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子初
“你會有十三日的時光來清洗你在塵世沾染的罪惡。”
這是很小的時候,他在鎮(zhèn)子里舉行的某個葬禮上看到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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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將新洗的床單拿出去,晾在門外的繩子上。繩子是一段粗劣的麻繩,分別系在兩棵槐樹的枝干上。北方的十月已有寒意,潮濕的指梢被凍得通紅。原本那兩棵槐樹上喧鬧個不休的鳥群,此時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空空的枝椏,寂寞地伸向天空。
一直輾轉(zhuǎn)在沿海喧鬧的城市,聲囂日夜蠱惑著耳膜。突然來到北方,滲人的安靜反倒讓他覺得恐慌,因為這些見縫插針的寂靜能讓他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而這些年,他最怕的,就是在失眠的深夜,聽見自己脈搏和血液。
屋子里的爐火很旺,火苗撲上來,舔舐著砂鍋黝黑而粗糙的外壁。他將紙袋打開,用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一一撫摸那些干燥的草藥,然后將它們一并倒入砂鍋,濃濃的藥味很快升騰起來,混合著苦澀。
這只是幾味補藥,但你若將它們的名字一一列出來給那些老中醫(yī)看,他們準(zhǔn)會大驚失色,因為它們的藥性相克,煎在一起是一種慢性毒藥。
前后的窗戶都打開著,穿堂風(fēng)呼嘯而過,破舊的窗簾飄出去,在風(fēng)中拼命顫動,發(fā)出歌唱般的響聲。他拉過早已斑駁了油漆的松木的椅子坐下來,注視著火爐,天色像是被某個畫師一筆一筆渲染,最終墨黑下去。
這間老房子有太多過往的味道,如前世故地。記憶像是苔蘚一般在潮濕的黑暗里洶涌拔節(jié)。童年,母親,南方村落,小橋,屋后大片的桃樹園子,每年秋天都會有大暴雨,房屋潮濕,發(fā)霉的味道直到爐灶生起才會消失,這些都是他十六歲離開家以后,統(tǒng)統(tǒng)被埋葬的記憶。而現(xiàn)在,它們又在這個北方靜謐的小鎮(zhèn)一一復(fù)活。
往事讓他有些心煩,他彎下腰將爐火添得更旺一些,并起身關(guān)上窗戶,北方濃重的黑夜幾乎要從窗外溢進(jìn)來。
或許,他想,上輩子他真的是住在北方的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幾畝薄田,早出晚歸,一年有足夠閑暇的時間用來消磨在充滿腐木氣味的老房子里,劈柴,自制耐燒的煤塊,院子里有李樹結(jié)滿果實,自己也吃不完,任由周鄰的孩子打食。有井,有菜園子,后院養(yǎng)著雞鴨牛羊,每天都要照料。白天院前院后地轉(zhuǎn),黃昏時候靜下來,燒水做飯,飯后天微黑,去后院看看雞羊是否吃飽安穩(wěn)。一整天充盈妥實,夜里躲在厚厚的棉被里安穩(wěn)睡去。
幾味藥被反復(fù)煎著,氣味變得醇厚,像北方。
生在潮濕陰郁的南方村落,提及北方,少不了陌生。小的時候造過關(guān)于北方的句子,想到的無非是沙塵,山石,荒涼,干燥,寒冷之類的字眼,幼稚卻也無可厚非。
現(xiàn)在呢?北方是什么?
若北方是曬在太陽底下的一堆落葉,自己便是隱匿其中不想在冬眠的酣夢中醒過來的蟲子吧。
他自嘲的表情又一次爬上嘴角。
入夜的風(fēng)有些寒冷,他把窗戶關(guān)緊,沒有開燈,只是坐在黑暗里。
樓上微微有些響動,在昏暗中聽起來格外清晰。
這是座兩層的閣樓,坐落在小鎮(zhèn)的最邊緣。夜幕拉下來,偶爾有幾聲狗吠或是蟲鳴,隨即陷入巨大的寂靜。所以每一種細(xì)微的聲音都能精準(zhǔn)的敲擊著耳膜,并沿著神經(jīng)霸占身體的每處細(xì)胞。
他閉上眼睛,下意識的抱緊自己,慢慢厚重的黑暗有種神秘的安全感。
樓上住著一個年輕的姑娘,白天睡覺晚上出門。
她走動,翻東西,來來回回,磕磕碰碰,最后拉上門下樓,手腕上的金屬鏈子在空氣中叮當(dāng)作響。
她消失在黑夜里,像是某種物質(zhì)被突然吸進(jìn)黑洞,剩下一整個夜,顯得潦草而單薄。
2.
