸崖上磨礪,無遮無攔地拂面而來。
懷里沒有刀,你最好不要去大河家。詩人如是說。
過了大河家黃河大橋,就走進了古裝電視劇,一位蒙面的刀客、一片黃沙的邊塞、一爿歇腳的驛站,馬幫、筏子客、茶客、腳戶哥等意象,翻滾著潮涌進入眼簾。在荒蕪無邊的盡頭,英雄的孤獨,美人的偶遇,腦海里始終浮現出這樣的一幅幅情景。
傍晚時分,大河家鎮,顯得空曠而又寧靜。街道上行人稀少,沿街上不少商鋪已開始打烊,四周回蕩著黃河吹來的河風。街邊農家院落,靜靜地佇立,充滿了閑適的況味,忙碌了一天的集鎮,享受著傍晚前的寧馨。
窗外,就是著名的大河家,在中國西部近代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座黃河小鎮,此時近在咫尺。
而我眼前的大河家,或許只是這條不長的街道,連接起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積石山保安族東鄉族撒拉族自治縣大河家,既是臨夏的北大門, 又是青海省的東大門,以那條幅度寬闊的黃河大橋為界。
馬乃比友的保安腰刀鋪子,就在黃河大橋南岸。這是一間幾十平方米的小屋,臨街而處,如果不是保安腰刀的緣故,如它隔壁的一家百貨店,小鋪子不會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我們到保安腰刀鋪的時間,馬乃比友的保安腰刀鋪已關門,朋友打電話叫馬乃比友。我們在路邊等了一陣,就見兩個人來了,馬乃比友和他妻子腳步輕快地站在了我們的面前。打開鋪子門,夫妻兩張羅著鋪子里散落的零碎物件,女主人從里間搬出了幾個凳子,又拿出了瓶裝純凈水,招呼來訪客人。馬乃比友坐在辦公室桌前,一邊操作電腦,一邊和我們說著話,精力充沛。
商鋪面積不大,店里擺著各類保安腰刀,還有一些古代時候用的鐵器和銅器,有木炭銅火鍋,銅質和鐵質的湯瓶,歷經時光的風化,金屬器皿的表面上現出了黑黑的銹跡,似乎還保留著出土時的模樣,有的古董蓬頭垢面,渾身散發古色古香的氣息,使馬乃比友的保安腰刀商鋪,看上去更像是一家雜貨收藏店,或者展示古舊物件的古玩店。
然而,在馬乃比友鋪子里,見到最多的還是刀。墻壁上櫥柜上齊整整擺著刀,刀架上立著刀,恍若進入了刀的世界,我正在進入一部古裝劇劇情中。
這時一把老刀,吸引了我的目光。油光細膩的手柄,似乎跟人廝混得很熟了,看架勢,它已經有了一些年間。馬乃比友說有的老刀,迄今已有幾百年了。“比我阿爺的年紀還大。”
在大河家鎮,傍晚前昏暗的小屋里,那一把把保安腰刀在店鋪角落,閃閃發光,讓我的目光明亮了起來。
馬乃比友果然和別的刀客不同,他愛刀也做刀,同時還收老刀,這使得他對刀的了解,比別人更勝一籌,文化技術層面的涵養,讓他胸有成竹。馬乃比友并不認為買賣,沾染了銅臭味,他更喜歡將自己定位為儒商。他說向外地推介中國傳統名刀,是少數民族傳統工藝瑰寶,其中保安腰刀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是他多年來始終不渝的向往。
馬乃比友在他名片上,這樣自我素描,保安腰刀名匠,保安腰刀的折花刀專利擁有者。他的大何家保安族腰刀廠,成立于1995年6月28日,如今已成為保安腰刀的知名廠牌。
這幾年來,馬乃比友將經營保安腰刀的收入,一部分投入到推介方面,也取得了相應的回報。國內外一撥一撥電視片攝制組,專程來到了積石山縣大河家,找到他家采訪拍攝專題節目,馬乃比友蜚聲中外。只要人們提起保安腰刀,人們自然就會說到他——馬乃比友。馬乃比友就是保安腰刀,保安腰刀就是馬乃比友,從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他做事的人品。
最新拍攝的電視劇《三毛流浪記》,其中第二十三集《三毛從軍》一場戲中,道具出現了一把什樣錦的刀,點亮了馬乃比友的眼睛。他騰地一下,興奮地從沙發上站起身,趴近電視仔細看刀的外觀,確實酷似他們生產的保安腰刀。這一次,無意間看見了這個一閃而過的鏡頭,馬乃比友還不能確認是真是假,他隨后從網上找到了這期節目的視頻資料,反復觀看進行比對。“沒錯,真的,那就是我們的保安腰刀。”他抑制不住的驚喜,像哥倫布發現了一塊新大陸,那種欣喜之情難以形容。
這幾年,馬乃比友讓保安族腰刀的名氣,走出了大河家,遍布全國各地。作為少數民族傳統工藝品,保安族腰刀作為旅游文化紀念品,日益顯示出其藝術魅力。
