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狗傻,上學遲,村里都喚他二狗。
十七歲起上學,四年級因二狗他爸買回三頭豬崽,就天天早晚割豬草熬潲水伺候,再沒進過學校。
見隔壁住的劉老師常給村里一姑娘寫情書,便想著也該給三丫頭寫一封。
于是一早到村口小賣鋪買了圓珠筆和信箋紙,誠誠懇懇伏在豬圈大樁子上寫起來。一筆一劃寫下“三丫頭”,就抬頭看著豬圈棚頂想,又寫了個扁扁的“我”,又抬頭想,卻怎么也想不出“愛”字該怎么寫。
日頭升至正中,把豬圈照得通紅。豬糞悠悠發酵,氣味慢慢蒸上來。幾頭豬站了不動,眼珠擠縮在肥腫的豬頭肉里,透過肉縫盯住二狗看。
二狗和豬對上了,閃一下,說:“你知道‘愛’字怎個寫?”
一頭豬就鼓著眼退一步,二狗說:“我就說,你都沒上過學,怎個知道?”
豬忽拱起鼻子,一哼,又一哼,幾頭豬就擁近來一齊哼叫,豬耳前后翻合。
二狗才想起還沒給豬喂食。于是把筆揣胸兜,去熬潲水、添豬草。熬好,側身從豬圈外一桶子倒進豬食槽,胸兜里的筆也一順溜了進去,來不及撿,豬已嘩一下奔過來,頭擠頭搶吃。
二狗急了,翻進豬圈,也擠進頭去,用手扒了尋筆。豬卻不顧,只管搶吃,肥白的豬肚子便將二狗擠來撞去。
正抽出身在一旁喘氣,忽從兩豬頭縫里瞧見了浮起的圓珠筆,急急伸進手去,卻被豬先一步吃進了嘴。二狗忙扯過豬嘴皮子,屈腰把豬嘴靠在腹前扳,開一條縫,拿腳撬住。豬直往后縮,拱起屁股吽叫,二狗就單腳隨著往后跳,手進去拿住了,硬生生從豬喉嚨里拔出來。豬氣得叫啞了聲。
出了豬圈,已一身豬糞,二狗忽地笑起來,說:“誒,豬愛吃,對,豬就愛吃!”一面說,一面拍大腿,豬糞便稀稀地四下亂飛。
隨即到樁子前,在信箋紙“我”后面畫頭豬吃潲,揚起眼,看著豬笑,就又彎下添畫了兩頭豬吃潲。
豬只愣站著,還沒從剛才的陣勢中回過神來。另兩頭吃足了,絲瓜藤樣的尾巴轉了圈,肥屁股一蹲,扒坐下歇息。
二狗寫好給三丫頭的情書,齊齊折了,裝進信封。到豬棚旁水缸子捧水洗把臉,趕去找隔壁村的三丫頭。
走到半路,二狗忽地停住,折身急急往回趕。到了豬棚,左右趕著往豬食槽里舀滿水,豬紛紛爬起,嘩嘩喝。二狗看著也捧水大喝,呼口氣,聳過肩來揩嘴,返身出了棚。
回頭見豬喝得歡,憨憨地笑,重上路送信。
日頭照得緊,一路無陰,事物都老實無聲。二狗把褲腿扎過膝蓋,抽出信,汗浸軟了,只捏在手上。走不多遠,褲腿落下一只,便一高一低在干黑的兩根腳棍子上劃。
-02-
三丫頭家住隔壁劉村,二狗以往上學都要經過,學校就在劉村邊上。
常到昏黃,教室里先生念講著課,就似有似無飄起糞味兒。慢慢濃了,遠遠聽得有節奏的咯呀咯呀聲,一浮一沉,漸漸清晰。
二狗扒著沿子往窗戶外瞧,一姑娘正挑著大糞橫走,腿肚子穩,每一腳都實在。一斜,擔子從右肩轉到左肩,眼睛就正和二狗對上,頓一下,忙撇過頭快快地走,只留兩根粗黑的辮子在后頸肩上滾。咯呀聲響得急了,再慢慢模糊,終于隱沒,二狗還只顧愣看。
一日傍晚,糞味照常浮起,眾人知曉又是那挑糞的姑娘路過,靠窗的就捂鼻去看。那姑娘就在一眾的腦袋中尋,只定在沒捂鼻脖子伸得最出的二狗那顆尖腦袋上。
二狗才一咧嘴,那姑娘就緊收下巴。眼亂了,凸石慌了腳,直往前躥兩步,卻收不住,糞桶轉了圈摔在地上,糞倒一地。人獨獨搭著扁擔立住,紅漲得抬不起頭來。
窗沿上就起一陣巴掌,拍不幾下,忙又捂回鼻子,嘴卻仍變了聲喊。
二狗翻窗跳下,奔過去,勾頭看姑娘臉。姑娘抵著側過頭。二狗便直起四下看看,扶起糞桶,立一下,就蹲身要去捧糞。姑娘搶過來急急拉住,說:“不要了。”于是縱過身,兩邊各鉤了糞桶便要走。
二狗搶到前頭,說:“你叫什么?”
