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Coco的第二年。九月，登高節，天空起了乳白色的霧。
在這個濃霧的早晨，我帶著Coco到山腳下的小酒店，打算吃完早餐后就隨人們到山上過節。Coco蹲坐在我旁邊，等著上菜。它是一只白色的、毛發被我梳得光溜溜的貓。
不過，與其說是吃早餐，不如說是看望一只叫樹的貓。一年前，樹帶著Coco來到村子，那時它還是一只臟兮兮的、莽莽撞撞的小野貓。
“請、請……您……收留我們吧！”
那時的樹把Coco攬在身后，對酒店的老板娘說。當時我恰巧在那里吃早餐，抬著頭看著他們兩個。
“一只會說話的貓！”老板娘端著盤子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樹。
“是，是會說話的貓，不但像人一樣說話，還能干活，比服務員還要讓您省心。”
樹為了顯示它的本領，直立起身子，露出白色絨毛的肚皮，它接過老板娘的盤子放在客人的桌子上，又跳到餐具柜上，給客人拿來刀子叉子，儼然是一位勤快的服務生。
樹就這樣被早餐店的老板娘收留了，而我收留了Coco。老板娘不喜歡沒有工作能力的貓。
“請您照顧好妹妹，麻煩您了！”樹有禮貌地向我鞠躬。
我笑了，一只白貓和一只黑貓，說是兄妹，誰會相信呢？大概兩只同是流浪貓吧，時間久了不知不覺就以兄妹相稱。不過，我還是欣慰地點點頭，并答應樹可以隨時來看望Coco。
我的Coco沒有樹神奇，不會說話，更不會挺起身子做家務，是一只極其普通的貓。可我卻無比的喜愛它，不知什么時候起就離不開它了，簡直像親人一樣。
樹利用空余時間經常跑到我的公寓，它養成了送禮物的習慣，每次來都會帶些他親手編的奇奇怪怪的東西送給我和Coco，比如用毛線編的玩具、戴著金色圍巾的小人、輕輕一搖就能叮叮響的帶著銅鈴鐺的掛帶……
我有些遲疑，隨隨便便收人家的東西可不好，不過樹說：“最近練習編織，請您評價一下……”
原來是這樣啊，我拿著它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看，“這種東西……人也編不出來，到了市場上估計很搶手。”
樹滿足地笑了，又帶著神奇的表情看了看在我身邊的Coco，擺弄了幾下它越來越靈巧的爪子跑回去了。
我突然感覺它不再是一年前的樹了，已經是個小伙子，有了自己不輕易示人的想法，說不定它現在正在編制著一個陰謀，一個屬于貓的陰謀。
這個早晨，當我撩撥開濃霧走了很長的路來到山腳下的酒店時，一眼就看見了樹的身影。
“您來啦，請坐。”
樹給我搬來椅子。繁重的工作使它變得特別結實，而坐在內屋只管收錢的老板娘卻胖了不少。我在心里有點替樹感到心酸。
霧氣絲毫沒有消散的傾向。
點了一份玉米粥和咸魚干，我對樹說：“還是離開這里吧，找一個能收養你的好家庭，過些舒舒服服的日子。”
樹翹起尾巴，坐在Coco身邊，不言不語。一定有某個想法在它的腦子里打轉。
因為是登高節，村子里的人擠滿了小小的店，老板娘走出來招呼客人。
“今天是一年中客人最多的日子，哎呀，真的是最多的日子……”老板娘一直嘀咕著。
那天，我把Coco留在店里，想讓她多陪陪樹。
登山歸來，已是中午，陽光照進山里。
老板娘一見到我就喊起來：“我的貓走了，一轉眼不見了……”
“……”
就這樣樹走了，更讓我傷心的是Coco也不見了。一年前它們在這里出現，一年后它們在這里消失。
我像一個被大人丟在路邊的孩子，失落極了。沒有留言，沒有任何寫著出走緣由的紙條或者卡片，養了整整一年被我當作親人的貓走了。
“走了，走了……”
老板娘像是做了一筆爛生意，負氣地甩甩手。
“告訴您啊，可別為沒有感情的動物付出太多。”
“笨蛋……”
那天，我沿著公路問了許多人，“您有沒有看見一只白貓和一只黑貓？”
每個人都搖搖頭。早上的霧太濃太重了，誰會在乎兩只貓呢？只有車站的售票員告訴我，一只會說話的貓，買了兩張西去的車票。
這樣看來，我的貓真的走了，跟樹一起走了！不過，即使心里再怎么抱怨它的薄情寡義，我依然認為它會記得我，有了孩子也會講講主人的事情，就像此刻的我懷念它一樣。
果然，半年后我的信箱里突然收到這樣的卡片：
請主人參加婚禮。
——您的貓：Coco與樹。
卡片的背面付了一張地圖，上面寫著地址：貓鎮貓之街28號。
一下子，我的胸膛沸騰起來，簡直燃起了紅色火焰。Coco和樹已經結婚了，并有了孩子。我興奮得跳起腳來。
可是貓居住的街道，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
我去的時候是在一年后。我一個人背著包帶著Coco寄給我的地圖獨自旅行到了貓鎮，找到了貓之街。
街上矮矮的商店里，點著橘黃色的燈，格外亮眼。玻璃櫥窗里擺著閃光的玩具，熏得焦黃的臘肉，松果點心以及樣式怪異的衣服……
拄著拐杖的老貓因我的讓路向我脫帽致意。一群少女經過，每個人戴著青色的圓邊帽子，讓人聯想到了草原和森林，就連她們的笑聲放佛都帶著一股草汁的味道。
