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南陽難得地下起了雨,此地雨水并不充沛,人們并不習慣突然而至的持續陣雨,于是道路上的車輛相較平時要擁堵,有幾個同事因此而遲到了;街道好像也沒有習慣,排水系統并不通暢,道路上到處是積水;白河也沒有習慣,這條上游水源補給并不充沛,沿河處處有堤壩的河流,河水已經溢了出來,漫到河邊的柳樹下。
? ? ? 整個世界潮濕了起來,會有不少人生出怨懟,隨著夏季的行進而漸次興旺的夜市攤,食客當然是劇減;而已然成熟而尚未收獲的麥田自然是遭了罪,一整年的辛勞,若是因為熟透的麥子被雨水擊打伏在田里,也就成了空。
? ? ? ?而對于我這個來自雨水充沛的南方山區的蠻族來說,下雨天,雨水沖刷掉地上的灰塵和半空的霧霾,令人神清氣爽;伴著滴滴答答雨聲的夜晚,讀書能渾然忘我,睡眠則一夜無夢;在下雨天,同樣容易勾起揮之不去的憂愁,記憶的碎片如雨滴徐徐落下,浸濕著迷醉的情緒。
? ? ? ? ? ? ?一九九四年的那袋大米
? ? ? 爺爺是中學老師,從二年級開始,我和弟弟就到鎮上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并在鎮上的小學讀書,在寒暑假,我們仍然回到幼時成長的村里,幫著阿爸阿媽干活,或者跟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到鎮上生活,跟村里人的生活軌跡產生了差別,看到我們回家,村里的伙伴或者大人有時就會伴著一種既羨慕又嫉妒的心情說:“街上仔回來了!”當時尚且年幼,也不知道如何應對,只是悶聲不作答。后來,時間久了,也就跟村里的人產生了隔閡。畢竟生于斯長于斯,那些古舊的房子,升騰的炊煙,峻峭的山巒,被驅趕行走在山間的牛羊,田間風吹過掀起的稻浪……都成了心底的烙印,揮之不去。
? ? ? 1994年的夏天,汛期到來,一場大雨整整下了四天四夜,陸陸續續有消息傳來,開始說中寨被淹了(中寨土地肥沃,民間有傳說:三年不下雨,母豬帶耳環。),后來聽說水淹到村口了,再后來,就有鎮上的人說要去雙寨看大水,奶奶說,水淹到新房子里了,一樓的水面逼近了天花板,阿爸阿媽都搬到了二樓去住,老房子是用泥磚砌的,幾十年了,在泡水后的第三天,轟隆倒下了。那時,我在四把小學上民族班四年級,民族班是專為仫佬族小孩設置的,班里的仫佬族學生每個月可以領八塊錢,雙寨的水災發生后,老師號召大家捐款捐物,大米也可以。放學回到爺爺在中學的宿舍,用一個布袋裝了三四斤大米,第二天上學連同那個月的八塊錢補助一起交給了老師。在下午的班會上,那位右手小指斷了半截的女老師說:“八方有難,一方支援。這一次水災,同學們都很積極捐款捐物,表現得很好!在這里我想表揚一下XX同學,他家就是雙寨的,他自己還捐了八塊錢和一袋大米。這個表現很好!大家要向他學習!”同學們都望向我,我卻低下頭,卻感覺莫名的酸楚,在課桌上吧嗒吧嗒地流眼淚。
? ? ? 后來,阿爸跟我們講起這一場大水,他指著客廳墻壁上的水痕說:那時候坐在樓上就可以釣魚了,我們家前面像個海一樣,大家都撐著竹排飄來飄去,真應該把你們兄弟接回來看看,我們村前的風景還從來沒有這么漂亮過。
