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星際旅行,這是一個老話題了,怎么實現呢?很多人都有過設想,要么把交通工具加速到一定程度,要么折疊宇宙空間,要么通過蟲洞,等等,這里的“跳特”就是其中一種交通方式,前半篇用大量的“事實依據”為這種技術/工具做鋪墊,證明它的可靠性和某種不確定性,至于什么不確定性呢,在故事的最后將會揭開謎底。”
《跳特》
作者:史蒂芬金
“這是跳特701號最后一次呼叫。”愉悅的女性聲音在紐約港務局機場的藍色大廳里回響。過去這三百多年來,港務局機場并沒有什么改變--仍然臟亂且有點嚇人。唯一叫人感到愉快的,大概就是那女性播音員的聲音了。“這是前往火星白頭市的跳特服務。”那聲音又往下說:“請所有已購票的旅客都到藍色大廳休息室,并請將有效文件準備好,謝謝。”
樓上的休息室一點也不臟亂;地上鋪著銀灰色地毯,乳白色墻上掛了幾幅沒什么特色的海報,一連串舒緩、明快的顏色在天花板上轉現。在大廳里放有一百張長沙發,十張一排整齊地放置著。五個跳特服務員在大廳里來回走動,以低沉而愉快的聲音說話,并為乘客提供一杯杯牛奶。房間的一側是入口,兩旁列著武裝警衛,還有另一個跳特服務員正在檢查一個遲到乘客交出的有效文件。那名乘客看來急匆匆的,大概是個生意人,腋下夾了一份《紐約世界時報》。在入口正對面的另一側,地板向下低陷約五英尺寬十英尺長,經過一個沒有門的入口,看來倒有些像小孩的滑梯。
歐茨一家并肩躺在房間盡頭的四張長沙發上。馬克·歐茨和他的妻子茉莉,兩個孩子則躺在中間。
“爸爸,你現在可以說說跳特的事給我聽嗎?”瑞奇問道,“你答應過的。”
“是呀,爸,你答應過的。”帕特里夏附和說,并莫名其妙咯咯笑著。
一個身材高壯的生意人瞥了他們一眼,隨即又自在地躺著看他的報紙。壓低的談話聲與乘客在跳特沙發上翻身的聲音處處可聞。
馬克望向茉莉,眨眨眼。她也對他眨了兩下,但她幾乎和帕特里夏一樣緊張。為什么不?馬克心想。他們三個都是第一次跳特。過去六個月來,他和茉莉不停在討論搬家的得失,只因德州水利局已通知他,他將被調職到白頭市。最后他們決定,在馬克駐守火星這兩年間,全家一起搬去。此刻,望著茉莉蒼白的臉孔,他不禁想著她是否已對這決定感到后悔了。
他看看表,離跳特時間還有半小時。這段時間夠用來說故事了……況且這可以讓孩子分心,不至于緊張兮兮。誰曉得,也許茉莉也會因此平靜些。
“好吧。”他說。瑞奇和帕特里夏都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瑞奇十二歲,帕特里夏九歲。他又一次告訴自己,等他們回地球時,他兒子將已進入青春期,而他女兒的胸部也即將發育,這想法仍讓他覺得難以置信。兩個孩子都將轉入小小的白頭聯合學校,和一百多個工程師及石油公司員工的小孩在一起。過不了幾個月,他兒子可能和同學遠足到法布星去,探測那顆星球上的地質,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卻是千真萬確。
誰曉得?他悶悶地想著。也許這也會讓我對“跳特之跳”覺得輕松點吧。
“目前為止,就我們所知,”他開口說:“在三百二十年前左右,大約是一九八七年,有個叫維克多·柯倫的人發明了跳特。他之所以發明跳特,是由于一項由政府資助的私人研究方案……當然,后來政府接收了這項發明。到最后,要不是歸政府所有,就是歸石油公司所有。我們之所以不知道確切的發明日期,是因為柯倫是個怪人--”
“你是說他瘋了嗎,爸爸?”瑞奇問道。
“‘怪人’只是表示他有點瘋而已,親愛的。”茉莉說著,對馬克笑了笑。他覺得她似乎不那么緊張了。
“噢。”
“總之,他實驗這個過程已有一段相當的時間后,才把得到的結果向政府報告。”馬克繼續說,“他會告訴他們,只因為他快沒錢了,而他們又打算不再繼續資助他。”
“你的錢將被收回。”帕特里夏說著,再度咯咯尖笑。
“就是那樣,寶貝。”馬克輕輕揉了一下她的頭發。在房間另一頭,他看見一扇門無聲開啟,又有兩名服務員走出,穿著跳特服務的鮮紅色連身制服,推著臺子。臺子上是個不銹鋼管口,連著一條橡皮管;在臺布下,馬克知道那里面藏著兩桶氣體;鉤在臺子旁的網袋里,裝有一百副隨用隨丟的面具。馬克繼續說話,不希望家人過早看到“遺忘河措施”。而且,只要他有時間說出整個故事,他們會張開雙手歡迎遺忘氣體的。
想想剩下的選擇。
“當然,你們知道跳特是種電磁傳動。”他說道,“有時在大學的理化課里,他們稱之為‘柯倫過程’,但其實那就是電磁傳動,而且將之命名為‘跳特’的,就是柯倫本人。他是個科幻小說迷,當時有篇由阿爾弗雷德·貝斯特所寫的小說,叫《群星,我的歸宿》,在這篇小說里,貝斯特為電磁傳動發明了‘跳特’這個名詞。只不過在他的小說中,你光是用想的就可以跳特了,但在實際情況中卻不行。”
服務員正把一副面具裝到不銹鋼管口上,并將它遞給躺在房間另一頭的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接過面具,深吸一口氣,立即悄然無力地癱倒在長沙發上。她的裙子向上拉起一點點,露出青筋滿布且肌肉松弛的大腿。一名服務員周到地為她拉好裙子,其他人則忙著取下用過的面具,換上一副新的。這過程總使得馬克想到旅館房間里的塑膠杯。他暗自希望帕特里夏能夠冷靜一點;他看過必須被牢牢按住的孩子,有時候他們更會在橡膠面具蓋住臉部時尖叫出聲。對孩子來說,那倒不算什么不正常反應,他想,但旁觀者往往感到怵目驚心,因此他不希望帕特里夏會那樣。至于瑞奇,他比較有信心些。
“我想你可以說跳特是在最后可能的一瞬間出現的。”他又往下說。他看著瑞奇說話,卻伸手抓緊女兒的手。她的手指驚慌地握住他,掌心冰涼,且微微出汗。“當時世界已經在鬧石油荒,僅剩的石油又多半屬于中東沙漠地帶的民族所有,這些人將石油當作一種政治武器。他們組成一個石油聯盟,稱為石油輸出國組織--”
“什么叫聯盟呢,爸爸?”帕特里夏問道。
“呃,就是一種壟斷。”馬克說。
“就像俱樂部,寶貝兒,”茉莉說,“而你必須擁有很多石油才能加入那個俱樂部。”
“噢。”
“我沒時間為你們一五一十解釋清楚,”馬克說,“你們在學校里會讀到一些,只是那真是亂成一團--目前我們先不談這個。假使你有輛車,你每星期只能開它兩天,而且汽油貴到十五塊錢一加侖--”
“天啊!”瑞奇插嘴道,“現在一加侖才四分錢左右吧,對不對,爸爸?”
