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CiCi
出處 |《一個人,從心活》
編輯 |蔡娜
圖片 |楊菲朵
1
我真實的生活里
連個可以撒嬌的對象都沒有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孤島,里面裝滿過往不為人知的心酸和不輕易示人的苦楚。
英國十七世紀詩人約翰·堂恩在詩里寫:
沒有誰能像一座孤島,
在大海里獨踞。
無論誰死了,
都是自己的一部分死去。
事實上,我一個人像一座孤島很多年,在飄蕩日子里,也曾遇到過很多座孤島。
7年前,我在深圳一家星級酒店當服務生,每天到終日不見陽光的地下一層員工食堂吃早餐,然后換上酒店的制服,到地上一層有著高大落地窗、陽光明媚的西餐廳服務別人吃早餐。
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牌戴在胸前,一天8小時輪班,每月休息4天,住在逼仄陰暗的12人間宿舍,宿舍里走馬燈式地換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我們彼此不會有太長久的人生交集。
那時的深圳,依然是很多人逃往的圣島。大部分的人來自更貧窮的地方,不屑于說起自己的家鄉。
大部分的人生,我們都在惡狠狠地逃離,不斷洗刷自己過去的歷史,養家糊口逃到城市,人生不得志逃到城市,不想太早淪為生育工具逃到城市,仿佛城市有著我們向往的幸福生活。
但事實上這座城市的喧囂和繁華與我們隔著一條深似海的深南大道。盡管換了名字,換了城市的口音,穿上只屬于城市的衣服,但我們心里深刻明白,自己與這座城市之間有一種無法融入、不被接納、無法平等的孤獨感。
那時我每天忙得像陀螺,并無太多可渲染的孤獨感,覺得一首情歌就能唱紅了眼眶的落寞,更多的是在向世界無病呻吟地撒嬌,而在我真實的生活里,連個可以撒嬌的對象都沒有。
我經常躲在酒店后門的走廊抽煙,后面的蕭條和前廳的富麗堂皇隔著一扇劃痕遍布的厚重木門,背面丑陋,正面華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
穿梭過酒店精致迷人的餐桌,路過衣著時尚的香港人、化精致淡妝戴耳墜穿碎花裙的韓國女人、喜歡自斟自飲找女服務生攀談的西班牙老男人,撞開大門,合上了熱鬧嘈雜,瞬間進入一個安靜到耳鳴的世界,有種笙歌散后酒初醒的清冷。這種瞬間的落差,讓我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分不清哪個才是我真實的世界。
手里的煙在幾秒奮不顧身的燃燒后,跌落成四散的灰燼,想起沒來深圳時的我堅忍無比,遠遠沒有這樣歇斯底里的勇氣。
我曾神魂顛倒愛著一個人,恨不得長在他的身上,他是個西點師,毅然決然去了香港,因為那邊的酒店給更高的薪金。
他打電話跟我抱怨,香港的樓很高,路窄得要死,必須時時貼著墻走路,否則就會擋了后面的車子;香港的酒店里不講廣東話,他們會給你白眼;住的地方也是擠得像豬圈。
他給我念李商隱的詩: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水江水聲。我還在家鄉看廟戲,戲臺子上《霸王別姬》的唱詞悠悠傳來:力拔山兮氣蓋兮,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不到半年,他交了一個廣東妹。從此,我的心靈和肉身都孤獨了。后來為了避開家人的逼婚,我也過了“江東”,逃到了深圳,才明白原來現實會提著脊梁骨,讓你學會忍受孤獨。
2
如果你足夠清醒
能夠從孤獨里撥出生猛的力量
剛到酒店不久,我是新人,17桌的客人吐了一地;21桌的女人迎著光看一只玻璃杯,投訴上面有一只指紋;13座的小孩又碰倒酒杯弄臟了餐布;一位老員工把賬單和現金遞給我,指揮我去幫客人結賬,到了收銀臺,收銀員告訴我,里面有一張假幣,客人并不承認,而那位老員工矢口否認曾在中間轉交的事實。我咬牙吞淚墊付,從此學會做事留個心眼。
酒店后門,常年徘徊一只白色的野貓,獨來獨往,身形矯健,因為在垃圾堆覓食,白色的貓臉蹭得烏黑,盡管如此,依然讓人看著憐愛。
初次見到它,在喂給它一大塊客人吃剩的三文魚肉后,我企圖伸手撫摸它,誰知它厲聲尖叫,飛速抓了我一爪子后,跳到遠處,弓著身子,瞪圓了眼用犀利的目光警惕地盯著我。
我的手背迅速滲出一條長長的血絲,鉆心地疼。后來遇見那只白貓,我不再企圖靠近,遠遠扔了剩菜給它,轉身就走。
人人如此,何況一只貓?