姑娘說:“三丫頭。”便急急往前趕,跑一陣,又旋著糞桶轉過身朝二狗堆個笑,倒著遠遠喊:“我住劉村。”就一瞬拐進了樹林子。
只留二狗空喊:“你一天挑幾趟……”
夕陽折下來,照著那灘糞,閃起一片亮。二狗遠看著樹林子笑,眼慢慢虛了,埂上的麥子滾著紅。
-03-
出了村要彎三道嶺子一條河,來往一次,日頭就劃過四分之一個圓。
二狗走得多,路自然就熟。沒上學了,也常要去瞧三丫頭,并不每次能見到面。
哪里得了喜糖,不吃,山上打些青板栗,劃一小口,掏出栗子,糖就塞進帶刺的青皮里。給了三丫頭,說:“我的栗子能砸出糖來。”就隱隱笑。三丫頭兩手轉了細看,二狗一旁立著等,見她不動,就抓過來一窩掌打在樹上,一面說:“你看。”三丫頭忍住笑,連皮帶糖一齊拿來,轉過身剝糖吃。
有一回二狗去,正撞見個細頭細腳的男人張著兩手攔三丫頭的道,跳起撥三丫頭肩上的辮子。還待去撥,二狗過去一把抓住,彎著折,那人尖了聲呦呦喊。又一腳踢跪在地,緊了拳就要砸去,三丫頭拉住說:“別打了。”回頭朝那人說:“劉哈喇,還不滾,看你還敢。”那人便爬著一溜跑了。
這次帶著信,趕著日頭到了劉村。一徑奔到林地,尋三丫頭家的地。遠遠見三丫頭佝背在土里撥著,直跑過去,一面抓著信揮,四下不顧。忽然咚的一聲,沒了人影,卻豎起一只舉著信的手,接著冒一串水泡,二狗從田池子躥出頭來,忙看舉著的信,甩了頭,抹一把臉。
三丫頭慌慌地跑過來,見了,只嘁嘁笑。二狗遞過信,浮在水里等。三丫頭說:“還不上來!”
倆人屈腿坐在樹根下,日頭慢慢陰下去,水拖著重,二狗就脫了上衣,三丫頭側過身去,二狗忙又穿上。
三丫頭捏著信,說:“給我的?”
二狗說:“給你的。”
三丫頭說:“信怎么自己寫了,又自己送的?”
二狗說:“我是郵遞員。”
三丫頭低頭在并緊的大腿上把信抻平,近了看,面上寫著:三丫頭收。就要去拆信。二狗拿手擋在信上,說:“信應該是我走了,你再看的。”
三丫頭說:“有這道理?”