馬克微微一笑。“所以我們現在才要去我們要去的地方,瑞奇。火星上有足夠用八千年的石油,金星上的石油夠用兩萬年……可是石油已不再那么重要了。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
“水!”帕特里夏搶著說。那個看報的生意人抬起頭來對她笑了笑。
“沒錯,”馬克說,“因為從一九六○年到二○三○年之間,我們的水大多受到污染。第一次從火星的萬年冰層取得用水,稱之為--”
“稻草計劃。”這次回答的是瑞奇。
“是的,在二○四五年左右。但早在那之前,跳特便已被用來在地球上找尋干凈的水源了。現在水是我們主要的火星出口物……石油不過是副線產品。但當時石油卻很重要。”
兩個孩子點點頭。
“重點是,那些東西一直都在那里,但我們因為跳特的發明才能取得。當柯倫發明它時,世界正滑進一個新的黑暗時代。前一年冬天,單是美國便有一萬多人凍死,只因沒有足夠的能源供給他們暖氣。”
“哎喲。”帕特里夏不以為然地叫了一聲。
馬克瞥向右側,看見服務員正在和一個面容膽怯的人說話,想要勸服他。最后他接過面具,幾秒鐘后便好像在沙發上昏死了過去。第一次跳特,馬克心想。總是看得出來。
“柯倫先用一支鉛筆做實驗,接著用幾支鑰匙……一只手表……然后是老鼠。老鼠為他揭露了一些問題……”
維克多·柯倫興奮之至地回到實驗室。他覺得現在他總算明白了摩斯、亞歷山大·貝爾,以及愛迪生的感受了……可是這成就比他們發明的電報密碼、電話和電燈都偉大,因此他開著貨車從新帕爾茨的寵物店回來時,有兩次差點沒出車禍。他在那家寵物店里,花了最后二十塊錢買了九只白老鼠。現在他所有的就是口袋里的九毛三分,和銀行戶頭里的十八塊錢了……但他不想這么多。就算他想了吧,顯然他并不因比而煩惱。
他的實驗室是一間改裝過的谷倉,位于下了二十六號公路后一段一里多長的泥土路盡頭。就是在轉上這條泥土路時,他差點再次將他的小貨車撞毀。油箱里差不多沒油了,而且在十天半個月里,他不可能加油,但對這點他也不以為意。此刻他的心正卷在一個狂喜的漩渦中。
他的成就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政府以每年兩萬元的微小金額資助他,原因之一是由于在物質轉換這門學問中,可能性一直都存在。
但這么突然的……毫無預兆的發生……而且只以一部彩色電視機所需的電力就發動了……天啊!上帝啊!
他在谷倉前猛踩煞車停住貨車,從身旁滿是沙塵的座位上抓起箱子(這箱子里曾裝過狗、貓、金魚和天竺鼠),往雙扇大門跑了過去。箱子里傳來了他的試驗品搔爬的聲音。
他試著推開一扇有滑軌的大門,當門動也不動時,他想起他把門鎖上了。柯倫低聲咒罵“狗屎!”,隨即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鑰匙。政府要求實驗室必須隨時上鎖--這是他們資助的條件之一--但柯倫常常忘記。
他摸出一串鑰匙,盯著它們看了半晌,像被催眠一樣,摸著貨車鑰匙的凹痕。他又一次想著:天啊!上帝啊!然后他從鑰匙圈上抓出那把耶魯鎖的鑰匙,打開了谷倉的門鎖。
就如第一通電話在偶然中打通--貝爾當時對著它叫道:“華生,快來!”只因為他把一點酸潑濺到了紙上和自己身上--第一次電磁傳動也是在無意間發生的。維克多·柯倫將他左手的兩根指頭傳送到谷倉里五十碼外的另一頭。
柯倫在谷倉兩頭各裝設一個出入孔。在他這頭,是把簡單的離子槍,在任何電子器材店里都買得到,要價不到五百元。在另一頭,就在出入孔外--兩個出入孔皆是長方形,而且只有一本平裝書大小--放著一個霧箱(cloudchamber,物理學上用來觀察離子輻射路徑的裝置。通常是個密閉空間,內有過冷或過度飽和的水或酒精的蒸汽。)。在兩個出入孔間,設有看起來像不透明的浴簾,只是那是用鉛制的。他的想法是發射離子槍通過一號出入孔,然后繞過去看離子流過二號出入孔的霧箱,用隔在中間的鉛幕證實離子確實已被傳送。只不過,過去兩年來,這過程只成功過兩次,而柯倫完全想不透原因何在。
他把離子槍放好,手指滑過槍托--平常是沒什么問題,但今早他的臀部同時碰到放在出入孔左側那塊控制板上的套環開關--那機器只發出一聲低微的悶響--直到他覺得手指有種震動的感覺。
“那不像是電擊。”柯倫在他唯一一篇論文中寫道。那篇論文發表在《機械》雜志上。為了將跳特保有為他的私人企業,他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把論文賣給該雜志,得到七百五十元稿費,但不久后,他還是得接受政府資助,此后政府便不許他再發表任何論文。“舉例來說,這震動并沒有一個人觸電時那種不愉快的感覺,倒像是把手放在某種動得很厲害的小機器外殼上感覺到的震動。這種震動快而輕,十分微妙。”
“然后我低頭看出入孔,看見我的食指從中間的關節以上呈斜線消失了,而我中指的同一部分也即將消失。更有甚者,我的無名指指甲也有一部分一并不見了。”
柯倫本能地將手縮回,叫喊出聲。后來他寫道,他以為一定會看到血流出來,因為有一兩分鐘他真的幻想看到了鮮血。他的手肘碰到離子槍,把槍撞落在地上。
