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姑娘
老湯是我爸爸做事的伙計，出現(xiàn)的格外突兀，像是突然之間就成了我家的常客。老湯來的時候三天沒吃飯了，身無分文，我們都無從知曉他發(fā)生了什么，別人看他可憐便介紹他過來，到我爸這找點事做打點零工。我仔細瞧著，約莫是五十來歲的年紀，蒼老的厲害，一臉褶子配上一雙渾濁的眸子，分不清是皮膚發(fā)黑還是不愿好好擦洗這張臉面。胡子與頭發(fā)像是生來就是一片，黑的白的參差其中，走路有些微跛，一只褲腳蜷縮著，露出精壯的隱隱發(fā)黑的小腿，一只褲腳又耷拉在腳后跟。我不以為意，怕又是個好吃懶做沒啥本事只能渾噩度日的混混了，著實是個邋遢人！
這是我對老湯的第一印象，之前都是從我爸口中那個“湯哈醒”（湯傻子）覓得一點蹤跡，隔著老遠，便聽到一個中厚的嗓子在門口問候著我爸。老湯在床上躺了幾天了，受了風寒，我爸著急他耽誤工地進程，催促著他到我家隔壁診所吊點滴。我看著老湯病懨懨的樣子，給他在門口拿了把扶手椅坐著，四月的天氣還有點冷，他一個病人竟然還踏著一雙拖鞋搭拉著，我爸看不過去了，給他找了雙破襪子，硬是要他套著，他像是一頭倔牛，不以為然地叫囂著“這點算什么，死不了人。”我剛好做好飯菜，我爸問了老湯幾次吃飯沒，老湯微掩著臉，沒有回答，看這架勢，十有八九都沒吃口熱飯。我便乘了碗瘦肉粉絲給老湯端去，我很意外他竟還客氣上了，一個生病的人竟然如此固執(zhí)，硬是不肯吃上一口，我有點生氣，便端著碗往里頭走，我爸見著便說“別管了，他這人硬氣的很。”
再見到老湯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以后了，這一次風寒倒是好了，腳上的血卻血流不止！據(jù)我爸說，是撞到推土車上了，回去后血也止不住，這才跑過來，讓我這個學護理的在校生想想法子，我讓他把腳放在椅子上，我調(diào)侃著老湯，“你也該好好把你的腳丫子洗干凈點了，把自己收拾干凈點，家里都要亂成豬窩啦。”“什么，收拾?這樣蠻好的，收拾干凈了還有人去家里坐，麻煩。”我頭次聽人這樣理直氣壯給自己找借口，便不管他了，仔細瞧著腳踝處腫脹著，傷口不深，簡單消毒后，給他做了止血處理，便囑咐他不要碰生水，吃清淡點，不要飲酒。話還沒說完，老湯便咧著嘴向我抵抗“不喝酒是不可能的，一餐喝個斤把酒，好比賽神仙。”我瞪著他拿著棉簽用力戳了戳傷口，疼的老湯嗷嗷直叫，我不由想起上一次給老湯打點滴的時候，他那臉怨婦樣，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湯最怕打針和怕痛啊。
我給老湯上好藥后，老湯有點扭捏著“我老湯這輩子還沒欠過人情呢，你給我處理了傷口，說吧妹子想吃啥?”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我什么都不想吃，你都把我氣飽了，你少喝點酒我就謝天謝地了。”老湯沒頭沒腦地嘿嘿傻笑著，老湯啊，你都半個身子在土里的人，怎么就像個孩子樣呢。
第二天，我爸便跟我說老湯一大早買了新鮮的黃鱔給我們吃，這個老頭講起禮數(shù)來，還真是讓人意外。心底也開始重新去思考老湯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的硬氣與落魄渾然一體，像是遮掩著一個悲慘的命運與不屈的人格。
過了幾天安穩(wěn)的日子后，老湯像是泡沫一般掀不起波瀾也無足輕重。周末，我回家了一趟，我爸在飯桌上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張欠條，“這是老湯在我這領了工錢打的條，瞧這字，寫的比我還好。”我看仔細了，是挺龍飛鳳舞的，跟他人一樣，扯著大嗓門張牙舞爪，說起話來氣不死你，眼里還目無王法，我簡直懷疑這是原始社會來的土著人了，一言不和就動刀搶人的，我實在覺得他不像個文化人，是個十足的地痞流氓街頭混子。