他將晾在窗臺的藥汁取進(jìn)來,加上糖喝。
這是他第一次喝這種液汁暗黃濃稠的草藥。原來甜和苦并不能中和,如同幸福不能抵消悲傷一樣。
當(dāng)甘甜和苦澀涌下喉嚨的那一刻,他眼前浮現(xiàn)出母親的模樣。她站在南方陰郁的天空下,脊背佝僂,花白的頭發(fā)在微風(fēng)中顫動,表情里有說不出的悲戚。
四個月前曾回過一次家,還是那間經(jīng)歷了幾十年風(fēng)雨的小屋,在五月連綿的雨水里找不到一點干燥的地方。母親歡喜的不知所措,進(jìn)進(jìn)出出好幾個來回的跑,想為他做一頓他最愛吃的飯菜。
他看著絮絮叨叨忘東忘西的母親,突然說:“姆媽,別忙了,我下車的時候在鎮(zhèn)上吃過了。”
母親錯愕的站在原地,兩手還在空中懸著,久久沒有放下。
那一瞬間,他瞥見母親的眸子亮晶晶的,像夏日的星辰。他知道她難過了,過了一會兒,她哆哆嗦嗦地在床沿上坐下來,一雙干枯的手安靜的放在膝蓋上。
他覺得無趣,目光隨意的掃過屋子,落滿灰塵的窗臺上依舊放著自己十幾年前玩過的汽車模型。屋里有縫隙的地方全部糊上舊報紙擋風(fēng),天花板上有一層又一層漏過雨的黃色痕跡,被單和窗簾都被歲月侵染成臟兮兮的顏色,只有父親的遺像明凈亮堂,香簍里有新燒的灰燼。
再次回過神來看她時,發(fā)現(xiàn)她早已悄無聲息的淚流滿面,淚光盛在皺紋里,變成溫暖的溪流。
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在家里只待了一天就匆匆離開。
他將厚厚一疊錢放在桌上,提著行李去趕車。母親從后面追上來,氣喘吁吁地拉住他。
“雨娃,”他依舊習(xí)慣于叫他的乳名,“聽說你在外面干些不正當(dāng)?shù)氖隆?/p>
他甩開她,“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就不要胡說!”
她又試圖拽住他的衣服,被甩開后只好攥著自己的衣襟,“雨娃你別走了,跟我就在這兒老老實實呆著,哪都不要去了,雨娃……”
她常年生活在南方閉塞的小鎮(zhèn),從來沒有離開過。他沒法跟她解釋外面的世界和規(guī)則,只是不耐煩的走開。
她仍舊上前拉住他,叫他的乳名。她根本組織不出任何語句來表達(dá)作為一個母親的憂慮和不舍,只是緊緊拉住他。
汽車開過來的時候,他推開她,加緊幾步跨進(jìn)車門。
坐定后從車窗望出去,看見她滿身塵土朝汽車跑來,而車子已經(jīng)決絕的開動了,她瘦小的身影一閃而過,最終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那片空闊地,像一個墨黑而孤獨的標(biāo)點。
那是最后一次看見母親,她以一個微小的墨點消失在視線里。
他早該想到,母親一個人孤獨地呆在南方的雨季,這么多年, 那些細(xì)小的繁碎的生活連同病根一塊被植入身體,總有枝繁葉茂的時候。他以年輕的桀驁和執(zhí)拗越過平靜表面下滋生的枝節(jié),一直向前,沒有回首。總以為,她一直會站在門口,雙手握襟,踮腳盼望。
母親離開的時候他并不在身邊,消息傳到他那里已是一個月以后。
他在廣州,正如鎮(zhèn)上人所說的那樣,他做的并不是什么正當(dāng)生意。那幾日正值底層聯(lián)絡(luò)員被捕,他在指定的時間沒有拿到上面想要的貨,便在附近逗留,身上沒有多少錢。
母親病逝的消息使他陷入突然的悲痛中,他回到棲身的旅館,打點行李,買了回家的車票。
并沒有認(rèn)真的考慮過死亡,是肉體的消失或是精神的泯滅,是過程還是瞬間,體溫一寸一寸地從身體上褪去,唇齒間包裹著一口舍不得塵世還沒有吐出來,心臟緩緩地,跳動了最后一下,而后是巨大的寂靜嗎,還是盛大的虛無?