他站在那里,把手指放進嘴里,以證明它們仍舊完整存在。他想到,或許是他最近工作太賣力了,才會產生幻覺。接著第二個想法浮上腦際:說不定是最后一組修正造成了……造成了某種效果。
他沒有再把手放進去。事實上,柯倫在其余生里身體跳特的經歷僅有一次。
起初,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漫無目標繞著谷倉而行,不斷用手搔抓頭發,想著該不該打電話到新澤西去給卡森,或打電話到夏洛特給巴芬頓。卡森不會接受付費電話,那個小氣巴拉的混蛋,但巴芬頓也許會。這時他突然有個想法,便快步跑向二號出入孔,想著假如他的指頭果真越過谷倉,那么肯定會留下某些痕跡。
當然,他沒找到。二號出入孔設在三個堆高的水果木箱上,看起來很像玩具斷頭臺,只差沒有刀刃。在它不銹鋼外框的一側設有一個插座,上面插的電線連到傳動板上,這傳動板不過是個粒子變壓器,鉤到一條電腦輸入線上。
這使他想到了--
柯倫看看表,表上的時間是十一點十五分。他和政府的交易包括了一小筆錢,加上極其寶貴的電腦使用時間。他的電腦使用時間持續到當天下午三點,然后就得等到下星期一才能再次互傳,他得快點行動--
“我又一次望向那堆木箱,”柯倫在《機械》雜志那篇論文中寫道:“接著看看我的手指。沒錯,證據就在眼前。當時我想,這件事除了我之外,誰也不會相信。然而剛開始時,你需要說服的人就是自己。”
“那是什么呀,爸爸?”瑞奇問道。
“是啊!”帕特里夏也問。“是什么?”
馬克微微一笑。現在他們上鉤了,就連茉莉也是。他們幾乎已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從他的眼角,他看見那幾個跳特服務員正悄無聲息地推著臺子在沙發間穿行,讓參與跳特的人一一睡去。他發現,在平民中施行這程序總是沒有在部隊里來得快;平民會很緊張,要人再對他解釋清楚。橡皮面具和不銹鋼管口太容易讓人聯想到醫院的手術室。在手術室里,麻醉師拿著不銹鋼管,外科醫生就拿著刀子藏在后面。有時不免有人驚慌,歇斯底里,而且總有幾個會亂發脾氣。馬克在對兩個孩子說故事時,就看到兩個。兩個男人驀地從沙發上起身,毫不夸張地走到入口,取下別在他們領口上的有效文件。交給入口處的服務員,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跳特服務員奉有嚴厲指示,絕不和這些人理論。很多人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列入候補,有時多到四五十個。那些無法接受遺忘氣體的人一離開,候補者立刻別著有效文件進休息室來。
“柯倫在他的食指里找到兩塊碎木片。”馬克對孩子們說:“他取出那兩片碎木,放到一旁。其中一片已經遺失,另一片還珍藏在華盛頓的太空科學博物館內,放在一個密封的玻璃箱里,和人類第一次從月球上帶回來的石頭并列--”
“爸爸,是我們的月球呢,還是火星的月球?”瑞奇問。
“我們的。”馬克淡淡一笑,又說,“只有一架載人的火箭曾在火星上登陸,瑞奇,是法國的,在二○三○年的時候。總之,那就是為什么科學館里會有一片從水果箱上脫落的舊木片。因為那是第一件真的經過電磁傳動--跳特--的物品。”
“后來又怎么樣了呢?”帕特里夏問。
“呃,據故事說,柯倫跑了起來……”
柯倫跑回一號出入孔,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氣喘吁吁,一顆心狂跳不已。鎮定下來,他告訴自己。必須好好想想。像你這樣慌亂,只會浪費時間而已。
他強自壓下對自己尖叫,想要快點行動的心,從口袋里掏出指甲剪,用銼刀尖端挖出嵌在食指中的碎木片,將它們放在巧克力棒的包裝紙上。那巧克力棒是他在敲擊變壓器,想擴充其輸入能力時吃的(顯然他確實完成了他夢想不到的擴充)。其中一片掉到包裝紙外遺失了;另外一片最后被鎖在鋪了天鵝絨布的玻璃箱里,珍藏在華盛頓的太空科學館內,日以繼夜被一個電腦操縱的閉路電視監視著。
拔出碎木片后,柯倫感到鎮定了點。一支鉛筆。這算是個好的開始吧。他從放在架上的寫字板旁拿下一支鉛筆,將它輕輕推放進一號出入孔內。那支鉛筆一寸寸地消失了,猶如視覺幻象,或是魔術師的把戲。那枝黃色鉛筆側面印有黑字:“伊伯哈·纖維二號”。等他把整枝鉛筆都推進去,直到“伊”字也消失不見后,他便繞到一號出入孔另一側,往出入孔里看。
他看見鉛筆只剩下一截,好像被刀子削斷一樣。柯倫用手指摸摸原本該有另一截鉛筆的部分,卻什么也沒摸到。他跑過谷倉,到二號出入孔去,看見失蹤的那截鉛筆就躺在水果箱上。他的心跳劇烈,似乎震動著整個胸腔。柯倫抓住鉛筆的筆芯,將整枝筆拉了出來。
他舉起鉛筆,瞪著它看。突然間,他握筆在一塊谷倉板上寫下三個字:成功了!他寫得十分用力,因此在寫最后一個字時筆芯斷了。柯倫開始在空無他人的谷倉里狂笑,笑得非常大聲,把梁上的燕子都驚嚇得飛了起來。
“成功了,”他大叫,又跑回一號出入孔,雙臂高揮,那枝斷掉的鉛筆緊緊抓在拳中。“成功了!成功了!你聽見了嗎,卡森,你這老混蛋?成功了,我成功了!”
“馬克,注意你的用詞。”茉莉斥責他。
馬克聳聳肩。“他應該是那么說的。”
“那你就不能選擇性地修飾一下嗎?”
“爸爸?”帕特里夏問,“那支鉛筆也在博物館里嗎?”