城市那么大,這里看似面目和善的人,不都像這只獨來獨往的白貓,小心提防著過生活嗎?我們對這座繁華的城市有著太多的防御,內心時刻提著爪子。
孤獨不是一天形成的,因生存而本能伸出的利爪也不是一天練就的,需要經歷過許多冷嘲熱諷、背地中傷,暗地陷害才有此刻的提防和迅猛。
沉默和冷酷不過是軟弱和怕被傷害的鎧甲。我們也一樣自私、防備、冷漠,只是不到危險的時刻,不會輕易亮出自己的利爪,而孤獨讓人保持清醒的力量。
給302房間的法國男人送餐,一份天使肉意面,一杯白葡萄酒,忘了帶賬單給他簽字。他對我嘟嘟囔囔,比劃半天,我還是沒明白,他回頭對屋里說了句法語。
半掩的門,白床單上坐著一個女孩,短發,瘦弱,臉色蒼白,正在腿上看一本時尚雜志,她抬頭,眼神孤冷,面無表情看著我,我們雙目相對,我知道她也聽不懂。
門合上,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垂搭在床沿上的腳,腳上一雙臟兮兮的白球鞋。我嘆了一口氣,在心里猜測她的年齡,十六?十七歲?她成年了嗎?那雙眼,讓我想起那只貓,充滿警惕和防御,又冷酷無情。
我們在各自的孤島上對望,我一眼看穿了她,她也一眼看穿了我,仿佛坐在床上的是另一個“我”,站在門外的是另一個“她”。我們同樣在出賣青春捱食,只是方式不同。那一瞬間,我覺得好難過。
去后門抽完煙,補了補口紅,堆上職業微笑,推開門,我又從凄冷的走廊進入繁華、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頭發花白的香港人準時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小桌上,他安靜地往面包上抹黃油,專心致志吃著。
有人跟我說,他以前是香港小有名氣的電影導演,姓張,早年獲過不少國外的大獎,也曾風光一時。可惜現在沒有人認出他,也沒有人找他簽名。他吃得很干凈,桌面上除了面包屑、黃油塑料包裝、一張餐巾、咖啡杯,沒有其他的垃圾要清理。
出于同情,有一天,我掏出隨身帶的記菜單的小本,鄭重地請他簽了名。他沒有感到意外,只是很平靜地禮貌簽字,微笑點一點頭,劣質圓珠筆寫的字,穿透紙背。我并沒有看過他一部電影,甚至連他的全名都不知道,他的從容讓我感到羞愧和局促。
法國作家埃里克艾·施密特寫到:“最后,我們才明白生命不是一份禮物,而是一份借款,我們試著配得上生命。”
我不知道年老之后孤獨的我,是否可以做到他這樣的從容不迫和寵辱不驚,配得起我過去的歲月。而那時過于年輕的我,遠不足以體會一個人歷經滄桑和繁榮之后孤獨終老是什么感受。
深圳鳳凰花開滿全城,紅紅火火一片的時候,3號床位的女孩家里來了人,被逼著回去相親;前臺的女孩和當經理的男友結了婚,回去開了家旅館;皮膚白皙,面容嬌美的女孩和一位意大利客人發起國際短信;一批實習生走了,另一批實習生又來了;洗碗間的一位阿姨去了老鄉介紹在香港的酒店,8000港幣,繼續洗碗……
另一位洗碗阿姨已經臥病在床一周,她咳嗽吐出腥臭的痰,那段時期,流感盛行,怕傳染沒人敢靠近;家人遠在老家,沒人能長途跋涉來照顧她。
她托我從食堂帶一碗粥,卻連抬手抓勺的力氣都沒有。我喂她吃了半碗粥后,她的眼淚“吧嗒”掉下來,她哽咽著低聲對我說,平日覺得大家關系不錯,到這時才看清人心。她用蹩腳的粵語喃喃自語說了句,知人,知面,難知心啊!
我一陣心酸,不知如何安慰她。那時忽然明白,每個人于我都是一面鏡子,不管是她、還是從前愛過的人、過氣導演、曾經陷害我的人、302房的女孩、酒店里來來往往的賓客,還是那一只貓,都讓我照見另一個孤獨的自己,不管是誰,在這碩大的城市里,沒有人能幸免孤獨,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幸運的是,如果你足夠清醒,能夠從孤獨里撥出生猛的力量。
我常常深夜在空蕩蕩的街道一個人緩步慢行,五月玉蘭花香碎一地,八月臺風會刮落青黃的芒果,而十二月時,這座城市依然青翠,燕晗山上還有人高聲放歌,附近暨南大學的校園和酒店里一樣,永遠走著看不完的二十幾歲的姑娘,年復一年。后來的歲月,我一直在這座城市,但始終沒有再遇見從前那些人。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
我想,孤獨亦是如此。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孤島,里面裝滿過往不為人知的心酸和不輕易示人的苦楚。
聽說,一個人走過越多的城市,經歷越多的人,吃盡許多無可奈何的苦頭,有過一些情深緣淺,經歷過一些徹夜輾轉難眠的黑夜,多多少少流過一些委屈的淚,再回首往事,會生出寬容、和藹、柔軟、諒解和從容。
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皆可原諒時,她便翻越了這座孤島,之后不再逃。
作者介紹
CiCi
服務業專研者,酒店主管,塔羅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