青草,高蒿,紫色的馬蓮花,雪白的牛羊,北方的氣息從車窗往里涌的時候,他才摸出那張沒有檢過的票,南方小鎮(zhèn)的名字被指尖覆蓋掉一些,再覆蓋掉一些,最后他揚起手,將它扔進(jìn)北方的風(fēng)里。
再也回不去了。
永遠(yuǎn)回不去了。
3
北方的黑夜寬厚而溫暖,像母親的懷抱。他起身走到床邊,拉開棉被躺進(jìn)去。
一連幾個夜晚反反復(fù)復(fù)被夢魘纏繞,沒有透徹的睡過一覺。有時候甚至盯著天花板上月光變化的陰影一直到天明,時鐘響亮地碾過他的心臟,留下新鮮的齒輪的印記。
天還沒亮,女孩從外面回來,煩躁地踢開院子里擋路的洗衣盆,晃晃悠悠的上樓。
他貪戀被窩的溫暖,蜷縮起來重新閉上眼睛,即使不能睡著。
太陽暖融融的照亮第一格窗玻璃,他起床洗漱,生起爐子,燒上水。等簡單的收拾完屋子,水已燒得沸騰,大量的水蒸氣頂?shù)腻伾w啪啪作響,他將淘好的米放進(jìn)去。
依然會想起母親,記憶里,她整天圍著那塊巴掌大的地方轉(zhuǎn),一輩子就那樣被進(jìn)進(jìn)出出重復(fù)的生活耗完,繁復(fù),瑣碎,無止盡。
很小的時候就對這種生活產(chǎn)生質(zhì)疑并企圖反抗,對她早早就安置在自己身上的未來更是嗤之以鼻,簡單的,安穩(wěn)的,粗糙的,重復(fù)的生活,一眼就可以望到盡頭。
所以十六歲父親離開的那一年,他毅然棄學(xué),離開故鄉(xiāng),離開她,以及他所鄙夷的生活。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無視她的孤獨與痛苦,眼睜睜的看著她以無可挽回的速度蒼老下去。
他以為,足夠的金錢像是一種暖胃的烈酒,可以填補整個童年的貧瘠,以及所有捉襟見肘的窘迫。
最后呢?他扯起嘴角對著孤獨的空氣笑了笑。
4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花板粗劣的花紋一直在旋轉(zhuǎn),只好閉上,然后想象自己睡在草原的風(fēng)里。
接近中午的時候女孩從樓梯上下來,拍打他的窗戶,問他有沒有熱開水。
他讓她進(jìn)屋,倒了滿滿一杯熱水給她。
她素面朝天,頭發(fā)凌亂的散著,似乎是剛剛睡醒。
“你不出門。”她兀定的說。
“不熟悉。”他簡單的回答。
“南方人?”
她見他默認(rèn),又說:“來旅游?”
“你看像嗎?”他沒有正面回答她。
“不像。”她搖了搖頭。
“你是本地人?”
“不算是,在這兒念大學(xué),畢業(yè)就不想回去了,找了份工資還行的工作,夜班,不過我很喜歡。”
他的心里活動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查看了一下爐子上蒸著的米飯。
“米飯快好了,要不要一起?”他神情溫和的問。
她倒大方,攤了攤雙手,“要是不介意的話。”
“當(dāng)然不會,不過沒有多余的碗筷。”
她上樓很快拿了碗筷和一碟小菜以及幾根雞腿下來。
“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熱熱還可以吃。”
那一頓對他來說顯得有點熱鬧豐富的午餐過后,女孩像往常一樣上樓睡覺,他坐在樓下的椅子上百無聊賴的曬著太陽。北方的太陽干燥而熏暖,照的他很快睡著,夢境依然糾纏不休。
和女孩很快熟絡(luò)了起來,晚上離開的時候她拍了拍黑漆漆的窗戶算是告別,凌晨回來她仍舊拍他的窗戶,然后上樓睡覺。
他在外面那么多年,怎么會不知道夜班是怎樣一種工作。而且,她那能與陌生人迅速熟絡(luò)的性格,更像是一種職業(yè)習(xí)慣。
他加了很多糖在濃黃的藥湯里,苦笑了一下,“那你算個什么東西呢?”他在心底對自己說。
她突然趴在窗戶上,“什么藥啊?”