“熊會在森林里大便嗎?”馬克反問,隨即用手捂嘴。兩個孩子都大笑出聲--但馬克很高興地注意到,帕特里夏的笑聲已沒有先前尖銳的音調。茉莉強裝嚴肅,不一會兒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接下來被轉換了位置的是他的鑰匙圈;柯倫只是將它丟進一號出入孔里。他的腦筋又能如常轉動了。在他想來,第一件必須弄清楚的事,就是看看這過程中在另一頭出現的東西,是不是和它們原來完全一樣,或者這些東西在轉換過程中會有所改變。
他看著鑰匙圈通過,消失。而在同一刻他聽到谷倉另一頭的木箱上傳來鑰匙的叮當聲。他跑過去,在半途中停下把那層鉛幕推回原來的軌道上。現在他既不需要那層鉛幕,也不需要那把離子槍了。正好,因為離子槍剛才掉到地上時摔壞了。
他抓起鑰匙圈,走到政府強迫他裝上的門鎖前,試了那把耶鎖魯鑰匙。鑰匙如常開了鎖。他又試了大門鑰匙。同樣有效。檔案柜鑰匙和貨車鑰匙也都和先前沒什么不同。
柯倫將鑰匙圈塞進褲袋里,拿出他的表,這是只精工石英表,表面下側附有計算機--二十四個小按鈕,使他可以從加法、減法,算到平方根。一件精密儀器--也是只運行準確的表。柯倫把它放到一號出入孔前,用一支鉛筆將表推過去。
他跑過谷倉,抓起手表。當他把表推進去時,表上的時間是十一點三十一分○七秒,現在表上指著十一點三十一分○九秒。很好。這下子錢有著落了,他只差沒有一個助手在那里為他記下時間永遠在前進的事實。不用多久,政府就會派給他一大堆助手。
他又試了表上的計算機。二加二仍然等于四,八除以四仍然得二。十一的平方根仍是三點三一六六二四七……等等。
就在這時,他決定了要用老鼠做實驗。
“那些老鼠怎么樣了呢,爸爸?”瑞奇問。
馬克猶豫片刻。如果他不想在距第一次跳特只有幾分鐘時把他的孩子(更別說他太太)嚇得歇斯底里的話,這段就得當心了。最重要的是要讓他們知道,不管當時發生過什么問題,那問題已經解決,因此現在一切都很安全了。
“正如我說過的,出了一點小問題……”
是的。恐懼,瘋癲,死亡。那算是一點小問題吧,孩子們?
柯倫把裝老鼠的箱子放到架子上,然后看看表。要命,他把表拿反了。他將表倒過來,看清時間是兩點差一刻。他只剩一小時又十五分鐘的電腦時間了。快樂的時光總是去得快,他想著,一面狂笑了幾聲。
他打開箱子,把手伸進去,抓起一只吱吱叫的白老鼠的尾巴。他把老鼠放到一號出入孔前說:“去吧,老鼠。”那只老鼠一溜煙由放置出入孔的水果箱側邊跑了下來,很快地爬過地板。
柯倫一邊咒罵,一邊追著老鼠,好不容易抓到了它,卻又被它掙扎脫身,自兩片谷倉板之間的縫隙鉆了出去,消失不見。
“狗屎!”柯倫大罵一聲,跑回放老鼠的箱子前,及時把兩只差點沒溜掉的老鼠塞回箱子里。他抓出第二只老鼠,謹慎地揪住這只的身子(他是個物理學家,對老鼠并不熟悉),然后用力關上箱蓋。
這只被他強塞進出入孔里。老鼠緊抓著柯倫的手掌,卻徒勞無功;從尾巴到頭到小爪子都消失在一號出入孔后。柯倫立刻聽到它落在谷倉另一頭的水果箱上。
想到第一只老鼠的飛快逃脫,他急忙奔了過去。他的擔心是多余的。這只老鼠只是蹲在水果箱上,眼神呆滯,呼吸微弱。柯倫放慢腳步,小心翼翼走向它;他并不是個慣于與白老鼠為伍的人,但他用不著是個開業四十年的獸醫,也看得出這只老鼠有些不對勁。
(“老鼠被傳送過去后,覺得不大舒服。”馬克對他的子女這樣說,并咧嘴而笑。只有他太太看得出這是假笑。)
柯倫碰碰老鼠--那感覺很像碰觸無生命的稻草或鋸木屑什么的--除了它身體兩側都因呼吸而微微起伏。老鼠并未回頭看柯倫,只是直盯著正前方。他丟進的是只蠕動不止,活生生的動物,出來的這只卻仿佛是只逼真的蠟制老鼠。
接著柯倫在老鼠的粉紅小眼睛前彈了一下手指。那老鼠眨眨眼睛……倒地而死。
“所以柯倫決定再用另一只老鼠試試看。”馬克說。
“那第一只老鼠怎么啦?”瑞奇問。
馬克又露出那咧嘴的假笑。“它光榮退休了。”
柯倫找到一個紙袋,把死老鼠放了進去。那晚他會把老鼠帶到獸醫--莫斯柯尼--那里。莫斯柯尼可以將老鼠解剖,告訴他老鼠的內臟是否被重新組合了。政府要是知道的話,一定不會允許他把一個有私交的平民扯進一個被列為三級最高機密的計劃里。柯倫決定讓白宮的老大哥越晚知道這件事越好。白宮老大哥又沒幫他多少忙,總可以等一等。
這時他又想起莫斯柯尼住在新爾茨的另一頭,隔了老遠一段距離,而他貨車里的汽油連走到中途的量都不夠……更別說回程了。
現在已是兩點零三分--他的電腦時間已剩下不到一個鐘頭。他待會兒再擔心那該死的解剖吧。
