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湖大的時候,曾見過一幢古老的棕灰色教學樓前,停滿了五顏六色的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如同酩酊大醉的大漢不羈的樣子。
偶爾有學生從教學樓出來,認出自己的單車,輕車熟路地開鎖、提車、上路,一氣呵成。
騎單車的少年沒有回頭,路面軋過的車痕卻勾連起詩意又浩蕩的記憶,用以作歲月的腳注。
至今還記得,家里的第一輛單車是黑色的老式單車,舊得脫漆、臟得落灰,孤單地躺在柴房的角落里。十多年前,它就像父輩的胸膛,為一個稚嫩的兒童遮風避雨,亦是一個孩童忠誠的伙伴,用它那吱呀的歌聲陪著她看過許多風景。
記憶是老的,單車是新的。在我四五歲的時候,父親騎著這輛單車載我走遍整個縣城,從城北到城南,去看夏天池塘的蓮蓬。
我坐在父親的前頭,擺弄著車鈴,輕輕一撥,就如叫天雀一樣響起。炎熱的夏天,白背心早已給汗水浸濕了。瞌睡蟲在身體里嬉鬧叫囂,不知自己打了多少個哈欠,眼皮也變得沉重起來,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長大后再問起這件事,父親說,我的腦袋一歪,他就知道我肯定是睡著了,只好一手托著我的頭,一手扶著車把,慢慢地騎。
醒來,荷塘已映入眼簾。父親停下車,把我從座位上抱下來。于是這片空曠的荷塘前,只剩下一大一小的身影,還有一輛老家伙安安靜靜地呆在一旁不語。燥熱的風吹向滿池的綠,即使沒有荷花的點綴,夏天也依然姍姍可愛。
也不知道童年里有多少個日子,父女倆騎著同一輛單車行駛過一個個春夏秋冬,時而在車上唱著兒歌《鐵臂阿童木》,望著眼前的風景嘰嘰喳喳雀躍不已,又或是無數個玩累了的時刻,坐在單車的座椅前,安心地靠在父親的臂彎睡著。
有時候,只是為了喝上一瓶冬瓜茶,或者買一包心愛的綠洲豆奶;有時候,在閑暇無事的周末,或者天朗氣清的午后,讓父親騎著黑色單車,兜著無憂無慮的我,消遣一個個無憂無慮的光景,讓眼睛化作相機,將無數的笑語和美景記錄、封存、收納在一所不知天高地厚、渴望長大的心房里。
再到上小學的年紀時,單車已經慢慢地擱置,只偶爾在突發的時刻派上它的用武之地。仍記得,在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清晨,一家人不小心睡過了頭,父親醒來趕忙跑到房間叫醒我,生怕我上學遲到。我心底一沉,眼看要遲到,便是胡鬧撒潑都不肯起床去上學,他只得好言好氣哄著我。匆匆忙忙洗漱后,父親提起家里的單車,拎起雨傘,載著不情不愿的我駛出家門。
雨下的很大,我只好高舉著傘在后面盡量撐著。單車吱呀不停,像是年邁的老人嘴里發出急促倉皇的叫聲。父親騎得飛快,弓著背,火急火燎地趕往學校,嘴里還念叨著:你撐好你自己就行了,別給感冒了!
到了校園,剛好打起上課鈴,父親把傘遞給我,喚我進去。一轉眼,又風塵仆仆地騎著單車,投到雨中去。
隨著時光遷徙,這輛老單車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家里有了三個成年人,沒有誰再需要平日里無所事事地騎著單車四處晃蕩,它就仿佛從未出現過般,在我們面前消失匿跡,只有陳年的記憶里,儲存著它曾經陪伴我們走過的日子。
02
家里的第二輛單車,是我初中上學用的。
彼時剛上初中,學校離家較遠,需要騎單車上學了。父親為我買了一輛粉色單車,開學前的假期就帶我到操場邊練車。就這樣,我坐在車上,他在車后,用手扶著后座。我一開始騎得歪歪扭扭,害怕他放手,老是擔心得回頭。后來,父親就說,你就專心往前看,我在后面扶著你。
于是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行駛著,嘴里念叨著問他,你在后面扶著嗎?不知反復騎了多久,停下來,才猛然發現父親站在我身后,離得老遠沖我笑。
這就掀開了我騎單車的歷史。
之后的三年里,我風風火火地騎著單車,撞過停在路邊的五菱,軋過別人的單車后輪,磕過路人的腳后跟,摔倒過,道歉過,驚慌過。常常趁著天色未亮摸黑出門,被看不見的磚頭磕蹭了一路,又披星戴月回家,路上偶爾和朋友作伴,聊天大笑,或者獨自聽著mp3放聲高歌。