? ? ? ? ? ?下太陽雨時我們在山洞里躲雨
? ? ? ?在我和弟弟還沒到鎮上跟著爺爺生活以前,奶奶還在村里帶著我們,雖然鄉下的世界廣闊,大人各忙各的也并不管束我們,茫茫天地任我們昏天暗地地玩耍,但是,我最盼望的還是每個星期六的黃昏。每到那一天的黃昏,奶奶就帶著我和弟弟妹妹在村東口等著,爺爺騎著一輛鳳凰牌單車從夾在稻田中的泥巴路緩緩過來,離我們還有幾十米,就滿臉笑容地從車上跨腳下來,我們幾個娃仔沖了過去,爺爺從口袋掏出一個袋子,從袋子里掏出幾顆螺旋狀的糖,每個人分了一顆,我們接過來含在嘴里,跑向家里,也不顧著躲開村路上的牛糞了,喊著:爺爺回來了,今晚有肉吃了,有糖吃了!第二天上廁所,屁股后面會掉出來一根長長的蟲子,垂頭喪氣地耷拉在便便上。有時候,爺爺會給我們每個人一小袋板藍根,我們撕開,全部倒在嘴里,那種甜里帶著點微苦的味道像只快樂的小鳥在嘴里上上下下飛翔。
? ? ? ?到了放寒暑假,爺爺便回村里住,有一年夏天,爺爺帶我去放鴨子,我們把鴨子趕到火門水庫堤壩下面水洼里,讓它們在里面自由覓食,“鴨子,鴨子,屁股搖搖像鐘擺。”“鴨子,鴨子,屁股翹翹像潛艇噢。”還沒有到福壽螺泛濫的年代,淺水洼,深水洼,小魚逃亡,螺螄蜷縮,螃蟹躲進黃泥洞,水草漂流,淤泥里的小蟲,一把一把的被鴨舌勾進了嘴巴。細小的水蜻蜓成群結隊地在鴨群上空盤旋,黃色的雛菊影子掉進水里,一只鴨掌掃過來,即可被打碎了。岸邊的毛竹左右搖擺,嘎吱嘎吱的聲音猶如在嘆息,筆直的陽光穿過竹葉,被搖擺的竹子瞬間切碎了,掉在水面上,像被粉碎過的金箔,到處亮閃閃的。
? ? ? 六月的天空,白色的云朵在山頂緩緩向前,驟然間,一朵巨大的黑云壓了過來,瞬間將水面的金箔打掃得一干二凈,一萬億顆子彈射了下來,鴨群驚慌失措,四處亂竄,我和爺爺一個人一邊揮動著尖上記著塑料布的竹竿,想把它們趕到岸上,雨水打在我們的斗笠上,好像要擊穿斗笠里的竹葉一樣,鴨群并不受控制,紛紛逃進旁邊的稻田里。鴨子在田里嘎嘎作響,猶如小船,在稻子中間劃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波浪。爺爺站到田埂上,大聲喊著,想要把鴨群趕出了,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白色的襯衫和背心貼在他皺巴巴的胸脯上,一個窮書生哪里斗得過一群懦弱而又狡猾的鴨子?雨水小了些,陽光又灑了下來,稻子的葉晶瑩地綠著,一千顆從葉子的凹槽了一串串地掉下來。爺爺拉著我的手,躲進山腳的巖洞里,他用手幫我把臉上的水擦干了,然后脫下衣服,擰了起來。遠處的山間,一道彩虹由淺到淡,很快就把七種顏色給聚齊了。雨停了,鴨子不曉得什么時候也停止了叫喚。
? ? “回我們家,爺爺奶奶在那里!”
? ? ? ?前幾天,阿媽給我打電話,她說,今年的清明節沒有下雨,我行將滿四歲的小侄女謝依依從小就在縣城生長,別人問她,她家在哪里,她都說在縣城。阿媽說,這回回家過清明前,謝依依說,回家咯,問她回哪個家,她說”回我們家!““你們家在哪里?”“在上寨!”“為什么說上寨是我們家?”“因為爺爺奶奶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