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珠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你一出門,但隨即發覺沒有目的地,接著你來到一個地方,像是被風吹過來的一樣;這不是你想去的地方(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該去哪兒),然而你想既然來了,那么待一會兒也沒什么。就這樣我來到彩云路上。

剛下過雨,我抬頭去看夜空,居然有點點疏星散落在云隙里。明天會是晴天,應該曬一曬被子。已經陰雨連綿一個多星期了,是該放晴了,否則這種天氣真會把人厭煩死:天陰沉沉的,黑云很低,像要掉下來一樣;路上到處是水坑,還有爬的到處都是的蝸牛,走路時你得小心既不要踏入水坑又不要踩到那些可憐的生命;洗過的衣服完全是晾干的,有一種難聞的氣味,穿在身上極不舒服,就像……,像裹尸布。什么是裹尸布?

雨停了,我走出來。雨停了,蜻蜓又都飛出來,還有燕子、蝴蝶和各種各樣成群的小飛蟲。彩云路也不失為夜晚的好去處:攜手并行并把牽著的手朝前后猛甩的戀人,肩并肩邊走邊談的朋友,一前一后沉默無語的中年夫婦(三三兩兩的戀人;……的朋友;一對中年夫(也許是夫婦)并肩走著,他們的背影出賣了他們的表情),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還有身邊什么都沒有的人,都喜歡到這兒。柏油路在兩側,中間是用磚鋪成的寬闊大道(也只有大學校園里才有條件修這種路);大道兩側各種著并排的垂柳,長得高大茂盛;柳樹下是成塊兒的草坪;草坪上放有供行人休息觀光的石頭。路燈靜默地照著,燈光下柳樹的影子很濃,草坪上模糊一片。

走上石磚大道就像置身于一條黑暗的隧道,站在這一端朝另一端望去,籠罩眼前的只是一片茫然。兩側水泥路上的一切——小水坑,水坑反射的光,柳葉,垃圾,還有行人——在路燈下清晰可見,而中間的這條大道卻為外界所拋棄,充滿無盡的黑霧、未知和隱隱的躁動,仿佛另一個世界。雖然近在咫尺,但你只會感到寂靜、空曠和遙遠。真像某個時候面對自己的戀人。

我點燃一支煙,慢慢踱起步子。雨停了,青草叢中躲著的蟲子醒過來低吟,大地唱起歌,閉上眼就仿佛置身于童年時期的原野。時間是傍晚,蟋蟀拉起琴弦,螢火蟲應聲起舞,微風吹著,天地一片沉寂,沉得像一個亙古的夢。此時蟲鳴四起,卻沒有螢火蟲來烘托氣氛,現在已經不是它們的季節了。然而我有些不相信,抬頭四處張望,希望冥冥之中會飛來一只。沒有。柳樹的枝條自然地垂下來,有的幾乎著地,一條一條,恰似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籠子。我可以感到柳樹的葉子正在滴水,噼里啪啦聲音低低地響。我不用看就知道,這時某棵柳樹最頂端的那片葉子上正小心地匯聚一滴水珠,這匯聚的過程如同創世之初那般。物理學原理決定了這滴水珠要順著葉子的紋路,滑過葉子的尖端,下落在另一片葉子上,當它再次完成聚合,又開始了新的下落歷程。最后,它落在樹下的草叢里或者枯葉上,傳來一種無法描繪的聲音。這聲音只能用心去聽,要聚精會神,繃緊神經 ,當你聽到了那種聲音以后,會覺得那滴水珠是落在了你神經的弦上。

這滴水珠死了,這個擬人手法有些過于勉強和拙劣。應該摔得粉碎,如果有光線映著,就會看到點點水晶珠子迸濺開來,就像暑假里我那個淘氣的侄女扯斷她的項鏈,珠子一顆顆落在地上的那種景象。她當時哭得多讓人心煩又讓人心疼。光映著,一定五彩繽紛,如果給拍攝下來,放慢鏡頭,大概就像一朵綻放的煙花那樣。可這一瞬間的事誰能把握得住而把它拍下來呢?

?這滴水珠應該落在了草叢里,四散開來,粘在草葉上,等待天明蒸發掉;也有可能落在了草的根部,然后被吸收,吸到葉子里,在白天仍舊被蒸發掉。再然后上升,到了半空又凝成水珠,無數的水珠聚在一起,書里說那就是云。云落下來,哦,就是雨,云又升上去。云一直離我這么近。像一句詩?不少人都認為我適合寫詩。

但是這滴水珠也不一定就落在草叢里,比如,落在一只蝸牛身上。這里蝸牛很多,把觸角伸出殼外,不知道它們要去哪兒,因為你如果想知道,你就得花幾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來觀察它的行蹤。可是誰有那么多功夫呢?如果有還不如坐在屋子里研究如何買彩票中大獎呢。那滴水珠或許就砸到樹下某個倒霉的蝸牛,像一顆炮彈一樣,“炮彈”炸了,但蝸牛毫發無損。下次它再見到螞蟻或者屎殼郎,它一定好好吹噓一番它那堅硬的殼。盡管它安然無恙,我們也可以想見它當時該受到怎樣的驚嚇,或許它那觸角上正在交戰的兩個國家的“人”也會因此而停戰,因為上天發怒了,要懲罰它們(他們?)。聯想到現實生活,如果兩個人正在吵架,然后一塊兒云掉下來砸到他們的腦袋,那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再吵了。