二狗說:“我隔壁劉老師給我們村姑娘寫信就這么的。”
三丫頭不答言,又低頭細細抻了抻信。倆人木木坐著。遠處的人在地里翻鋤,彎腰撿撿撥撥,又挺直了,兩手把著鋤把四下看。
三丫頭略試試頭,見二狗只看遠處,就慢慢轉了看二狗。二狗鬢上淌下一股汗來,慢了,到耳前停住,又淌下一股,于是一齊滾過腮,滑進了頸窩。二狗忽然回頭,三丫頭紅得一下立起了身。
二狗見了,也起來,說:“我該回去了,豬要餓了。”
三丫頭并不回臉,說:“快回吧,天晚了,路遠。”
二狗走遠,回身揮了揮,就跑起來。三丫頭回身看時,人已沒影,也空揮一揮。低頭見手上的信,往四周看一圈,沒人,就靠著樹拆。
字歪歪斜斜,卻是一筆一劃,有的用簡筆畫替了。信上寫:三丫頭,我愛(畫了三頭豬吃潲)你。我家有三頭豬,都愛(畫了三頭豬吃潲)吃,你叫三丫頭,我愛(畫了三頭豬吃潲)你。我的豬聽話,人見了,都說長得壯,我就高興。上學時,你挑糞(畫了豬糞)路過,人說臭,我看了你,就聞(畫了豬鼻子)不到。你潑糞(畫了豬糞)那天告訴了我名字,晚上喂完豬,出的白月亮,你就挑了糞(畫了豬糞)在我夢里走。
三丫頭看了,想一下,覺出意思來,笑著緊眉頭,一面用手背在兩頰上貼涼。急折好信塞進口袋,在外面熨平,掀了鋤頭又去翻地。
-04-
日頭險些就要埋進去,山溝里的白氣開始聚攏,隱隱模糊。
二狗想著那封信,腿就左右挺著蹦。忽然刺來一長聲嘶喊,立住細聽,又一長嘶,覺出是豬喊,悶頭便腳擠腳走,嫌慢了,于是跑起,一徑往家奔。
趕到場子,遠見一只豬架上了條凳。眾人正抓按了豬尾巴和四蹄,二狗他爸一腳踩著抵住豬頭,手上扯住鐵鉤子把往后傾,鉤尖從豬脖子一邊扎出來,血濁濁流。一人拿盆在下接,一面攪著。
二狗沖到豬棚去看,只兩只豬,緊挨著驚縮在一角。人軟了,眼一酸,淚珠子直淌。揩一把,連跑去場子,二狗他爸見了,喊:“快燒滾水去!”豬已歪嘴躺死在地上,眾人都動作著起身。
二狗發一聲吼:“還我豬。”一面急推開人,伏在豬旁,不讓動。眾人相互看看,哄笑起來,說:“瞧不出二狗還是個情種,這母豬死得值。”又一串笑,說:“老鄂家的閨女這親算是定對了,對豬也這樣好的,啊?”
二狗鼓了眼溜一圈人,就環過豬背勾住豬前蹄拖,豬身移得極緩,糞尿沿著豬屁股淌。眾人搭手笑看。到場子沿,豬移得越來越慢。二狗腿顫著一腳一腳朝后拖,臉極平,眼睜得極大,像失了明,太陽穴處隱隱跳動。
豬將要拖下場子,二狗他爸喝住,又向四下人說:“抬大盆,燙了刮毛開膛!”一人屋內提一桶滾水來,眾人就要去抬了豬過來燙。二狗跑去豬棚掀了一把豬糞耙,揮跑出來,緊握著立擋在豬身前。
眾人嚇得疾往后退,二狗他爸喊:“狗東西,這是為著你忙活,還跟我犟,像個人?狗東西。”就要過去,一旁的人拉住,朝二狗說:“二狗啊,你想著這是你棚里的豬?早趕到老鄂家配種去了,你瞧,天黑了,快去牽回來,別在這傻了。”眾人笑著應和。
二狗只不動,說:“這就是我棚里的豬,我認得。”
那人說:“嗐,這兩頭豬長一個樣兒,都是劉村那一窩的崽兒,我們剛也險些錯宰了,快去老鄂家趕你的豬回來,黑了豬可不認路了。”
二狗臉松下來,回頭看看豬,又看對面的人。那人見了,說:“我們再不動,快牽你豬去。”
二狗猶豫著移步子,走幾步又回看,一徑遠了。二狗他爸罵一聲:“狗東西。”
眾人又動起來,抬了豬進紅盆子燙,挽上袖子拿鐵片在豬身上刮刨起來。白汽在白豬皮上翻,水面上浮一層白毛,四下蕩。
-05-
到老鄂家院門前,二狗停下往里看了,就自拐到人屋后豬棚里去瞧,只半大的兩只豬崽,又尋了院里周遭,不見自家的豬。
正要出院子,屋里傳出婦人聲:“老鄂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是?藤長了總得搭根棍,二狗他家沒差的,才豬叫沒聽著?今兒就趕著殺了哩,安心吧,閨女嫁過去絕沒得虧吃的。可不是?明兒就要定親了,拾掇好,結了親,他家還有兩頭肥豬要宰了蓋上紅抬了來的……甭送,回吧回吧。”
屋門就崴出個婦人,暗紅的衫子晃著,正見二狗,說:“喲,二狗啊,這般心急的?來瞧新媳婦還是老丈人吶?”