柯倫很快做了一個通往一號出入孔的斜槽(馬克告訴兩個孩子說,這就是第一個跳特斜坡。帕特里夏覺得做個老鼠專用的跳特斜坡實在是件滑稽的事),將一只新老鼠丟進里面。他用一本大書擋在另一頭。這只老鼠漫無目的的爬了一會兒,東嗅西嗅一陣,終于鉆過出入孔,消失了身影。
柯倫快步跑過谷倉。
老鼠暴斃在水果箱上。
沒有血,沒有任何傷痕或腫脹可以顯示是壓力的改變使得老鼠的內臟破裂或什么的。柯倫猜想或許是缺氧使然--
他不耐煩地搖搖頭。只費了十億分之一秒,那只老鼠就通過了。他的表證實了在這過程中時間一直是持續的。
第二只死老鼠和第一只一樣,被扔進紙袋里。柯倫又抓出一只老鼠(連那只成功逃脫的幸運老鼠算在內的話,這已是第四只了),第一次想到不知哪樣會先用完--他的電腦時間,還是他的白老鼠。
他緊緊揪住這只老鼠的身體,將它倒過來強塞進出入孔。在谷倉另一頭,他看見老鼠的身軀出現了……只有身軀而已,四只被切斷的小腳正抽動地搔抓著水果箱的木板。
柯倫把老鼠又拉了回來。這回沒有緊張癥了;這只老鼠狠命地咬了一口他拇指和食指間的肉,鮮血立刻冒了出來。柯倫把老鼠丟回箱子里,急忙從急救箱里拿出一小瓶雙氧水倒在傷口上,以防止咬傷發炎。
他在傷口上又貼了一塊創可貼后,才到處翻尋,最后找出一副厚厚的工作手套。他能感覺時間正一分一秒消逝。現在已是兩點十一分了。
他抓出另一只老鼠,將它屁股往前一路推過出入孔,然后他快步跑向二號出入孔。這只老鼠活了大約兩分鐘;它甚至還搖搖擺擺爬了幾步,爬過水果箱,翻身倒臥,又虛弱地掙扎起身,之后就只是蹲在那里。柯倫在它的頭部前方彈了一下手指,那老鼠又蹣跚地向前爬了四步,隨即又翻倒了。它側腹的起伏慢了下來……慢慢的……停止了。它死了。
柯倫不覺打了個冷顫。
他走回去,又抓出一只老鼠,將它頭往前慢慢推過出入孔。他看見老鼠在另一頭重現,先是只有頭……接著是頸子和前胸。柯倫謹慎地放松揪住老鼠身體的手,準備隨時再將它抓回來。可是這只老鼠卻呆在原處不動,前半身在谷倉另一頭,后半身卻仍在一號出入孔前。
柯倫跑回二號出入孔。
老鼠是活的,但粉紅色的眼睛卻呆呆瞪著。它的胡須沒有動。柯倫繞到出入孔后頭,看到一個驚人的景象;就如他看到鉛筆被削掉一半一樣,這次他看到的是半只老鼠。他看見它的小脊椎骨猝然截斷,露出白色的圓圈;他看見血流過血管;他看見環著小食道四周的肌肉隨著生命之波輕輕動著。如果這發明沒什么了不起,他心想(后來并寫在《機械》雜志的那篇論文上),至少這是個很棒的解剖工具吧。
接著他注意到肌肉的波動停止了。這只老鼠也死了。
柯倫揪著老鼠的口鼻部位將它拉了出來,忍著惡心的感覺,把它丟進紙袋里陪它的同伴。白老鼠的實驗做夠了,他決定。老鼠死了。你把它全身一起放過去,它會死,你只放一半過去,它也會死。把它屁股往前放過去一半,它就還是活蹦亂跳的。
這是什么鬼道理?
感覺輸入,他胡亂想著。它們通過時不知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觸到了什么--老天,或許甚至聞到了什么--因而致死吧。到底是什么呢?
他毫無概念,但他非要查明不可。
在聯網的電腦將資料庫抽回之前,柯倫還有四十分鐘。他把廚房門旁的溫度計拔了下來,拿著它走回谷倉,將它放進出入孔。溫度計送入之前是華氏八十三度,從另一頭出來時仍是華氏八十三度。他跑到小倉庫去;在這間倉庫里,存放了他用來逗幾個孫子玩的玩具。在這里,他找到一包氣球。他吹了個氣球,將它扎起來,推著它過了出入孔。氣球完整無缺地從另一頭出現,使他認為在跳特過程中可能造成壓力突然改變的推測不攻自破。
離電腦切斷時間只有五分鐘了。他跑進屋里,抱起金魚缸(魚缸里,波西和派崔克慌亂地游來游去),又沖回谷倉。他把金魚缸推進一號出入孔內。
他快步跑到二號出入孔前,看見魚缸好端端擺在水果木箱上。然而,波西腹部朝上浮在水面,派崔克則像受到驚嚇似的在魚缸底部慢慢游著。不一會兒,它也腹上背下浮了上來。柯倫正想拿起魚缸時,波西卻突然輕擺一下尾部,接著便慢慢游了起來。它似乎逐漸擺脫曾遭受過的某種效應,等到那晚九點柯倫從莫斯柯尼的獸醫診所回來時,它已又恢復原來的活潑自在。
但派崔克卻死了。
柯倫喂波西雙倍的魚飼料,并在花園里給派崔克一個英雄式的葬禮。
等到當天電腦切斷后,柯倫決定搭便車到莫斯柯尼那里。據說,他那天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時站在26號公路旁,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色彩鮮明的打褶運動外套,伸出拇指,另一手拿了個紙袋。
終于,一個小伙子開了輛不比沙丁魚罐頭大多少的雪佛蘭停下。柯倫上了車。“你那袋子里裝了什么呀,朋友?”