? 砸到某個蝸牛或是某個丑陋的癩蛤蟆,這當然只是一種可能的假設。我的煙快要抽完了。水珠蒸發掉了。我找個垃圾筒扔掉煙頭。水珠又重新聚合,下落,四散開來,五彩繽紛。我想,砸到蝸牛是可能的,概率是有的,就像買彩票中了五千萬一樣。然而買不中的概率更大。于是我向樹下望一眼。我才發現——實在是一個發現——不遠處有個人影,不,是一個人。我下意識地走近一些,加上我的視力在夜里似乎很好,我看清了那是一個女生。并不是因為我是一個男生,而是她實實在在是一個女生。

? 她坐在石頭上,她的包(我只能看到包的模糊的輪廓)擺在旁邊。她半低著頭,一動不動,像是看著什么。然而實在看不清楚,說不定是在打瞌睡呢?我想起點燃第一根煙的間隙四下看了看,在不遠處有個中年男子蹲在柏油路邊上,路燈照著他,一動不動,對于一個男子的如此舉動我充滿疑惑和一絲不屑,因為這有失風度。不過我很快就不以為意了,別人的事我向來很少管。他當時像是全神貫注地看著什么。一只蝸牛?

?我當然不能問她:“你在干什么?”就如我不能問剛才那個中年男子 “你在干什么”一樣。不能夠。我太好奇了,我想。我點燃第二根煙,繼續向前踱步。我走得很小心,因為我怕會踩到蝸牛。蝸牛可以吃,法國人就喜歡吃,雜志里這么說的。而我覺得蝸牛很惡心,軟體動物都一樣令我反感(雖然蝸牛有個堅硬的殼,雖然伍爾芙寫過一個偉大的短篇小說)。看到它們你會感到它們身體粘粘的,潮濕,一定冰涼,觸到以后會極大地刺激神經,就像在陰雨連綿好幾天后的一個漆黑的夜里,上床睡覺的時候觸摸到了一枚冰涼的硬幣那樣。下雨,潮濕,云落下來,水珠。水珠落在蝸牛身上,蝸牛在樹下,樹下坐著一個女孩,一個看不清樣子的女孩,她的包在旁邊,包的旁邊有一只蝸牛,一滴從樹上落下的水珠砸到了它。

?我吸了一口煙,然后吐出來,像云一樣。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思緒就像這云霧一樣,慢慢——慢慢散開,越來越膨脹,然后消散得無影無蹤,好似之前腦子里什么也沒想過一樣。人的思維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最最巧奪天工,無形,又無時無刻不感到它的存在。它在運轉,無休止地運轉,像云落下來又升上去再落下來這么反反復復,一刻也不停。它大多數時候有條不紊,有時又雜亂無章,充滿無規律的運動和不解的狀態。我很想知道一個智障的人是如何思考的,是不是也會感到云在下落又在上升,到達一定高度不停地翻涌,像海浪一樣?

?我回轉過身,沿原路來回踱步。我忍不住去看那個看不清在做什么的女孩,看不清她的臉。我的第二支煙快抽完了。看不清。我想起一天夜里,我在陽臺上抽煙,一個男生騎著自行車載著他的女朋友慢悠悠地從樓下經過。大概從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個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女生看到了我,然后笑著對她男朋友說:“男生宿舍里抽煙的好多哦。”我心里哈哈直笑。然而我猜她一定看不清我的樣子。燈在我的身后,我臉上一片黑暗。看不清。

?她現在藏在黑暗里,和外界隔著一層幕。到處一片潮濕——嘶嘶的聲音在四周若隱若現;薄霧在燈光里輕輕彌漫,像一種思緒;蟲子在草叢里低低歌唱(不過也許是為連日的陰雨在暗自哭泣);蝸牛在到處游走,像席子上的嬰兒。一個世界在另一端上演。我一邊走一邊有意無意往她的所在看上一眼。在某個巧合的時候你會遇到一個人,然后……看著她你會覺得你可能之前見過她,就在某次下樓的時候(當然,也可能是上樓的時候),溫暖的陽光穿過玻璃斜射進樓梯,有些刺眼,那一次際遇就在無意中形成、消失。進而你會想到她是哪個院系的,住在哪個生活園區,還有,她漂亮嗎?也許并不。只有在路燈下才能看清她的樣子。就像一天夜里我站在彩云路第x根路燈下,一個同學老遠就看到了我,他喊,你在干什么。我說,等人。他接著沒問我在等誰。我自己在心里又說了一下,在等一個人。半夜的時候我才回去,路上又碰到熟人,他們向我打招呼,我說,等一個人去了。只有在燈光下,才能看得清。我心里說。