二狗人也不看一眼,徑直往院外跑。到自家場子,豬已立掛在梯子上,腹上開一條大長口,內里鮮紅,卻空了,往下滴淡紅的血水。
一旁的人拿肘子抵二狗他爸,嘴朝二狗一撅。二狗他爸回個頭,不等二狗過去,一板刀斬進案臺,松了手,刀斜立住,就指著二狗喊:“狗東西,別要你命的樣,老子宰自家的豬還要看你這鬼臉?給哪個定親?狗東西。”
二狗眼撐得極高,說:“我不定親。”
二狗他爸說:“不定?由你不定?老鄂家的閨女哪個不惦記?老子花了大價請的媒婆,不為了我老茍家續香火,打你一輩子光棍,狗東西。”
案上卸開平攤了數塊,豬頭單拎在案角上,眼皮不蓋,白眼珠子邊上窩著,似在瞪二狗,又似在瞪天。天卻全黑了下來。
二狗閉住半天,只覺一團東西騰上來,到胸口四散開,悠悠鉆去,懵了眼,拖身挪去了豬棚。
棚柱上掛的煤油燈昏昏亮起來,有了動靜,兩頭豬哼聲略探頭,清楚了是二狗,頭一仰一低擺著踏過來。二狗到灶臺熬半鍋潲水倒給豬吃了,就枕了兩手躺在一旁的竹椅上。
豬在槽里拱著吃,嘩嘩聲漸細,蛐蛐兒蟲子叫便能聽清。漆黑的天獨獨掛著個月亮,二狗看著細想,眼慢慢沉下去,終于寂靜。不覺響起一陣鑼镲嗩吶,三丫頭穿了大紅衫子,嘴唇抹了膏,手扶著一個婆子款款走來,二狗歡喜,帶著兩頭豬迎上去。正要接上,忽聽得一聲喝,白光刺眼,天已大亮,兩頭豬在欄那頭正骨碌瞪著。遠遠響起嗩吶鑼镲聲。
二狗他爸站門檻上喊:“聽見沒,起來收拾去,老鄂家閨女都來了,瞧瞧你那樣兒,拾掇得像個人出來,別丟老子的臉。”
一隊人吹著敲著晃著到了場子前,二狗他爸迎著接了老鄂和老鄂的兒子閨女,客氣道喜,就接進屋內讓坐。前來祝喜吃宴的人多起來,場子上烏壓壓一片,占了大半個村的人。場子東邊支起兩口大鍋,肥廚子一人左右掌著,一旁案桌上擺了各色碟子。
都說怎么不見新郎官二狗,二狗他爸屋后瞧了,臉鐵了紅,說:“想怎么著?前頭忙得就差分身,你死個娘的樣兒窩這陪豬?狗東西。”就徑直扯出來,到屋側又停住,給左右拍齊整了,堆了笑再一起出來。
二狗就上場子擺桌碼碗,到東邊灶下添柴火。人見了道喜,二狗頭不抬眼不動,只顧手里的活。
-06-
村里熱烘著,村里村外都傳老鄂家的獨閨女嫁給了傻二狗。
劉村西頭田邊的破茅廁里也起了聲:“傻人有傻福啊,隔壁村的二狗可知道?嗐,把這般漂亮個女子攬了。”
外頭婦人說:“你沒這個福份,是人家姑娘瞧上了二狗,怎么就瞧上這么個傻子?啊唷,快點快點。”彎了腰,腿就緊著并。
里面人說:“怪了,還有天鵝自個兒送給癩蛤蟆吃的?可繃住,別窩一襠子屎,哈哈哈……”
突然咚一聲響,茅廁里的人霎時彈立起來,喊:“嗐呀,哪個搞死?濺我一屁股!”往下看,空漂著一個糞勺。外面婦人緊催,那人只好張著兩腿一點點橫移出來。
茅廁后芒草垛忽一動,從里鉆出個三丫頭,挑著糞桶疾行,蕩得厲害,索性推了,只扛根扁擔就出了劉村要趕往二狗家去。原是要舀糞澆地,一心在田地里,卻偏聽得這一行話。
才過第一道嶺子,天已發昏,路還依稀辨得清。三丫頭腿不歇,更快了步子,卻是像根木頭在移。到棵老槐樹下,驚射出一只老鴰,鴰叫一聲,斜飛遠了。三丫頭怔住,扁擔從肩后溜落下來,只覺眼睛揪著酸。