真想去買一頂啊！正打算去問，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主人……”
我吃驚地回過頭，呀，竟然是Coco，是我的貓。我一把抱住了她：
“Coco，你也會說話啦？”
“嗯，要做生意，所以必須學會說話。”
“生意？”
“是啊，現在編織的生意呢。”
“跟樹嗎？你們結婚了？”
“是的，主人，來到貓鎮不久我們結婚了，請您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啊。”
“那你們現在……？”
“我們在這里安了家，開了一間帽子店。”
說完，Coco帶我來到她的店里。
走進去一看，呵，不愧是間帽子店，各式各樣編織的帽子掛滿了墻壁，是街上的流行的青草色。帽子上有細毛線編的鳥和花，其中一只擁有紫色毛線翅膀的鸚鵡不斷重復一句人的話，帽沿邊黃毛線織成的梔子花已經開了，發出海風似的香氣。。
“是樹做的？”
“嗯，”Coco點點頭，“我們用攢下的錢買了這家小店，然后做起來帽子生意。”
“這顏色非比尋常啊！”
“是出自小人兒們的手藝。”
“小人兒？”
“是啊，是小人兒，他們流浪到這里，我們就收留了他們，合伙做起了生意。”
越來越不可思議了，樹和Coco結了婚，定居在這個小鎮上，然后碰到流浪的小人兒，合伙做起了帽子生意。
Coco拉著我的手走進后院，是一個小小的工廠。一架咯吱咯吱響的機器擺著院子中間，后面是染房。一群小人在染房里勞動，數量有七八個。小人兒們有著藍色的眼睛，白白的皮膚，像涂了白漆的木偶。樹一本正經地坐在地上，用染好色的麥秸編著帽子。
“主人……”
樹抬頭看到我，站起來向我施禮。小人兒們也湊過來學著樹的樣子，一一向我鞠躬。寒暄了一段時間，樹說：
“為了歡迎主人的光臨，我們請主人參觀工廠，請各位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吧。”
樹一說完，小人們晃動著圓圓的腦袋齊聲說：“是，貓大人！”
“首先是壓麥秸。”
樹抱起一堆麥秸塞進機器里，不一會兒麥秸就從前面的口子里吐了出來，變成了金燦燦布條的樣子。
“下一步……染色……”樹高聲喊，跑進了染房。
“主人想要什么顏色？”樹問。
“草青色，就是街上流行的那種。”
“大家聽到了嗎？主人喜歡青色。”
“知道啦，是草青色……”
小人們站在染缸邊發出長長的呼聲，然后縱身一躍，跳進了裝滿水的染缸里。不一會兒，染缸里冒出了藍色的泡泡，咕嘟咕嘟，飛起的泡泡滿屋都是。之后，從里面傳出來咒語似的聲音：
陽光、青草、泥巴和蜂蜜……升溫、升溫、升溫……
染缸冒出白色的蒸汽。轉眼間，剛才還是透明見底的水變成了濃青色。等小人們跳出來，一個個都被自己的魔法染成了青色，簡直換了一個摸樣，他們伸了伸懶腰齊聲說：
“完成啦……”
我張大嘴巴，像觀看了一場變戲法的孩子。
“太神奇了……”
“下一步……染色……”
小人們又叫起來，抱著剛剛從機器里軋好的麥秸，扔進染缸里。樹坐在地上一根根地從小人兒手里接過麥秸編起帽子來。
“真了不起，是手藝活兒呢！”我說。
“嗯，”樹點頭，“以前在餐廳里有了空閑的時間就練習，主人您還說過在市場上一定很搶手的話呢。”
染了魔法的麥秸通過小人們的手傳到樹手里，“謝謝、謝謝……”，每接到一根，樹就說一聲。小人兒們感覺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替代的事兒，嘻嘻地笑起來。
編完了帽子，樹雙手端起到我面前：“請主人試試吧。”
樹的帽子幾乎沒有分量，就感覺是從雨后天空的彩虹中抽出來的一片云，戴上這樣的帽子我聞到了夏日的花香，聽到了鳥鳴和風吹草動的聲音。
不久，綠色的月亮出現在了貓鎮的天空，夜里的風兜兜轉轉吹進店里，是晚餐的時間了。
“主人，請入座吧。”Coco已經把晚餐準備好了。
飯桌上，小人兒們已經戴好餐巾拿起了叉子刀子，流著口水看著樹和Coco忙著上菜。看看都有什么菜呢？ 有蝦仁炒飯、魚肉餅、蒸魚、燉魚、烤魚和煎魚，還有放了許多佐料的魚湯。菜啊，湯啊，已經上完了，晚餐開始了。
“開始吧！”
我和小人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吃了好幾條烤魚和魚肉餅，小人們喜歡吃蝦仁炒飯，由于身體太小，他們簡直把頭埋進了碟子里。
“大家舉起酒杯吧！”我的面前多了一杯甜酒，樹和小人們已經把酒杯舉在半空中。不知是渴了還是那甜酒太好喝了，我一連喝了好幾杯。
第二天，當我告別我的貓離開貓鎮時，Coco把昨天編織的帽子送到我的手里，上面多了花和蝴蝶的圖案。蝴蝶在陽光下展開翅膀。我知道，這是Coco一晚上沒睡熬夜繡上去的。
我登上列車，向我的貓告別，我看到小人們站在樹的肩膀上，像士兵的肩章閃著綠色的光芒。
我高聲喊道：“好好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