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老山頭,少有人走,土地硬得草木難生。
除了一棵槐樹下不大的地方。
那顆老槐樹常年不開花了,只有幾片新綠的葉子告訴人們,它還活著。半死不活。
槐樹下有個小土包,旁邊擺著幾個石頭饅頭。似乎人們已經忘記,這是個墳頭。
只有住在山腳的老人們記得一點,這是一個傻女人的墳。
傻女人一輩子住在青牙山,生在這片土地上,死了也歸入回去。
談起這個傻女人,老人無不嘆息搖頭。
有人說:“她本也不傻……”
這個女人,她著實可憐。
傻女人出生時害死了娘親。面對難產,父親本來決定保大人。可傻女人就是不服氣,硬生生出來了,她哇哇大哭,哭白了父親的臉。
打從記事起,父親就不喜歡她。把小小的她往家里一鎖,就提著兩瓶子酒找其他閑人,打個牌,灌點酒。借著昏暗的路燈,一晃一晃醉醺醺的倒進家。
傻女人笨手笨腳的洗幾塊毛巾,幫父親擦臉。父親暈乎乎給她一巴掌,傻女人就撞在桌子腳上,撞了塊疤,一塊跟著她入了墓的疤。
本來沒人說傻女人傻,大人們都可憐她。平日里她常被鎖在家里,偶爾跑出來也不答話,只一個人,呆坐在湖邊,看著里面的魚。一坐就一整天。
后來搬來一戶人家,三口人,有個男孩,和傻女人同大。
這戶人家富裕,很多人愿意湊過去,不久就和大家熟絡起來。
男孩名喜臣,白白胖胖,嬌生慣養。
喜臣在湖邊看見傻女人,他蹭過去,問:“你是誰啊?”
傻女人不吱聲。
喜臣又問:“你叫什么?”
傻女人單搖頭。
似乎喜臣感到被冷落,心里不爽落,便道:“難不成你是個啞巴?”
傻女人連忙辯解:“我不是……”
喜臣嘴快:“莫不是個傻子?”
不知被誰聽了去,開始有孩子三五成群的編了歌謠,說傻女人是傻子。
傻女人在家里,隔著鐵柵欄,無力辯解:“我不是……”
外面跑過調皮的男孩子,喊叫著:“東面吹來個傻子,害死娘親氣死爹……”
傻女人的父親聽了,從地上拾起一把小石子,擲過去,嘴里喊道:“一群小王八羔子!”
那一刻,傻女人心里泛暖,她以為父親在保護她,父親還是愛她的啊,不是嗎?
隨著長大,傻女人多了自由,不再總是被鎖在家里。她自己出門,也不敢往山上走。喜臣告訴她,山里有老虎,吃人的。
傻女人晃晃悠悠走到湖邊,闖進一片蘆葦蕩里。有些剛出來的小蘆葦嫩嫩的,正擦到腰間,微微癢,好像母親不小心的觸摸。
躺在蘆葦叢里,傻女人眼望天,整片綠油油的蘆葦拱起一個天。風絲絲吹進,拂起她亂蓬蓬的頭發,耳邊有時會傳來鴨叫。在這里,傻女人心安。
窸窸窣窣,有人進來。
傻女人警惕的起身,瞪大眼睛,看見喜臣。
“你在這兒干嘛?”喜臣問。
傻女人不答話,手指一圈圈纏著蘆葦絲。
喜臣坐在她旁邊,自顧自的講起來,從原來的家搬到這里,喜臣心里不痛快。
喜臣把傻女人當成周身的蘆葦,一肚子的不快全吐出來。他知道傻女人不會亂說。才把心事吐的這樣徹底。
傻女人靜靜聽著,一直低頭,像身旁的蘆葦一樣,隨風輕柔晃動。
那晚黑得嚇人,月亮朦朦朧朧,似乎有層紗布,遮掩住光。
傻女人在家等父親回來。剩下的半截蠟燭不舍得燒,她有些窒息,覺得黑暗一點點滲入她的皮膚,鉆進她的毛孔。
父親終于回家,醉醺醺得不成樣子,仰頭栽到床上。
傻女人趕忙過去,拿著洗好的毛巾。
父親沒有罵,異乎往常的安靜,乖乖讓女兒給自己擦拭。
“對不起……”
黑夜里,父親的長嘆多少有些突兀。
傻女人沒吭聲。
“對不起……”
那一晚上,她聽見父親時不時重復這句話。她蜷在屋角,心里各種滋味,便嚶嚶哭了。
第二天,父親還在睡覺。傻女人起身,喊了喊。父親沒答應。
她上前,又推又搡,父親也沒動一下。
傻女人跑出去,正撞見喜臣。她哇的就哭出來,拉著喜臣往家跑。
喜臣心里覺出不對勁,跟著去了。
傻女人的父親死了,附近的人合力幫忙,找了塊地,葬下去。
這個后半輩子隨著妻子逝世而活不成樣子的男人,像風一樣,輕飄飄的,說走就走了。
傻女人兩只眼睛干枯許久,如同兩口枯井映在臉上,黑不見底。
傻女人不見了。沒有人管,一個傻子,怕是走丟了罷。
只有喜臣,失望的看了大家一眼,跑上了山。別人不找,他自己去找那個傻女孩。
幾天后,喜臣自己回家。有人問他,他說找到了,但已經死了。餓死的。
有一棵槐樹,葬在了下面。
有一天晚上,一個醉漢從山腳下經過,突然瞥見山上冒著火光。第二天,人們聞聲而來,發現是傻女人的墳墓,失了火。
旁邊那棵槐樹,被燒去一半。半死不活。
喜臣跟過去,瞅了半天。
我知道你不傻,你有你的世界,但你也,著實可憐……
隨著失火的墳墓,傻女人淡在風中,淡在年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