靠樹滑坐在地上,路遠看去極深,極黑。呆忖一會,四周已渾黑一團,便摸起扁擔蹚著往回走。
行不多遠,幽幽亮起來,林子空著顯得極高。三丫頭抬頭看,樹杈間串插著個月亮,隨手摸到腰間的信,覺出東西來,拿臂一揩額頭,扛了扁擔就又折回來。
主宴上二狗他爸和老鄂商量定了。老鄂說:“我找人看了,說后日是‘龍禽登山,火旺八鄉’的好日子,八方宜動,把二人的親事辦嘍,老弟覺著好?”二狗他爸已喝得發熏,說:“怎……怎個不好?定嘍!嗝……明兒就宰豬。”眾人叫著好。
一張張桌子的人散去,老母雞崴著尋窩回櫥,胖廚子早歇了,二狗他爸醉昏叫人抬進了屋。
二狗蹲在門階上,半天不曾動。場子上桌凳七七八八橫著,一村的狗在下鉆尋,啃得狠。咬沒了,遛著圈也都散去。場子終于靜了,蓋著黑,村里隱隱著了幾點燈。
二狗一正身,立起就往豬棚去熬潲,喂飽豬,將欄開了。進去一拍兩頭豬屁股,壓低了聲喊:“走啊,走,明兒該輪到宰你倆了!”兩頭豬歪仰著頭聽,耳朵招下來,一一出了欄。
二狗掃著柳條子在后,下了場子,跟著兩圈白屁股上了嶺。
翻過一道,到個險彎地,窸窣響起來,聲越來越近,二狗忙抓住兩卷豬尾巴,攬了豬頭蹲聽。聲卻沒了。
兩頭豬看著二狗呆聽,也不動。忽然一聲驚叫,是腳踩的山石垮了,二狗聞聲急摸索過去,崖邊兩根枝間正吊著個人,挎在扁擔上,枝頭發顫。那人抬頭,卻是三丫頭。
二狗喊:“別動,枝子薄!”就趴下伸手去探,還差尺把長。忙去牽了豬過來,握住豬前蹄,一只膝蓋跪地上,斜著欠下半個身去撈。終于抓著。豬被扯了直往后擂,兩人借力扒著山石險險爬上來。
三丫頭泄了氣軟坐在地上,人還發木。豬哼哧一聲,三丫頭眼睛轉過來,瞧清了二狗,臉上直淌著亮。
二狗說:“你怎么來了這?我正要去找你。”就指著兩頭豬說:“瞧,我的豬,他剛救了你。”
三丫頭別過頭拿手揩抹了臉,回過來,撫著豬背,說:“你……今天定親?”眼只瞧著豬。
二狗說:“不是我要定的!他們還宰了我一頭豬,明兒還要宰他倆,我帶了他們逃出來的,后個還要逼我結親。”又看看三丫頭,說:“我想帶了你一塊走。”
三丫頭說:“結親不正好?都說新娘漂亮。”
二狗忙反身爬起來,說:“不結,要結只和你結。”
三丫頭不言語,半晌,說:“上哪?”
二狗說:“宰不了我豬,逼不了我結親的地兒。”
三丫頭拍著起身,趕著兩頭豬往前走了。
-07-
日頭依舊把整個村烤得火辣。一伙宰豬漢闖進二狗家堂前,急嚷喊老茍,二狗他爸才半醒過來,一眾人說:“你棚里的豬沒嘍!這可怎么宰?”
二狗他爸圾了鞋,左右栽著到豬棚去,只見欄開了,潲鍋上結著一層焦皮。就喊叫起二狗來,沒人應聲,啐一口:“狗東西!”屋里屋外尋了,也不見二狗。又到場子上粗了嗓叫,一個婦人踉蹌走來,一面說:“別喊了,喊也白搭,二狗卷著豬跑嘍!才嶺下的老癩頭說,昨兒晚上瞧見個后生子趕著兩頭豬上了嶺,可不就是二狗?”
二狗他爸硬著脖子說:“反了!狗東西!”就吆了宰豬的一眾人,又向婦人說:“郝媒婆,你往前帶路,我瞧這狗東西跑得了哪去?”