我爸見我這態(tài)度，在飯桌時，這些日我爸跟老湯朝夕相處，感情也好的像老哥們般，加上老湯又是個沒把門的，老湯的底也被我爸摸得門清了。也是因為聽我爸講了老湯的江湖恩怨愛恨情仇后，甚至還賤兮兮地跟我說，老湯還教了他兩手厲害的呢。
老湯出身在一個女多男少的農(nóng)村家庭里，家里就他一根獨苗，十幾歲的時候被家里人送去少林寺學武藝。可老湯可不是什么踏實人，加上年輕氣盛又學了一身的真功夫。六七年后，便闖關下山，在沿海地區(qū)活躍著。老湯重情重義最是講哥們義氣，他便在黑道里混的風聲水起。
老湯第一次坐牢，差點再也沒機會見不到外面的太陽。我猜想老湯那時肯定是出了名的狠角，道上也是喊的出名頭的。
這也是老湯第一次殺人，有個大老板出錢三十萬買老湯賣命了結江湖恩怨，當場提著三十萬現(xiàn)金給老湯，老湯便真的替那人把事給辦成了。我有點遺憾忘了問父親老湯怎么殺人的，轉(zhuǎn)念一想，以老湯的粗暴簡單，大概是連作案工具也省了吧！老湯被抓去后，先是判了無期徒刑，接著改有期徒刑，減刑，最后竟被大老板給提了出來，前后只吃了幾年的牢飯。老湯待監(jiān)獄里的時候，跟他的婆娘跟人跑了，留下個兒子，而那三十萬也被老湯一直存著，用來給兒子娶老婆本。老湯用命換來的九十年代的三十萬存到今天，不知道要貶值了多少番！
老湯在外面沒嘚瑟多久，開始了他第二次坐牢生涯，這一待，便是二十五年。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能夠見到今天的老湯，真的是死里逃生，命大。
老湯在黑道里混久了，自然會會干得罪人的事，到現(xiàn)在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的，可想老湯年輕那會，是多么的脾氣暴躁而又性急。老湯被仇家追殺到一條船上，我想象著狂風暴雨海上巨浪翻滾著，老湯被七八個人拿刀逼著索命。像我這種膽子小的真的想象不出當初是如何刀光劍影、腥風血雨著，老湯踏著人頭才走出一條生路來，怕是比香港古惑仔有過之而無不及。父親說老湯那晚殺了兩人，還有幾人殘廢，最終判了二十五年刑。我慶幸著老湯沒有以命抵命，以他那個性，怕是死一人抵命，死兩個賺一個的了！而他這種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刀子砍下去是不會覺得痛的，是一種殺紅眼的快感，只有血液會染紅視線然后灼熱著，提醒著他還活著。
老湯再次出來后，已經(jīng)兩鬢斑白，四十幾歲的年紀卻格外顯老，而他終究要三顧牢房，這一次，終于沒有腥風血雨般，卻也是足夠驚心動魄。
老湯從牢里出來便沒在道上混了，大概這些年過去了，道上的人早已更新?lián)Q代，經(jīng)歷了這些風風雨雨，老湯是想過著安穩(wěn)日子的 。在老家蓋了棟房子，與家人們一起住著。
老湯與最小的妹妹晚上在鄉(xiāng)里看晚場電影，途中老湯去買包煙的功夫，他妹妹便被地方的地痞流氓給盯上了。老湯的妹妹也會些拳腳功夫，一兩個漢子不在話下。起初她沒搭理他們，這群混混便以為仗勢欺人得寸進尺，將帶著火星的煙蒂頭扔到了她的頸下。她仍然忍著沒有做聲。接著他們將有火星的煙蒂頭放在她胸前，這下子忍無可忍了，老湯的妹妹撂倒了身邊的兩個漢子，其他人見陣勢不對，便拔出了刀。恰好這時老湯趕到了，看到這一幕，老湯二話不說上去就把這些人揍成了殘廢，而他呢，要是不下這么狠的手，也不至于要吃兩年牢飯了！
老湯在外頭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半輩子，在牢里也待了大半個人生，到頭來還是孤苦伶仃一個人。老湯唯一的愛好就是每餐來個斤把酒，按他的話是，快活的像是活神仙，在這張微醺而又滿是滄桑的臉上，他哪管別人是怎么想的，活到這個歲數(shù)，也該做個別人眼中的“湯哈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