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個暑假，我才可以慢慢地學會遺忘，遺忘以前的痛，和恨。

1

在我的認知里，他是個很驕傲的人。聽爺爺奶奶說，他從小成績就很好，他們都寄予了他很高的期望。可能是因為這樣，他有著太過遠大的理想，以至于他放棄了優越的條件，選擇與全世界背道而馳。

那是我很小的時候，他辭掉了薪資豐厚的工作，開始了一個人的漂泊生活。等到我再有印象的時候，他已經欠了一屁股債，如飄忽不定的柳絮，整天整天的不見蹤跡，以至于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幾乎尋不到他的影子。他逃走了。

后來我知道，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了，一紙訴訟狀，離婚協議上，我的法定監護人是他。而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驕傲作祟，一無所有的他，還是選擇了逃避。所以我恨，恨我的無知歲月里，總是缺一個如大樹般的父親，來做我榜樣，來庇護著我，讓我可以有個安穩的地方乘涼。

2

他還是會偶爾給我打電話，偶爾回來看我，偶爾的頻率就好像是突然想起了我，想起了有我這么一個本該在他生命中占據特殊地位的存在，所以想起給我打個電話，所以想起回來看我一眼。

我還記得他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給我帶一塊表，一塊看起來很華貴的表，像是在跟我證明這些年來他的成就，像是在掩飾他因為驕傲而犯下的錯，像是在否定他自己的碌碌無為。他還是那么驕傲，驕傲到想要在他最親的人面前瞞下一切，驕傲到就算前方沒路也不會回頭顧及一下他愛的家人。那時我安慰自己，他應該是愛我的吧。

3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那個寒假，他好像被現實沖刷得干干凈凈，溫順的如同一只小羊，回到了他多年未歸的家中，但還沒來得及休息，因為莫名的腹痛，他又住進了醫院。而18歲的我在家人的強迫下，才會偶爾的去看看他。我想，可能我真的是生來就很冷血吧，所以我不愿意解開心里的結，不愿意放下自己的不甘，不愿意對他付出我的愛。拋棄是痛的，在我的18年里痛著。

而寒假結束的我進入了高考沖刺，三個月后，我再次見到了他，卻差點沒認出來，那個瘦骨嶙峋的老人竟是他。肝癌晚期，如同當頭一棒，砸在了我的頭上。無數次我在夜里想著，為什么上天要這樣對我，明明可以恨他一輩子的我，應該忘記他一輩子的我，最后卻要用一個暑假的時間，來陪他度過最后的歲月。

我才發現，原來我是像他的。我也放不下內心的那份驕傲，去多看看他，陪陪他。仿佛我一周多去幾次，就顯得我把他完全原諒了一樣。我一直在抗拒和接受間徘徊，那時候天很藍，陽光很燦爛，我的心卻很累，很累。

4

他生日在8月，那天我拿著蛋糕去看他。他還處于半昏迷狀態，可能是聽到我來了，他難得的清醒了一會兒。他看著我，看著我拿的蛋糕，很開心，很開心的笑了。我突然好想哭，我看見那樣子的他對我笑著，眼淚差點涌了出來，為什么他的笑，在我看來是那么的悲傷。

就這樣過了許久，他仿佛記起了什么，突然急切了起來，嘴里不停嘟囔著，站在他對面的我聽不清，只見他不停用手指著那邊的口袋。阿姨順著他的意思，翻弄了許久，終于，她把一樣東西遞到了我手里。

又是一塊，很華貴的表。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已經支撐不住他的笑容，嘴緊閉著，只能用一種特別渴望的眼神看著我。于是我戴起了表。很是艱難地，他又笑了，笑得好難看。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愛我的吧。

后一天晚上，我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說，他走了。我這才明白他前一晚的笑容，才開始用力回憶之前的點滴，才感受到他最后送我的那只表的重量。這次我沒哭，很平靜很平靜，只是我的心里好像少了點什么東西，也許是對他的恨，也許是失去他的痛。

他真的太驕傲，驕傲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要笑著告訴我他不是一無所有。在那一刻，我想，原來我也是愛他的吧。

那晚，我沒有睡覺，可能是上天安排的劇本太悲傷，陪伴我多年的女朋友也與我分道揚鑣。所以在之后的十幾天里，我都是一個人，從天黑等到天亮，不知道是因為他，還是因為她。

5

“喂，是你走的太早，不是我明白的太晚。”現在我心里這樣驕傲地想著。

然后我抬起手，看了看表，已經5:18了。

這次我不會等了，我才不會像你那樣總是把事情拖到太晚，所以我提前了兩分鐘，對著這塊你送我的手表說，嘿，我不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