郝媒婆一擺手就朝前搖著走了,一面撇過頭向二狗他爸念叨:“昨兒我就聽說二狗為著定親宰的那頭豬鬧了,嘿,昨兒那么熱鬧,瞧著他也不搭理人,我就怪了,好得我就留意了,你瞧,今天連人帶豬都沒了,明兒可就要結親的!”
瞧著一隊的人從屋前過,村里人都停下立看,等走遠了,就都指點著說笑起來。
一行人繞著上嶺子,趕著山道,鉆了岔口尋。一山的樹都靜挺著,飛禽驚飛,走獸避暑不出。尋一陣,眾人下了嶺,都像剛出壇子的咸菜,一字排搭在樹陰下相互搖手。
郝媒婆拍了手說:“這可怎個向老鄂家交代?老茍啊,我可跟你講,二歪子可不是個好惹的。”二狗他爸罵聲:“狗東西!”坐一會,掐了煙頭,便招呼著一行人先回村去歇。
才進堂屋,屁股還沒粘到凳面,場子前就轟響起來。不等二狗他爸出門看,老鄂家的二兒子扛著鋤頭喊叫著到了屋門口,后頭擁一伙漢子,個個握了柴刀扛了粗棍鋤頭。
二狗他爸見著,扶了門,說:“二歪子,你這是?哎,里面坐。”
二歪子說:“免了,我來給我家妹子討個說法。”
二狗他爸說:“怎個說?我剛領一伙人上山尋了,這不才下來。”
二歪子說:“尋到了?”
二狗他爸擂搓了雙糙手,嘆口氣。
二歪子說:“這么著?是沒尋著?”便掀了肩上的鋤頭正到地上。
又起一陣喊叫,人團里擠開條道,一個老頭領了一馬人直出來,揮著長把子鐮刀喊:“哪個是姓茍的?”
二歪子移開,二狗他爸說:“怎個?”
老頭鼓著眼一掃,說:“你是二狗他爸?”
二狗他爸撐了眉應一聲。
老頭說:“要得,你兒子拐了我閨女,可知道?你倒是給個說法,哈?”
二狗他爸說:“你閨女哪個?”
老頭一豎鐮刀指向二狗他爸,說:“會裝?我閨女三丫頭,昨兒晌午出門到現在還沒回家,要不是劉哈喇講見著她往你們村奔來了我還不曉得,一路打聽,卻是給你兒子二狗拐跑嘍。”
身后人堆里就鉆出個劉哈喇,歪嘴老鼠頭,勾著身朝二狗他爸一指,說:“昨……昨兒晚上我剁柴瞧著了,還有兩頭豬,在那山崖邊上。”說著兩手抱了肩,“還……還摟著親呢。”一栽又縮回去了。
一場子的人笑,二狗他爸身子抻得筆直,臉緊了,空捶幾拳,一連罵狗東西。
二歪子說:“好哇!拐了劉村的人跑了,看我上山抓了來跺扁他,給我妹子消口氣。”就轉身吆喝了人,劉哈喇崴著搶在前引路,三丫頭他爸一伙也在后跟著,一長條轟喊著去了。
-08-
整座山都被攪動起來,像一群糞蛆在搶食。
兩頭豬忽直起頭,二狗和三丫頭在豬肚皮上翻身醒來,呆住聽,四下打著草響,又聽得人喊。
慌慌拍著豬一團爬起,牽了三丫頭趕著豬就往東跑,聲響卻大起來。忙轉了朝西,聲響也大。于是四下看,尋地躲。
忽然響一悶聲,一頭豬就隱沒了,二狗忙拉三丫頭伏下。半晌,沒動靜,便按了三丫頭在原地,起身蹚過去看。數米高的草垛后卻是個大坑,豬正仰著在下轉圈哼哧。
于是同三丫頭和豬一齊劃下去。坑更顯得大,撥開草,森森一洞。探去看,淺處立著個半人高的石像,臉似活的,眼睛朝洞外怒射出去。
三丫頭說:“是山神。”就跪下,又拉下二狗,合掌一個揖拜下去。往里,洞足有一間院房大,壁上潮濕,石尖上兜著水珠,往下滴,整個洞都蕩著聲。
外頭人喊聲突然大了,于是牽過豬一齊進洞躲。
三丫頭說:“他們找來了可怎么辦?”
二狗說:“有山神擋著,不怕,等人走了,翻過山頭,到那邊,再沒人找得著咱們的。”就抱了三丫頭和豬一起緊著。
“尋仔細嘍,看這對狗男女躲哪兒去?”