騎單車的日子,它像是我的老朋友,陪我走這三年同一條路,聽我抱怨對老師的不滿,對調皮男生的厭惡,又不厭其煩地聽我細說關于文學的夢想,關于未來的憧憬。
那幾年恰好到了叛逆期,倒不是說去逃課,而是心底的反叛,抱怨學校的不堪,因為男同學的搗蛋而對此深惡痛絕,不愛聊天,也不愛說話,只有寥寥數幾的朋友為伴。
那些年,班里盛行郭敬明的小說,一部《悲傷逆流成河》讓人哭得嘶聲力竭,對未至的青春絕望而又渴望。同時,迷戀著寂地的繪本,讀她的《我的路》和《踮腳張望的時光》,被青春里美好溫柔的故事而治愈著。也是那些年,迷上了文言詩詞,縱情于古人筆下的“二十四橋明月夜”,于是十年的揚州夢就做到了今天。開始寫沒頭沒腦的青春小說,使班里的女生相互傳閱,再勾勒著自己的未來,投身到文學夢里,用自己的文字天馬行空,勾勒出一個有聲有色的天地。
那些年,是我夢想的雛形之期。每天上學放學,騎著單車,盤算一天的開始,不去想數理化的繁復,只想用一支支筆化作桅桿,撐起我寫作夢想的船帆。
每一天,騎著單車駛過同一條馬路,軋過苦悶的三年歲月,承載自己沉甸甸的執著。也是在那三年,如獨角獸與外界隔絕,披著孤獨的外衣,只為這一盤無法計數的賭注,賭十年后的未來。
就這樣走到2011年的盛夏,隨著中考的結束,陪我做了三年文學夢的粉色單車也被淘汰了。每次回到家,看到陽臺里有它的身影,總覺得它在對我點頭,向我打招呼說,嘿,你終于回來了。
03
我生命里的第三輛單車,出現在我的大學時光。因為學校在郊區,大一剛開學就大老遠和朋友一起,跑到隔壁的鎮上,買了一輛不到三百塊的藍色單車,然后迎著酷暑的驕陽,從鎮上騎著單車回到學校。
我時常對它不夠用心,因為偷懶,沒把它停在車棚下,只放在宿舍樓下的路邊,任它熬過了一個個日曬雨淋的日子,車頭漸漸生出了鐵銹。
大一的時候,就這樣騎著單車,踩著踏板,穿梭在三點一線。
迎著春夏的朝陽和秋冬的薄霧,踩著踏板出發,奔到教學樓里。十分鐘的路程,自行車如同插上一對翅膀,恣意飛翔,如同多年前的初中日子里,載著我不知疲憊地奔赴目的地。
在宿舍和教學樓之間,穿過一個荒草生長的大轉盤,那是我的必經之路。夏天的時候,轉盤中央和馬路旁灌滿了熱鬧的蟬鳴與蛙聲,到了冬日的時候,卻又顯得格外的凄冷、幽暗。我卻喜歡在夜里出沒,下了晚自習,便騎著單車回宿舍。保持著悠哉的步調,好讓我欣賞黑暗稀釋的天空。有時黑壓壓的烏云染盡天色,有時漆黑一片的夜空掛上了零星點點的燈火。舉目四望,黑夜讓四周的景色都鍍上同款的顏色,如同嚴陣以待的士兵,在等待著我前來檢閱。
我也偶爾選擇去圖書館看書,騎上單車駛到一教,在停車處停放好車,就拿起書包往里走。圖書館是我的靜修之地,唯一遺憾的恐怕要數它不是真正的圖書館,嚴格來說,它只是一個大點兒的閱覽室。在這個地方,看書、寫作,似乎與多年前的光景契合,重疊。一首一尾,將夢想開閘、筑夢,完成一個圓。
大一快要結束的尾聲,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把這輛單車賣了。
送走它前,仔仔細細地為它擦身。它依舊很新,只是車頭露出斑斑銹跡。送走它的那天,我最后一次騎著它,逛遍了整個校園。我也沒有想到,時間轉瞬為風,在第三個夏天來臨的時候,我要踏上第四年的大學生涯,完結校園時代的尾端。
我試圖能與這輛單車重逢,如果又能再見,我恐怕要興高采烈,如同舊友闊別擁抱它。然而,我并不能再從這里尋到它的蹤跡,那一次的目送成為我們最后一刻的相聚。
有人說:“我們總是希冀在過去的歲月里找到一些物化的標志,人為地賦予它們一些意義,以此,紀念我們失散的時光。”
單車駛過的歲月里,留下一個童稚天真的孩子,懷揣渴望長大的期許;一個披劍屠龍的少年,滿腔熱血,出發,然后抵達。
單車的踏板,只能前行,倒退只有踏空,像是兵卒,在我青蔥的年月,承載著我踏向夢想的遠征。
再回頭看,我的二十年,每一個溫存的回憶里,都有單車駛過的片段,填充我平淡日子的空白。那些關于愛、關于夢想、關于成長的領悟,總是要到過去了才發覺。于是,在未來的日子里,出發,然后抵達下一個旅程。
或許以后終將投入車水馬龍的洪流里,但依然能在每一個腳踏實地的白天以后,沉淀著這些有單車陪伴的歲月,告訴我,別忘了當初如何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