“一堆死老鼠。”柯倫說。
后來另一輛車停下。當開車的農夫問柯倫紙袋里裝了什么時,柯倫告訴他里面是兩個三明治。
莫斯柯尼當場解剖一只老鼠,并同意稍后將其他死老鼠也一一解剖,再打電話給柯倫告知結果。初步結果令人有點灰心,目前就莫斯柯尼所知,他所解剖的這只老鼠,除了已死的事實外,實在是非常健康。
真叫人氣餒。
“維克多·柯倫怪雖怪,但一點也不傻。”馬克說。跳特服務員已漸漸接近,他必須把故事講快些才行……否則他只有等到在白頭市的蘇醒室里才能把它說完。“那天晚上他搭便車回家--一大段路是用步行--他意識到自己可能一舉解決了三分之一的能源危機。在那天前,必須靠火車、卡車、船和飛機運輸的東西,現在都可以跳特了。你可以寫信給在倫敦或羅馬或塞內加爾的朋友,而他第二天就可接到信--無需消耗一點汽油。我們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但相信我,當時對柯倫來說,這實在是件大事。對其他所有人也是。”
“可是那些老鼠到底怎么回事呢,爸爸?”瑞奇追問。
“那也是柯倫不斷自問的。”馬克說,“因為他同時也意識到,只要人可以利用跳特,那么幾乎所有能源危機都解決了。而且我們也可能因此征服太空。在登載于《機械》雜志上的那篇論文里,他說最后連星星都可能成為我們的。而他所用的譬喻是,不必弄濕鞋子便可以過小溪。只要找顆大石頭,將它丟到那淺溪里,然后再找顆石頭。站在第一顆石頭上,把第二顆丟到溪水里,回頭再找第三顆石頭,接著站在第二顆石頭上,把第三顆丟進小溪里,就這樣來回丟石頭,直到你橫過整條溪造成一條石頭過道……或者就比例而言,不是小溪,而是太陽系,或者是整個銀河系。”
帕特里夏嘟著嘴說:“我完全聽不懂。”
瑞奇譏笑她:“那是因為你的腦袋里都是火雞糞。”
“我才沒有!爸爸,瑞奇說--”
“孩子們,別吵。”茉莉柔聲說。
“柯倫預見了未來發生的事。”馬克又往下說,“無人太空船按程序登陸,先是在月球,然后便是火星,接著是金星和木星的衛星……這些太空船照計劃在登陸后只要做一件事--”
“為太空人設置一個跳特站。”瑞奇搶著說。
馬克點點頭。“現在在整個太陽系里到處都有科學前哨站。也許有一天,在我們死了很久以后,我們甚至會有另一個行星。有四架跳特船現已分別駛往四個不同的星系……但是必須經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才能抵達目的地。”
帕特里夏不耐煩地說:“我要知道那些老鼠怎樣了。”
“呃,最后政府插手了。”馬克說,“柯倫盡力瞞著他們,可是他們終于得到風聲,找上門來。直到他死后十年,柯倫一直是跳特計劃名義上的領導人,但事實上自政府插手后,他就不曾再主導了。”
“啊,可憐的家伙!”瑞奇說。
“可是他還是個英雄呀,”帕特里夏說,“他的名字在歷史課本上,就像林肯總統和哈特總統一樣。”
我相信他因此感到很安慰……不管他在那里,馬克想著,又繼續說故事,謹慎地潤飾殘酷的那一部分。
被能源危機逼得走投無路的政府,確實找上門來。他們希望盡快利用跳特計劃賺錢--就像以前一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國家面臨經濟混亂、糧食缺乏,和越來越可能呈現的無政府狀態,柯倫費盡費舌才說服政府答應延遲宣布跳特,而先行對經歷跳特過程的物體進行完整的光譜分析。分析完成,顯示經跳特后的物品本質沒有改變后,跳特的存在便立刻被宣布,免不了引起一陣國際性騷動。畢竟,需要為發明之母美國政府總算明智了一回,立刻調派楊恩和魯肯二人負責跳特計劃。
這也是維克多·柯倫神話的開端--一個奇特的老人,每周大概洗兩次澡,而且只有想到時才換衣服。楊恩、魯肯和他們手下的機構,把柯倫改造成一個愛迪生、工業大亨、牛仔英雄和閃電俠的綜合體。最可笑的一點是(馬克·歐茨并未對他家人提起這點),當時維克多·柯倫可能已經去世,或發瘋了。藝術來源生活,想必柯倫對羅伯特·海因雷恩小說中替代本尊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的影子人并不陌生。
維克多·柯倫是個問題。一個無法掉以輕心的麻煩問題。他是六十年代的遺物--在那個時代,還有足夠的能源允許人慢條斯理。另一方面,又有亂七八糟的八十年代,煤煙污染了天空,且一長段加州海岸更被預測將在六十年后因核子“偏離”而成為不宜居住的荒地。
維克多·柯倫一直是個問題,直到一九九一年--那時他已成為橡皮章:慈祥、面帶笑容、沉默無言,在新聞影片里的講臺上揮手致意的人物。一九九三年,在他正式被宣布死亡的前三年,他在玫瑰花車游行中坐在開得極慢的花車上亮相。
令人困惑,也有點說不上來的不祥。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跳特一經宣布,便造成世界性的興奮,經濟景氣節節復蘇。在世界金融市場中,潰敗的美元突然如火箭飛漲。曾以八百零六元一盎司的價格買下黃金的人,突然發現一磅黃金只值一千兩百元。在跳特正式對外宣布到紐約及洛杉磯間第一個正式跳特站設立期間,股票指數爬了一千點以上。石油價格掉到一桶只有七十元。到了一九九四年,全美已有七十個主要城市設立了跳特站,石油輸出國組織已瓦解,石油價格更猛往下跌。一九九八年,自由世界的各大都市皆已設有跳特站,貨物已在東京與巴黎,巴黎與倫敦,倫敦與紐約之間進行日常跳特,石油價格已跌到十四元一桶。到了二○○六年,當人類終于可以規律地使用跳特時,股票市場已較一九八七年的水準高出五千點,石油只能賣到一桶六元,而石油公司也紛紛更換名字。“德士古石油公司”變成“德士古石油/水利”,“自動汽車”變成了“自動氧化氫車”。
到了二○四五年,水源采勘成為大目標,而石油已回復到一九○六年的地位:玩具。
“那些老鼠呢,爸爸?”帕特里夏不耐煩地追問,“那些老鼠怎么了?”
馬克決定,現在說出來大概沒關系了。他先讓孩子將注意力轉移到跳特服務員身上。這些服務員已走到離他們只有三排的甬道上,繼續發橡皮面具。瑞奇只是點點頭,帕特里夏卻不安地看著一位衣著入時的女士從橡皮面具里吸了一口氣,隨即昏了過去。
“如果你清醒著,就不能跳特了,對不對,爸爸?”瑞奇問。
馬克點點頭,對帕特里夏鼓勵地笑笑。“即使在政府接手前,柯倫就想通了。”他說。
茉莉問道:“政府究竟是怎么插手的,馬克?”
馬克微微一笑。“電腦時間,”他說,“資料系統。那是柯倫求不到、借不到、也偷不到的唯一一件東西。電腦控制實際的微粒子傳動--億萬件資料。你知道,現在我們仍舊依賴電腦確保你在跳特之后不會身首異位。”
茉莉一陣悚栗。
“別怕,”馬克說,“這種錯誤從來沒發生過,茉莉。從來沒有。”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她喃喃說道。
馬克望向瑞奇。“他怎么知道的?”他問他兒子,“柯倫怎么知道你得先睡著才行呢,瑞奇?”
“他把老鼠尾巴朝前放時,”瑞奇緩緩說道,“老鼠就沒事。至少在他沒把整只都塞進去之前。只有當他將老鼠頭部往前塞進去時,老鼠才會--呃,出毛病。對吧?”