“歪爺,尋遍了嶺,蟻兒洞都捅了,該不會跑了?”
“跑?我讓人山腳守了,跑得了?他們還帶著兩頭豬呢,跑哪去?跑黃泉去?接著搜!”
鳥一陣陣飛出嶺,轉了彎又落回。一山的人都尋得蔫了,再不肯多走,紛紛就地坐下。
一人說:“歪爺,恁毒的日頭,吃不消啊。”
二歪子甩了汗說:“娘的!躲哪兒去了?還能鉆地底下去?”
那人說:“這日頭,躲地底下,人都能成烤地瓜。”
二歪子忽然一頓鋤頭,喊:“走,下山,看我把這對狗男女弄出來!”
二狗他爸在屋堂前來回踱,郝媒婆一會坐,一會站,說:“老茍啊,我說的媒可從沒壞過一對兒的,四里八鄉都打聽得,偏到你這成這么個樣,為了這樁親,我腳底磨穿不下三雙,嘴皮子也不知磨了幾層,這媒錢可少不得!”
二狗他爸正要搭聲,忽聽得外頭喊老茍,忙出來,一個老者緊著步子趕說:“二歪子要放火燒山,快看去,晚了人就沒嘍!”
二狗他爸一路躥著腿跑,還沒到嶺腳下,只覺嗆鼻,抬頭看,山已滾起濃煙,翻著往上騰。
到山腳,炙得人靠近不得,耳也似聽不到聲,山石隱約扭動著。二狗他爸一拍兩腿往后蹲坐在地,說:“你娘跟王八犢子跑了,你跟兩頭豬跑了。”木了臉,擺著頭說:“跑,跑啊!人都跑成灰兒了,跑啊,跑……”泥黑的臉上沖開兩道白線,還沒到嘴角,蒸得只剩干癟的兩條印。
滿天像飄黑雪,浮著燒過的灰末兒,一路往東,卷過整個村,再出另一個山頭。時不時啪一聲,樹條子竄起數丈,又落下,打著暗紅的星子。
三丫頭他爸揮著他的長把子鐮刀向二歪子拼命,還沒拐到跟前被一腳擋開,二歪子說:“自己閨女不要臉跟人跑了,想怎么著?”
手和刀停在半空,喉嚨凸出來,半晌,嘆口重氣,軟下來拐著走了。
二歪子同時燒了山的東、南、北邊,獨留西邊一條缺口,一眾人就守坐缺口山腳下。只見撞出的兔和麂子,各色的蟲,卻不見二狗和豬。
一人說:“還不見出來,有用嗎這招兒?人不會燒沒了吧?”
一人喊著奔來,近了,卻是劉哈喇,喘著粗氣說:“歪爺,找著了,人找著了,在山東頭呢。”伸出兩根手指,一比,“倆人!”
二歪子肩了鋤頭就走,一眾人都隨過去。到東邊腳下,圍了一團人,二歪子嚷開一條道,只見正中躺倆具尸體,二狗和三丫頭。衣褲和皮肉燒結在一塊,臉上像貼了焦糊皮,手腳硬硬歪著。
二歪子瞧清楚了,轉身吆喝了眾人,下嶺去了。人慢慢散去一些,又聚來一些。二狗他爸推著板車,運了二狗和三丫頭,一路回場子。
日頭早已縮下去。才至家門口,墻邊殺豬的案桌忽散垮作一堆。二狗他爸靠停板車,將抬下,板上卻蜷著兩頭豬,像未燒全的干柴,焦黑僵硬。
-09-
山已消停,風卻大,吹著山上燒過的灰屑,吹起了白月亮。
二狗牽著三丫頭在山谷道里走,三丫頭說:“終于翻過了山頭。”倆人就緊著笑,兩張臉和夜黑作一團。后頭跟了兩頭豬,直哼哧著。
出了山谷口,遠遠一片開闊起來。不多遠,聽得水流響,倆人極快地奔到河岸,捧水大喝,再挽水洗臉,呼著大氣對看了笑。
河面的月亮也是白的,蕩著,卻不散,水靜下來,還是一整個的月亮。
兩人忽想起豬也該是渴了的,回身去看,只見立在芒草垛邊。于是走過去。一旁的芒草搖動著,兩豬隱隱模糊,到跟前,已化作兩攤白灰,和著芒花在地上斜斜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