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不可知和偶然性——劉慈欣作品的哲學觀

常偉思問汪淼:“汪教授,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變故嗎?這變故突然完全改變了你的生活,對你來說,世界在一夜之間變得完全不同。”

“沒有。”

“那你的生活是一種偶然,世界有這么多變幻莫測的因素,你的人生卻沒有變故。”

汪淼想了半天還是不明白,“大部分人不都是這樣嘛。”

“那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偶然。”

“可......多少代人都是這么平淡地過來的。”

“都是偶然。”

這是《三體》開頭,常偉思將軍與科學家汪淼的對話。彼時,汪淼還不知道三體世界的存在,但常偉思顯然已經意識到這個如常的世界即將結束,新的不可知即將到來。

對于一生都在探尋物理規律的汪淼,這話是無法理解的。對此,《三體》中有兩個形象的比喻:射手和農場主。

“射手”假說:有一名神槍手,在一個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個洞。設想這個靶子的平面上生活著一種二維智能生物,它們中的科學家在對自己的宇宙進行觀察后,發現了一個偉大定律:“宇宙每隔十厘米,必然有一個洞。”它們把這個神槍手一時興起的隨意行為,看成了自己宇宙中的鐵律。

“農場主假說”則有一層令人不安的恐怖色彩:一個農場里有一群火雞,農場主每天中午十一點來給它們喂食。火雞中的一名科學家觀察這個現象,一直觀察了近一年都沒有例外,于是它也發現了自己宇宙中的偉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點,就有食物降臨。”它在感恩節早晨向火雞們公布了這個定律,但這天上午十一點食物沒有降臨,農場主進來把它們都捉去殺了。

我們習慣了總結、概括、歸納,科學有科學的規律,社會有社會的準則,有點什么事,我們習慣用從小聽到的那些道理說:俗話說......

在我們的人生經驗中,似乎那些規律和準則沒什么不對,往往都能應驗。但也許,那是因為這時間都不夠長。放在人類發展的歷史,所謂的“俗話說”其實在不斷變化,科學探尋的規律也不段被新的理論和假說替代。然而,我們絕不會想到,放到整個宇宙,人類漫長的歷史也不過是偶然。

如果葉文潔不是恰巧趕上了文革,不是在文革中恰巧遭遇了母親和妹妹出賣父親、親眼看到父親慘死,如果不是她在東北林場恰巧又遇到了白沐霖,又恰巧被白沐霖出賣,葉文潔也許不會對人性徹底失望、對人類的存在感到荒誕,她就不會按下按鈕對三體世界發出信息,人類就不會面對后來的大劫難。

三體世界如果不是恰好收到了葉文潔的信息,就不會發現在宇宙的另一個世界還有一處美好的住所,遠遠勝過他們的世界,也就不會用幾百年的時間努力占領地球,但終究沒能如愿。

《流浪地球》中,誰也不會想到,每天東升西落的太陽會爆炸,整個太陽系會被毀滅,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將被化為氣泡。人類為了自救要逃出太陽系去尋找新的家園,于是流浪地球計劃開始實施。這樣的變故超出每個人的想象,不僅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變化規律完全變了,習以為常的一切全部消失,沒有了春夏秋冬,沒有了白晝黑夜,沒有綠樹藍天,人類必須像鼴鼠一樣住進地下城,用2500年駛出太陽系并在探測到的最近的恒星系中重新安家。

劉慈欣喜歡寫宏大的宇宙變故,動輒以光年計算,現世的大部分人都無法活到幾光年之后,而人生的不可知和偶然性就在此發生了。

他的《時間移民》中,因地球無法承受的環境和人口壓力,政府決定讓現存的一部分人類到未來去生存,走與不走成了選擇,而未來世界同樣不可知,選擇移民的主人公在多個時代蘇醒卻無法融入當下的時代而無奈地選擇繼續超睡(相當于冬眠),但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鄉村教師》中,兢兢業業的鄉村小學教師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堅持讓孩子們記住初中才學的牛頓三定律,他沒有任何目的性,只是執念于自己作為教師的職責,窮盡一生的力氣給孩子們多教些知識。沒想到,就在那個晚上,銀河系的星際戰艦在掃描星系文明的時候,恰巧抓取了這幾個鄉村孩子樣本,因為孩子們背誦的牛頓三定律被定級為高級文明,地球得以保存,沒有被摧毀。

劉慈欣骨子里是悲觀的,不然怎么寫出來這么宏達的災難,不僅僅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滅亡,而是整個地球的毀滅。但劉慈欣總還是心存希望的,在一種絕望的末世中,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或主動或偶然地堅持,改變了歷史的命運,很難說這些人是否是末世英雄,因為都有著普通人的軟弱與頹喪,但卻依然勇敢地上路。

《三體1》的最后,大史帶著陷入頹廢的汪淼與丁儀到田野里看蟲子——蝗蟲。大片的蝗蟲覆蓋在田野上,每個麥稈上都爬滿了好幾只。大史問他們:地球人和三體人的技術水平差距大還是蝗蟲與人類的技術水平差距大?

一句驚醒夢中人。

“人類竭盡全力消滅蟲子,生產出各種毒劑,用飛機噴灑,引進和培養它們的天敵,搜索并毀滅它們的卵,用基因改造使它們絕育,用火燒,用水淹……這場漫長的戰爭伴隨著整個人類文明,現在仍然勝負未定,蟲子并沒有被滅絕,它們照樣傲行于天地間,它們的數量并不比人類出現之前少。把人類看做蟲子的三體人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蟲子從來沒有被真正戰勝過。”

所以,是蟲子就該滅亡嗎?是蟲子就一定會滅亡嗎?《鄉村教師》中,即使卑微如即將走向生命終點的鄉村教師,如蠟燭一樣燃盡最后一點光和熱交給孩子的知識卻拯救了地球。

《三體2:黑暗森林》中,一向吊兒郎當的羅輯并不想成為救世主,因為他掌握了宇宙法則的核心要義,有著讓地球與三體世界同歸于盡的勇氣,因此得以暫時拯救了地球。

《流浪地球》的原作中,“我”的父親說:“我們必須抱有希望,這并不是因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為我們要做高貴的人。在前太陽時代,做一個高貴的人必須擁有金錢、權力和才能,而在今天,你只需要擁有希望。希望是這個時代的黃金和寶石,不管活多長,都要擁有它。”

人生充滿了變數,不可知和偶然性每時每刻都在出現,在無數的暗夜,在看不見光亮的縫隙中,我們能選擇的就只有希望。這大概是作為一個直男的劉慈欣最悲情的底層邏輯,也是最溫暖浪漫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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