“安神的,最近睡眠不好。”
“哦,”她伸出細(xì)長的手指在玻璃上來來回回畫著線條,“你叫什么名字?”
“雨,你呢?”
她突然笑了起來,他發(fā)現(xiàn)她的笑容很美,像北方的太陽,干燥而明媚。
“不會是因為你出生的時候正好下著雨吧?”
“你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固然簡單易理解,但他還是有些詫異。
“我叫雪,因為我出生的那天下著大雪。”
他們倆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起來,一個在窗外,一個在屋里。
“天下還有這么巧的事情?”
“是呀!”她的語氣調(diào)皮。
她側(cè)過臉看向天空,他覺得她雪白的皮膚快要在陽光下融化了。
5.
北方的氣溫持續(xù)下降,院子一日日顯得孤寂起來。
他時常站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樹下,仰起頭,微瞇起眼睛,讓透過枝葉間的光斑落在臉上,如一個孩子。
年尚幼時,父親患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那是一種常見的病,卻不能根治。十歲那年夏天連綿的陰雨加劇了他的病痛,全身的骨頭都被潮濕侵蝕,如同沒有加固連接點的支架,輕輕一碰就會轟然倒地。
父親從此臥床不起,只能靠母親在鎮(zhèn)子上的工廠里做零工來維持生計,他才十歲,對突如其來的困境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束手無策地看著命運的魔爪將生活蹂躪的滿目瘡痍。
逃離的欲望自那時起,開始扎根于心臟某個潮濕陰暗的角落,等待有一天,冒出嫩綠的新葉。
好像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地在奔跑,沒有時間停下來回頭看看自己的腳印,也沒有時間停下來思考。而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這些年一直逃避的,馬不停蹄的追求或者索取的,最后連一句有意義的定義或者結(jié)論都給不了。
思考和回憶都顯得吃力,他寧愿做一件沒有思想的物品,安靜地躺在北方明朗而微寒的空氣里,日夜守望著天空。
6
“聽見了嗎?”
“聽見什么?”
“落雪的聲音。”
窗外是紛紛揚揚的大雪,屋里的爐火燒得劈啪作響。他跟雪坐在窗戶下面,兩個腦袋靠在一起,像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孩。
他盯著爐子上的黑紋砂鍋,藥汁已經(jīng)沸騰,濃烈的味道欲將屋里密閉的空間般不停匯聚。不知道是水汽的緣故還是藥物的作用,他微瞇起眼睛,只覺得頭昏腦脹,根本辨不清屋里的東西。
他干脆閉上眼睛,將頭靠在墻上,認(rèn)真的傾聽落雪的聲音。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也這樣坐在窗下聽雨。雨點的聲音很脆,噼里啪啦地敲在耳膜上,我總覺得我在撿一大盤散落的珠子,手很小,珠子又滑又多,我就趴在地上一直撿一直撿,直到泥土味兒充滿鼻腔,肺葉,直抵心臟,那種感覺很充實,又很飄渺,像是在夢里邊,又像是一直清醒著。”他閉上眼睛,回憶著落在他記憶里的每一場雨,女孩輕輕將頭靠在他肩頭。
北方的十月。落雪。
這是第九日。暗黃色的藥汁已經(jīng)滲透了他的每一處細(xì)胞,溫暖而眩暈。躺在床上時感覺天花板一直在旋轉(zhuǎn),如同一個黑洞,將自己吸進(jìn)去。
女孩微笑的臉不停出現(xiàn)在眼前,牙齒如清晨的雪,烏黑的直發(fā)甩過來,遮住一小部分臉。
他喝了這個世界上最純凈的毒藥,味苦,性良,會讓他慢慢死去。
凌晨的光里只有鐘表的聲音在響,雪光將窗口映的亮堂堂的。
他想象著女孩穿著雪地靴走在上面的樣子,一串孤寂的腳印從視線的這頭穿過去,扯到目光的對岸,落進(jìn)看不見的雪海。
他總是有這樣奇怪的念頭,目光覆蓋的地方,是空懸的一處孤島,而越過目光的邊緣就是湖,是海,是深淵,仿佛多走幾步就會掉下去,萬劫不復(fù)。
深夜的夢里,他看見母親掉下去,房屋掉下去,樹林掉下去,村落掉下去,南方掉下去,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卻一直跑不到盡頭。
