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用浸染濃墨的毛筆在竹簡上刻下幾筆,力道深沉,流出一道傷痕,直直劃到咸陽。
那是一個土坡,土坡下面埋著幾根成形的原木。方圓千里金碧輝煌,青瓦紅木,東邊的還在汗體勞背,西邊的歌舞升平。躺在咸魚里曝曬的人兒,昨日高高在上,如臨日月,今日平白落入臭魚堆,是比尋常人家更不如。滿身金縷玉帶,掛滿腥臭物,一層復一層,不知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還是敗絮其外金玉其中。
終歸是一把火,火光粼粼。這世上哪里缺過火?每一次火的出現都變更一次歷史,烽火調笑了妲己,一把星火燒了成年的阿房,都是災難。但是,沒有火甚至不會有今日,無法存活的人類還談什么思想,什么政治。那就再燒得猛烈一些,毀滅得徹底,重生也更徹底。不對!他毀滅的,再也回不來了!還是那團團的火,把精神的瑰寶全部燒掉,自由的、發散的、多民族的,都不是他手中能握住的權,那就毀掉把!被這些該死的書荼毒的讀書人,多半也不能用了,與其背叛不如先下手為強,都掩埋了吧!可憐華夏千年,紛爭時萬物繁盛,最終落入黃毛小兒手中,天高不明地厚不知。
地,他是知道的。掘地尺丈,重現阿房。阿房未成形,倒可享用陰間阿房,也算快哉一回。看到的山,不是他眼中的山;看到的水,不是他眼中的水。本來已經擁有更大的疆域,更大的山川湖海,心只能容下幾抔土的大小,看似氣吞山河,但也氣盡十載,用千年的積累,數年間揮霍至空。多虧了那顆神奇的火種,余孽也都消滅。
他的江山還能再擴大些,延伸到海的那邊,隔著一座半島,還有一個四面環海的四片島。從蓬萊出發,本就是仙境的地方把孩童都熏成始祖,漂流去了遠島。荒蕪不如本土的地方,沒有一絲生存的源泉,竟能從十幾人發展成小國,如何不能說是另一種生命的延續?嬴政啊,該親自去探索極東的那塊小地,長生、不老,可以延續千年。何苦受這腌魚之苦,咸魚之罪?
嗚嗚咽咽,遍地哀聲。是地上的,地下的,還有墻堆里的。還有一個攀爬了九層山嶺的婦人,一路干嚎。靠近了,又近了,聲音呼嘯尖厲。墻翻了,露出一截尸骨。九九八十一道彎的墻,為了阻擋可能的、不可能的狼子野心,扼殺了九九八十一萬人。帝王啊,功是你,過是他,誰不曾想當帝王。
四面皆國土,遮掩一方侵襲,藏頭卻露尾,沿海邊上裸露的土地,任由生長。種下拋向遠東的罌粟,不自知,摒棄忠言善語,丟棄先人智慧,只剩一只金錢、欲望、權力的腦袋。無法并入的北方,就靠一條延綿的冰冷石帶阻隔,殊不知人心最可怕,心有多遠,就可帶往多遠,心下有多淺薄,就可一葉障目,想象砂礫變玉石的自欺欺人。皇帝啊!九五之尊的短視,從上之臣貴,下之平民,先是盲目,再到無知,再往下,只能是麻木行尸走肉。
頭歪而身子斜,史稱“始皇帝”,始為上,為頭,后輩以始為例,代代相傳。被帶偏的歷史從源頭只差毫厘,千萬年后就差之千里。始皇,已經偏離正軌過多,況且已化為灰燼,能做什么呢?斯人已去,早不該糾結非親非故的對錯,一笑了之最是解千愁,一切都留給歷史做出評價。
筆下竹簡已萬卷。歷史就在筆下呵!史官就是為了記載歷史,留下歷史,揮下這團團筆墨讓后人借鑒。過去的改變不了事實,從時下開始反省矯正,也是唯一能把偏之千里的用毫厘拉回正向。如果始皇活到當下,會給史官一個位置嗎?會讓史官安然無恙不入亡坑嗎?已經不需要設想,只是平實記錄,讓后輩不再受相似的苦。
咸陽歸來,火光、尸骨全無。四壁唐突,滿地草根,身體殘破。不是秦朝,不是始皇,卻仿佛還在土坑里掙扎。是了,無所不能的基因已經播撒了百年,僅僅百年。放棄自己就是放棄一個民族,一個根植的信念繼續向里延伸。
司馬遷的墨汁化成火,變成血,寫下:秦王懷念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