眼里和心中,只有保安腰刀,一家人生活在一把把的腰刀世界里。仿佛回到了冷兵器時代。馬乃比友的老家在“保安三莊”的甘河灘,那里的男人,都會一手做保安腰刀的手藝,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制刀技藝,全村莊的男人都會。尤其是對于乃比友來說,他有責任把這種手藝毫無保留地傳給后人。
歷史上,我國少數民族有三大名刀——新疆維吾爾族的英吉沙刀、云南阿昌族的戶撒刀,還有甘肅保安族的保安腰刀。1983年,被國家民委、輕工部評為全國民族特需優質產品;1984年,被評為甘肅省優質產品;1987年,獲國家民委、國家輕工部優質產品稱號;1991年,獲北京國際博覽會金獎;2006年,保安腰刀純手工鍛打制作工藝,被國家列入首批重點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
保安腰刀系純手工鍛造打制工藝,以刀口鋒利,經久耐用,做工考究細致,裝飾華麗,著稱于世。其中“一把手”圖案,被國家輕工部定為保安腰刀出口的統一標志。其刀把由金、銀、銅及牛角燈交相層疊,經過精心打磨、拋光而成,現在一般以紅銅、黃銅、不銹鋼、鋁等代替貴金屬制作。刀鞘多為紅銅、黃銅、不銹鋼等材質,經過傳統工藝打造而成,刀身、刀把與刀鞘交相輝映,金光四射,極具藝術風范。
保安腰刀具有的魅力,不僅只是刀的一般意義,它同時是保安族文化的精髓與象征,是保安族人“果爾”(保安族語,意為金屬工匠、鐵匠)的藝術。凝聚保安族人歷史文化的結晶,是保安族人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精神體現。如今保安腰刀,在保留實用性及華麗裝飾的基礎上,已成為工藝品、室內裝飾品。
馬乃比友說,選用鋼錠材質需軟硬適中,過硬容易斷裂,每把成功的保安腰刀,從殘次品篩選中脫穎而出,如果鋼水過少,容易卷刃。恰到好處的沾鋼水匠人,手底下有三分鋼,講求剛中有硬,軟中帶韌,剛柔相濟。純粹是手底下鐵錘力量的輕重,常常在一念之間,決定了一把刀的優劣。
鍛造工藝,水火兩重天,在爐火熔煉中,鋼的熔點比鐵的熔點低,掄起大鐵錘敲打坯子時,飛濺出的鐵花,是刀具提純的過程,鋼質的精華部分留在了最后的身體中。再好的刀,都經過人的鍛造。火與水、鋼的融合,鍛造出保安腰刀。
在和我交談的過程時,馬乃比友嘴邊始終跳動著兩個詞:“千錘百煉”、“精雕細磨”。用在腰刀鍛造工藝時,形容得十分貼切。他說:“千錘百煉這個詞,就是從煉鐵、打鐵的勞動中演變而來的。”
前幾年,市場行情看漲,有些個別商販見錢眼開,用做工普通的刀具銷給游客,以次充好,并哄抬價格,使品牌一度陷入低谷。馬乃比友也受了影響,他痛定思痛,心里默默地決心,重振旗鼓,保護優秀民間工藝發揚光大。
老馬家傳技藝到他這輩人,已是第四輩人了。在家中廠里加工保安腰刀,冬天生產旺季,長期招三四十名匠人,平時有十來人,馬乃比友是廠長又是工人,給予技術指導。煉鐵的爐膛火的溫度,高達1000多度,要在這樣的高溫環境下鍛造,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馬乃比友說,第二天他們將參加一個在青海省舉辦的商品展銷會,跟縣上組織的幾戶商貿企業一塊去。
從鋪子里告辭出來,路邊的人家燈火,星星點點,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我略帶惋惜地抬起頭,看了看天空,西邊的天色湛藍,一線余輝掛在黃河對岸的山梁上。我只好放棄了當天去積石峽的行程計劃。
夕陽落下,黃河對岸的突兀的山巒,暮色漸漸地合圍視線,大河家街道上呈現出安靜。
我來到黃河邊,濱河路從橋頭向東沿著下伸展,路邊沒有燈,就著岸邊零星的店家燈光,看不見河面,側耳聆聽翻滾的河水,發出氣勢恢宏的咆哮,千軍萬馬一路奔騰著,向東而去。
去吧,去追尋一段久遠的過往。每個人都是時間的過客。那天隨行的友人,做我的向導,他老家住在大河家,對他來說,大河家的山川地形,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在河邊地里,種了20多畝苞谷,養了300多只蛋雞。正值苞谷生長的季節,苞谷揚花灌漿期,這兩天他正在家里等著黃渠水,給苞谷地澆上水。
一條大河,養育了保安三莊;一把腰刀,映照著什樣錦繡,古老的大河家,這片風水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