黑暗包圍著她,也包圍著我,我跟她在同一個世界里,不是嗎?距離又如此之近。如果不嫌牽強附會,我們是來參加一個宴會的。聽,音樂聲此起彼伏,輕揚舒緩,奏過一曲又一曲。我走在人群之中(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覺得我走在人群之中),百無聊賴,希冀在宴會上發現某個超凡脫俗的、穿一身白衣的女子。她就在某處坐著,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我走到她跟前,她抬頭看見了我。我看清了她那張清秀端莊的臉,兩眼充滿淡淡的哀愁,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張著,完全是一幅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我說:“跳舞嗎?”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來。

我對于看清她的容貌有些渴望了。 然而我為什么非要看清她的樣子呢?莫名其妙。我是來散步的。雨下過不久。星星在云縫里偷看。明天會是晴天。看不清,看不清。有月亮或許好一些。月亮,月亮,今天不是農歷月半。她的包在她旁邊,只看見輪廓。還有她的鼻子,蠕動著的嘴唇,甚至細細的眼睫毛和劉海,只見輪廓。就像你在睡夢闌珊時,朦朧看見一個人走來,只見他的形象。你想喚他,走近些,他是誰呢?再走近些,快,快……然而這時夢醒了。我想說,走過來一點好嗎?然而我怎么開口呢?不應該,我們是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陌生人應該保持距離,互不打擾,甚至連招呼都不要打。她坐在柳樹的影子里,靜默得讓人感到飄渺恍惚,好像我在今生而她來自來世一樣。哦,我為自己的想法吃驚,一個難得的比喻。我為什么非要看她呢?沒理由,也許……沒理由。我還沒有女朋友。

好像有一滴水珠落在我的鼻子上,涼涼的。我用手摸一下,抬頭看看天,還是那樣。雨不再下 ,應該是樹上的水珠。水珠,下落到樹下,她在樹下。能落在我的鼻子上,就能落在她的鼻子上,還有頭上,背上。她的頭發會被打濕,衣服也會濕。濕了就會不舒服。她為什么不走開呢?水珠在往下滴。她喜歡這樣嗎?她一動也不動,難道感覺不到水珠的涼意?不可能。可能是在想問題,也許心情不好。人啊,受情緒的影響太大了,人就是生來就帶有情緒的動物。什么樣的心情能決定你思考、感知問題的能力,影響你的判斷,左右你的行為。多少人走向極端不是因為情緒失控?甚至一丁點兒的情緒波動就會對你產生很大的影響。比如,你感到郁悶,吃東西味道就會不一樣了,好像喉嚨里堵了一塊什么東西,不讓你往下咽。然后你就對自己說,我吃不下了。就是這么簡單。人很多時候都是自找麻煩,只要看得開,別產生情緒,就不存在問題。她也許就在想問題,心情不怎么好。

也許……我四下望了望,那個蹲著的男子不見了,路上沒一個人影。也許,我可以和她談談。就在這么個情形下。她看不見我,彼此彼此,這樣我們談起來的時候,更能感到我們正各自面對著一個陌生人,更能感到陌生人之間也可以有那么近的距離,和某種從未感知過的真誠、理解。我愿意找到/一條無可比擬地輕閑的途徑/一種你我兩人都能理解的方式/簡單而無信,恰好握手和一笑。我下定決心了,向前慢慢走去,竭力做出聲響。她沒有抬頭,還是那個姿勢,像一尊石像。水珠滴在石像上,“啪”,水珠四濺,有光會很好看。我選一個合適的距離站定,站在這個位置,我估摸如果我倒下正好能倒在她的腳邊。我竭力看著她,像看一尊石雕,來自遙遠的古代,甚至史前。它遺落在這兒,許久許久,有一天,我來到這兒。

我說:“干嘛坐在這兒?”我是這么問的。我的話傳到我的耳朵里,耳朵傳給大腦,然后我知道了我剛才說了“干嘛坐在這兒”這幾個字。我的手應該放在褲兜里,上身微微前傾,做出一個準備對話的姿勢。我的聲音大得足夠引起她的注意,如果她不是個聾子。我等著回答,蟲鳴聲停止了,螢火蟲早就不在飛,水珠也不再下落。我等著。

她轉過頭,還沒說話,這時一輛轎車向這邊駛來,車燈亮得刺眼。借著這燈光我看清了她全身怪異的著裝,她的驕矜的臉,她的嘴唇,她的眼睫毛,還有她的耳朵,耳朵里塞著耳機,一只手拿著一袋薯片或鍋巴,另一只手往嘴里送。她將一只耳機從耳朵里拿出,不耐煩地問:“怎么了?”

車過去了,我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她的容貌又歸于虛無。我竭力在腦海里搜尋那一個個碎片:嘴唇,睫毛,耳朵,手,但怎么也不能把它們拼合在一起,就像玩一種失敗的拼圖游戲,感到極度的茫然,疲憊而又失望,對一切都感到興味索然。我說:“抱歉,沒什么事。”然后我走了。

這時,草蟲又叫起來,柳樹上的水珠又開始往下掉。它們一直都在下落,落在草地上。草地上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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