“對。”馬克說。跳特服務員又移向過來,推著無聲的遺忘臺。他終究沒有時間把故事說完了:或許這樣倒好。“當然,只要幾次實驗便可弄清這一切。跳特扼殺了整個卡車業,孩子,但至少它祛除了實驗者的壓力--”
是的。慢條斯理再度成為奢侈品,這實驗進行了二十多年,雖說柯倫第一次以被蒙昏的老鼠做實驗時,便已認定昏迷不醒的動物不會受到跳特效果的影響。
他和莫斯柯尼蒙昏了好幾只老鼠,將它們塞過一號出入孔,在另一頭取得后便焦慮地等著實驗品復蘇……或死亡。這些老鼠都醒了過來,并在經過短暫恢復期后,便回復它們的老鼠生涯--吃、繁殖、玩、排泄--沒有任何病態;它們沒有早死,它們的后代并未生下來就有兩顆頭或長著綠毛,而這些后代也沒有顯示出任何長期后遺癥。
“他們什么時候開始用人做實驗呢,爸爸?”瑞奇問,雖說他已經在學校念過這部分。“告訴我們這段吧!”
“我要知道那些老鼠到底怎么樣了!”這句話帕特里夏已不知說了多少次。
現在跳特服務員已經走到他們這排甬道前端了(他們幾乎在最末端)。馬克·歐茨思索了一會兒。他的女兒雖然懂得比較少,卻聽從了自己的心,問了正確的問題。因此,他選擇回答兒子的問題。
第一次的人類跳特者并不是宇航員或試飛,而是被判刑的自愿囚犯。這些人并未經過任何心理穩定度的測驗。事實上,據負責此計劃的科學家們(柯倫不是其中之一,他已成為有名無實的“虛位領袖”了)所言,他們越不穩定越好。假使一個心理變態的人可以通過跳特,平安出現--或者至少沒有變本加厲--那么這過程對高級行政人員、政治家和世界頂尖時裝模特兒便可能是安全的。
六個自愿者被帶到佛蒙特州的普洛旺斯去(這地方現在已經變得和北卡羅來納州的基蒂霍克一樣有名了),經過氣體麻醉后,便一個個被送進跳特孔內。
馬克之所以對他的子女說出這事實,是因為這六名自愿者都平安無事地出現在另一頭的跳特孔。他沒告訴他們那個所謂的第七個自愿者。這個人物或許是真實的,或許是傳言或者更可能的,是兩者的綜合體,他甚至有個名字,叫魯迪·佛吉。佛吉是個被判死刑的謀殺犯,因為殺死四個玩橋牌的老人而在佛羅里達州被判死刑。根據某消息來源,中情局和聯邦調查局的聯合勢力找上佛吉,對他提出這個獨特、只有一次、不要就拉倒的實驗:清醒地通過跳特。如果你平安出現,我們就赦免你,由瑟古州長簽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去,是遵從唯一的十字架真神也好,或是再去殺掉四個穿黃褲子、白襪子打牌的老人也好。要是出現時死了或瘋了,那是你運氣不好。你接不接受?
佛吉明白,佛羅里達州是當真會執行死刑的一州。而且他的律師又跟他說過他很可能就是下一個坐電椅的人,因此他接受了。
在二○○七年夏季這天,出席的科學家多得足以組成一個陪審團(還有四五個候補)。但是如果佛吉的故事是真的--馬克相信很可能是--他懷疑走漏消息的不是這些科學家。比較可能走漏消息的,是陪佛吉搭機由雷福德到蒙彼利埃,又以武裝卡車護送他由蒙彼利埃到普洛旺斯的警衛。
“假如我活著通過實驗,”據報載佛吉說:“我要先吃一頓雞排晚餐,然后把這地方炸掉。”說完他便跨入一號出入孔,并立刻在二號出入孔出現。
他出來時是活的,卻沒辦法吃他的雞排晚餐了。在跳特兩里的空間(電腦算出費時零點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六七秒)里,佛吉的頭發變為全白。他的臉部五官倒沒什么明顯改變--沒有增加皺紋或少了塊肉--可是他走出二號出入孔時,步履蹣跚,眼睛空茫地突起,嘴部抽搐,兩手向前伸直,并開始淌口水。那些聚集現場的科學家急忙避開他。是的,馬克真的認為他們不可能走漏消息。畢竟,他們了解老鼠,還有天竺鼠、大頰鼠,事實上,了解任何頭腦比昆蟲復雜的動物。這時他們一定覺得,自己有點像試著用德國牧羊犬的精子讓猶太女人受孕的德國科學家。
“怎么回事?”一個科學家喊道。這是佛吉有機會回答的唯一一個問題。
“在那里面就是永恒。”他說了一句話,隨即倒地而死。據診斷其死因為心臟麻痹。
聚在現場的科學家得到的是他的尸體(后來被中情局和聯邦調查局處理妥當),還有那奇特的死亡宣告:在那里面就是永恒。
“爸爸,我要知道那些老鼠到底怎么了嘛!”帕特里夏又說了。她之所以有機會再問一次,是因為那個穿著昂貴套裝和皮鞋的男人讓跳特服務員頭痛不已。他不想吸氣體,卻用虛張聲勢的話語威脅工作人員。服務員盡可能遵守工作守則--微笑,安慰,勸服--可是他們的工作速度因此慢了下來。
馬克嘆了口氣。開始這個話題的人是他--沒錯,他原來只是想借這故事排解兩個孩子在跳特前的緊張心情,但他畢竟開始了這個話題--現在他只好盡可能真實地結束它,并試著不讓他們驚慌或害怕。
例如,他不會告訴他們C·K·蘇曼的著作:《跳特政治》,其中有一章叫“玫瑰花下的跳特”,概略摘記了關于跳特的一些較可信的說法。魯迪·佛吉的故事,從他殺死四個打牌老人到那頓未吃的雞排晚餐,就記在這一章里。另外還記載了在過去三百年來,大約三十個(或多或少,誰知道)自愿者、替身,或瘋子,醒著通過跳特。大多數人從另一頭出現后便死了,其他的則嚴重發瘋。有幾個事例,使他們致死的可能就是自己再度出現這一事實。
蘇曼的書中還包含了其他塵埃未定的說法:跳特顯然曾數度被視為殺人武器運用。最著名的事例發生在僅僅三十年前,一個名為李斯特·麥克森的跳特研究員用他女兒的塑膠繩索將他的妻子綁起來,然后把尖叫不止的她推過內華達州銀城的跳特孔。但在把他妻子推進去前,麥克森按了跳特板上的“零”按鈕,消除了上萬個麥克森太太可能現出的跳特孔--自鄰近的雷諾市到仍在木星衛星上實驗的跳特站。于是麥森太太便永遠在大氣中的某處跳特。麥克森的律師,在他被宣告并未失去神智且應為他的行為接受審判后(在法律的狹窄定義下,麥克森或許神智健全,但就事實而言,李斯特·麥克森根本就是瘋了),提出一個嶄新的辯護論點:他的客戶不能因謀殺被審判,因為沒有人能證明麥克森太太死了。
