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賓《皇天后土》封面文字:俺是農民。刪了一些題外話,為了節省篇幅。換了一些人名地名,為了免惹麻煩。改了一些過于粗鄙的詞語,為了不致污人眼目。其他,全系實錄。顧不得藝術經營了——自信即便不經營,亦有藝術在。
費盡周章,終于借到了周同賓的散文集《皇天后土》。這本《皇天后土》是首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類獲獎作品,共三十萬字,分“悠悠歲月”“茫茫大地”“蕓蕓眾生”三部分,由九十九位農民口述他們或身邊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家長里短,生計遭際,內心苦楚……
這些農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村干部,有普通群眾,有的健談,喜笑怒罵,談笑風生;有的木訥,但聽說作家要寫自己,也敞開心扉,娓娓道來,用南陽的方言土語,敘述婚喪嫁娶,夫妻婆媳母女父子關系,農村兩大難:宅基地和計劃生育,發家致富帶來的困惑,長期受窮受欺帶來的身心折磨。
初讀有些沉重,一次只能讀三兩個人物,就壓得喘不過氣,后來慢慢習慣,可以一口氣讀七八個人物。這么熟悉的語言表達,鄉土氣息濃郁,我能想象到他們敘述時的語氣語調重音和皺緊的眉頭或者毫不掩飾的爽朗的大笑。很多篇目中,收集了民謠順口溜,一篇《掃坑》,寫民間祈雨的過程,婦女們燒香磕頭,嘴里唱著歌謠:青龍行云,白龍下雨。一陣四指,三陣透底……白面蒸饃,大肉上供,磕頭燒香,你老享用……掃坑時,婦女也念歌:掃日頭,掃月亮,掃到龍王大門上。掃來雨,掃來風,不出三天下滿坑;三天里頭要不下,十個寡婦都改嫁……——掃坑的只能是寡婦。祈雨完成,還愿時要唱四句:天賜甘霖,澤被萬民。五谷豐稔,感謝天恩……
作家使用的某些字眼,讓我嘆服他對文字的琢磨功夫。他采訪一個萬元戶,萬元戶說“我的錢可不嗇啊”,我啞然失笑。我們本地方言,批評某些人小氣,會說“這個人錢真chai”,我一直以為應該寫成“澀”,周同賓寫成“嗇”,我一下子醒悟,真準確,吝嗇本嗇啊,當地方言就是把se讀作shai,比如“顏色”的“色”。有一篇文章的標題《雷殛》,一個人口述暴雨天氣雷電擊中瓜庵,“一聲炸雷,喀喀嚓嚓,噫,像天塌地陷。我趴那不敢起來。后來,就不扯閃了,不打雷了。一會兒,風停了,雨住了,天上出了星星,回到瓜庵,聞見一股腥氣,見瓜庵上燒了個窟窿,碗口那么大。我想,一定是雷把熊二旦的鬼魂殛了。”“雷殛”兩個字也顛覆了我“雷擊”認知,“雷擊”是陳述現象,但“雷殛”則直接告訴我們結果,雷電致死。
有些作家筆下,農民形象單一,要么純樸得近乎愚鈍,要么狡黠得無孔不入,可周同賓筆下,他們是鮮活真實的,盡管文化程度不高,可他們對生活境遇的感受切實而深刻,如窮人對自我境遇的哀嘆,對不公的控訴,他們看透了很多問題,只是平常少有人傾聽,積壓在心頭,現在有作家躬身來訪,正好趁此表露心跡,一吐為快。
周同賓這種樸實的文風很合我口味,我自己是不擅長細膩表達的,也不太喜歡細密的文字,他這種簡單而真切的風格讓人舒服。我也不喜歡一個人故弄懸玄,去年讀賈平凹的《秦嶺記》,讀到莫名其妙,實在不知所云,讀完有點浪費了時間和精力的感覺。
我最喜歡的是書中手藝人的自述,他們是鄉村里的藝術家,因為家族傳承,因為一份熱愛,他們擁有一技之長,他們的藝術感受能力深刻而獨到,比如寫石匠的《雕龍》,寫木匠的《木匠》,寫戲劇演員賈長祥(外號賈妮)的《旦角》,《塑神》的畫匠,刻碑的《閹豬》的劁豬匠,喂牛的來篇《牛事》,靠驢子搞運輸發家致富的來篇《老驢》,喜愛花草的來篇《花事》,每個人物都各具特色,作者只作記錄,并不打斷詢問,一任人物講下扎。
前些年就有人批評純粹的宏大敘事,關注的多是風云人物,而周同賓著眼于小人物的生活,正是他關愛農民不忘初心的體現,可惜知道他作品的讀者不多,喜歡閱讀鄉土作品的人更少,但我堅信,這么純樸善良的人和書,歷史一定會記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