女孩在天剛亮的時候回來,拍了拍他的窗玻璃。
木質(zhì)的樓梯吱吱扭扭的響了起來,在寂寥的落雪的清晨,顯得格外搖搖欲墜。
那串腳印深淺不一的印在雪地上,盛滿光和寒冷。
雪停后的清晨,世界仿佛是一汪清冽的泉水,澄澈的可以看見空氣在流動。
7
他將煮過的藥渣倒出來曬在窗臺上。
在那個南方的村落,有一個不知從什么時候傳下來的習(xí)俗,人死后要用各家各戶搜集來的藥渣做枕頭,這樣死后的靈魂才是純凈的,可以有來生。這也是父親去世后他才知道的。母親將那些藥渣篩揀好,裝在用綢子縫制的枕芯里,然后套上繡著大朵荷花的枕套。枕頭是規(guī)整的矩形,兩邊是精心繡制的圖騰,花紋里刻著生與死的糾葛。
短短的幾天時間,從南方沿海城市的喧囂中脫離出來,坐擁擠而氣味難聞的硬座火車,邂逅這座北方偏北的小鎮(zhèn),陽光充沛,聲囂啞然。
只用了片刻時間來思考整個過程,隨后就融入了新的生活,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
清淡的日子,大片閑暇的時間用來思考曾經(jīng)與現(xiàn)在的聯(lián)系,抑或根本沒有思考過,就讓大腦空白著,任北方明朗的氣息浸泡,至腐爛,風(fēng)化。
他覺得他像是母親那座老房子,回憶如風(fēng)一樣無孔不入,侵略著脆弱的皮膚,將它們捅開,撕扯成傷口的形狀。
躺下來的時候,他似乎能看見自己的身體布滿細(xì)小的罅隙,散發(fā)著透明的光。
那些即將洶涌而來的光芒,是他最后想要隱藏起來的柔軟。
一只麻雀受驚的從落雪的枝間飛了起來,他抬起頭,驀然看見母親站在院子中間。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母親站在雪地里的樣子,她兩手疊加放在襟前,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著,眼神是洞悉一切的平靜,卻又盛滿了風(fēng)雪。
他知道,藥物讓他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幻覺。
地面像海般一波又一波流向遠(yuǎn)方,母親被波浪呈遞到天地相交的地方,然后像夢境里那樣,跌落下去。她的眼神不停地在他的眼前閃過,平靜的可怕,是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
“跟我就在這兒老老實實呆著,哪都不要去了,雨娃……”她說。
8
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將最后一副藥的藥渣篩撿出來,裝進(jìn)布袋里,細(xì)心地縫好。
他起身數(shù)了數(shù)從日歷上撕下來的紙團,十三。
喝中藥,夜夜失眠,煮飯,回憶,劈柴生火,曬北方溫暖的太陽,幻覺。
記憶像是被漂洗了一遍,純白單薄,絲綢般晾在繩子上。
女孩在他窗前的空地上跳舞,動作輕盈而奇特。他對著她笑了起來,她也笑了,輕踮腳尖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像一只蝶。
他對著沒有打開的窗戶輕輕說:“你知道嗎?我希望有來生,那時我只是生在北方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夏有晴雨冬有落雪,像現(xiàn)在這樣每天都平靜的生活,娶一個笑容像你一樣美好而溫暖的北方女子,我們有自己的土地,有健康漂亮的孩子,這樣就足夠了。”女孩還在不停的舞蹈,笑容如盛開的白色雪蓮。他像一個丈夫望著自己的妻子一樣微笑著揚起嘴角,“雖然,雪,我現(xiàn)在開始懷疑,你也許僅僅是我的幻覺。”
意識開始混沌,他躺在床上,看見母親站在床邊,伸出手來撫摸他的額頭,她說:“跟我就在這兒老老實實呆著,哪都不要去了,雨娃……”
“媽,我哪也不去了,我陪著你,哪也不去了……”
“聽,落雪的聲音……”
他聽見雪一片一片地落下來,將他覆蓋。
北方十月,大雪初晴,幾只不怕冷的麻雀在落滿雪的枝椏間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遠(yuǎn)處潔白的山巒沉默而悠遠(yuǎn)。
第十三個夜晚,落進(jìn)北方的往事里,如一個黑色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