這使得那女人可悲的靈魄,雖然失去肉體卻仍有知覺,在虛無中嘶喊……永不停止。最后,麥克森被判刑并處決。
此外,蘇曼又提出,有不少惡劣的獨裁者更利用跳特除去他們的政敵。有些人認為黑手黨私設非法跳特站,透過他們滲進中情局的臥底連到中央跳特電腦上。據說黑手黨利用跳特的“零”能力處理尸體。由這方面看來,跳特作為黑手黨教父的機器,可比掘墳或采石揚要好用多了。
這一切都引向了蘇曼的結論和理論。而這,不用說,又帶回到帕特里夏不住追究的關于老鼠的問題。
“這個,”馬克開口道,注意到妻子用眼神向他打信號要他謹慎,“即使到現在還是沒人知道,派蒂。但是所有用動物做的實驗--包括老鼠在內--似乎都導向一個結論,那就是,雖然跳特在生理上幾乎是瞬間發生,在心理上它卻需要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不懂,”帕特里夏執拗地說,“我就曉得我不會懂。”
但瑞奇卻若有所思地望著父親,說道:“所以那些被用來實驗的動物,到現在還在不斷思考。如果我們不先被麻醉的話,我們也會。”
“對,”馬克說,“那正是我們現在相信的。”
瑞奇的眼神閃現光芒。害怕?興奮?“那不只是電磁傳動而已,對不對,爸爸?那是一種時間的彎曲。”
在那里面就是永恒,馬克心想。
“可以這樣說,”他說,“不過那是漫畫里才會這么說--聽起來不錯,但沒什么意義,瑞奇。那看起來像是繞著意識的說法打轉,認為意識不會被分解,永遠是持續而完整的,并同時保有時間觀念。但我們不知道純意識如何測量時間,或者這個概念對純粹的心靈有什么意義。我們甚至想像不出純粹的心靈可能是什么。”
馬克靜默下來,為他兒子突然變得極其明亮且好奇的眼神感到困擾。他了解,可是他不明白,馬克心想。心靈是你最好的朋友,當你無書可看,無事可做時,它仍舊讓你思考。但是當它太久沒有輸入時,它也可能消蝕你,消蝕自己,殘殺自己,甚至以難以想像的自動肉食行動吃掉自己。以時間來計,那里有多久呢?對跳特的身體而言是零點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六七秒,可是對不可能分解成微粒的意識而言呢?一百年?一千年?一百萬年?一億年?在一片無止境的白茫中,你的思想可以存在多久?然后,當一億個永恒消逝了,便是光和形式和軀體的回歸。誰不會發瘋呢?
“瑞奇--”他開口說,但跳特服務員已推著臺子來了。
“你們準備好了嗎?”一名服務員問道。
馬克點點頭。
“爸爸,我很怕,”帕特里夏低聲說,“痛不痛?”
“不會的,寶貝,當然不痛。”馬克說。他的聲音鎮定,心跳卻不覺加速--雖然這已是他第二十五次跳特了,每一次他卻都不免心跳加速。“我先來,你們就可以看清楚有多容易了。”
那名跳特服務員詢問地看著他。馬克點點頭,強笑了一下。面具罩下來了。馬克雙手接過,對著黑暗深吸一口氣。
他最先意識到的,是由罩在白頭市的圓頂望出去的天空,黑色的火星天空。這里是黑夜,滿天的星星閃著在地球上夢想不到的璀璨光芒。
其次他意識到蘇醒室有某種騷動--低語,嘶喊,接著是悚然尖叫。喔,上帝呀,那是茉莉!他心想,便掙扎著自跳特沙發上起身,強抑著陣陣昏眩。
又一聲尖叫傳來。他看見跳特服務員跑向他們,鮮紅色連身裝繞著膝蓋飛轉。茉莉搖搖晃晃地走向他,伸手指著。她又尖叫一聲,隨即癱倒在地,勉強抓住沙發的手將沙發拖動了幾寸。
但馬克已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他看見了。瑞奇的目光并未透著害怕,卻充滿了興奮。他早該知道的,因為他了解瑞奇--瑞奇,當他七歲時,從后院最高的一根枝椏上跳下來,摔斷了胳臂(只摔斷胳臂實在是他運氣好)。當他乘滑板時,他比附近的任何孩子更敢溜得遠溜得快。最勇于冒險犯難的瑞奇。瑞奇天不怕地不怕。
直到現在。
在瑞奇旁邊,他妹妹仍安睡著。原是他兒子的那個人體在跳特沙發上跳著,扭著。一個滿頭白發,眼神無比蒼老,角膜發黃的十二歲男孩。這是個比時間化裝成的男孩更古老的生物。然而他以一種怪異而駭人的狂喜跳著、扭著,在他那瘋狂而嘶啞的笑聲下,連跳特服務員也嚇得倒退了幾步。有幾個逃走了,雖然他們都受過訓練,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難以想像的結局。
他那對蒼老而年輕的腿劇烈地抖動。爪子般的手敲著打著在空中飛舞。那雙手猝然落下,接著那原是他兒子的人體開始抓撓自己的臉。
“比你想的還要久,爸爸!”他啞聲喊道:“比你想的還要久!他們讓我吸氣時我屏住呼吸!我要看,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比你想的還要久!”
那人體刺耳地叫著,突然舉起手指挖出自己的眼睛。鮮血泉涌。蘇醒室已一片混亂,叫聲不斷。
“比你想的還要久,爸爸!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長跳特!比你想的還要久--”
他不知還說了什么,直到跳特服務員將他帶走,任他嘶叫著,掏著他那已見過不可見之永恒的眼睛。他還說了些話,接著便尖叫起來,但馬克·歐茨沒有聽到,因為這時他自己也已尖叫出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