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鋒過境(秋山夫婦/一發完/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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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深一住院了。


這件事還得從上周外派出差說起,帝都大學每年有個教師見學的項目,說白了就是去各個學校參觀學習,老師之間相互交流心得。

每年其他系為名額推選焦頭爛額時,心理學科一派寧靜安詳。畢竟秋山葛城雙Ace坐鎮,一個外派另一個留校授課,配合簡直天衣無縫。

去年的京都派的葛城,那么今年見習任務必然落到了秋山身上。

秋山深一對外派這種事無感無覺,無非就是坐個飛機完成任務再飛回來。在他眼里出差和上課沒什么區別,都是工作的一部分。既為工作,那把它做好就是了。

今年定在了福岡,行程顯然比去年緊張得多,周二下午的飛機,周五晚上九點再回東京。中間三天被會議交流和參觀學習排得滿滿當當。

葛城湊過來瞄了一眼,拍了拍肩以示同情。

去年的京都簡直媲美度假,周四出發到第二周周二回校,正值楓葉之時,周末兩天自由活動,天空碧藍如洗萬里無云。

他倒也不奢望出差能有多舒坦,旅游也是。秋山一直覺得賓至如歸這詞本是個天大的謊話,歸屬感于他而言像是一場自我斗爭,一場單槍匹馬的挑戰,他扛著鋼刀鎧甲逼得對面那個曾經自己節節敗退,以訓練將安然入睡作為一種本能。

顛沛流離久了總會習慣。

就好像生離死別見得多了人生便不會再有過多大悲大喜,秋山有回做夢,夢到他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醒來時五臟六腑揪成一團還隱隱發疼。

冬日的夜鍍著一層霜呵氣如冰,秋山硬是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無數次回憶起那個夢,只能想起哭起來難看得要死的模樣。細枝末節隨著黎明一并被納入晨光,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秋山洗漱出門,那天的他和神崎直約定好,要為她新搬的家添置各種日常用品。

他們約在車站,秋山看了看手表,他似乎到早了一些。清晨蒙著層霧,手掌在空氣中一撈濕漉漉的。

身后有個聲音在喊他的名字,由遠及近,帶著細碎小跑的腳步,秋山應聲轉過身去。

“深一くん——”

一瞬間熟悉又陌生,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個感覺,像是被塞入夢境再抽回現實,來回快到動作分解也看不見。晃神的秋山猛地吸入涼氣,肺跟著抽疼,那疼僅僅一會兒。

秋山沒來得及抓住那個瞬間,也沒來得及反應疼。


「秋山先生,你在學校嗎?」

記不得什么時候起,神崎直對秋山的稱呼從“秋山さん”變成了“深一くん”,秋山深一絲毫未覺不妥,直到某天橫屋學著神崎的腔調大老遠沖秋山喊了聲深一君,渾身雞皮疙瘩從腳指甲直沖天靈蓋。橫屋看著秋山回頭,覺得自己身上仿佛被插下無數把刀子。

嘖,雙標。

橫屋沒好氣地暗自腹誹。

這件事成了秋山注意起稱謂的源頭,從神崎直口中發出「深一」的音節與旁人不一樣,她的鼻音總會拖出一個上揚的調,像剛修剪過指甲的貓爪,帶著不輕不重的勁在秋山的心口上撓。

只是書面聯系時對方依舊以“秋山先生”相稱,看上去尊敬又正式。其實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生活瑣碎,比如要不要一起吃飯,又或者現在在干些什么。

神崎直主動發送來的頻率遠要比秋山發過去的頻率高,但每發必回又令人有些玩味。他們倆的關系一干人等猜測來猜測去,只覺得怎么這么久還沒個結果。知道福永某天在街頭偶遇神崎直,正被秋山深一牽著手走。

不能只有我一個人驚掉了下巴。福永這么想著,果斷把甜筒叼進嘴里,空出手來對著前面的背影咔嚓就是三連拍。

最后一整個line群的人都驚掉了下巴。


「在。」

秋山回了短信后又看了一眼通知單,心想著外派這幾天只能托神崎照看下家里的貓,剛打算補發一條就聽見辦公室有人敲門。

古棕色的木門邊,穿著姜黃長裙的少女單手抱花,扣起手掌輕敲門板。他一抬起頭,就看見她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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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學校有學生訂花,店長忙不過來,我幫著來送一送。”神崎直的工作在離帝都大學三站路左右的一家花店,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不過勝在價格便宜包裝精致,學校不少學生都喜歡在那家店訂花。追追小姑娘啦,送送女朋友啦,撞上情人節圣誕節簡直能往返一整天。

辦公室里其他老師對神崎的到來見怪不怪,神崎直笑著和他們打回招呼,將花瓶里已經有些枯萎的枝干抽出來,輕車熟路地跑去換了水,再把帶來的向日菊插入花瓶,最后朝水里扔上兩片維C。

“是你們系的男孩子哦,買了99朵玫瑰花,有這——么大一束,還特地囑咐我說請用粉紅色的紙和蝴蝶結包裝。”

不止老師,幾乎全系的人都知道冷漠面癱的秋山教授有個元氣可愛的小女朋友,就是從沒見過。幾個班的學生雖然不說,但心里好奇得緊。也不知道是從哪里聽來的消息,說先前訂花來送過一兩次的小姑娘就是。結果那段時間花店生意異常火爆,基本都是帝都的訂單還點名要求棕色卷發的女店員去送,店里只有神崎直這么一個棕長卷,搞得店長摸不著頭腦。

后來有膽子大的學生,提溜著旁敲側擊問神崎直認不認識他們秋山教授,偏偏說曹操曹操就到,秋山拿著教案站在教室門口,走廊外幾個學生圍著神崎直,教室內還有一大堆伸長脖子等著聽八卦的。

神崎直還沒來得及回答,看見幾米外一本嚴肅的秋山教授,伸直手臂揮了揮。

“深一くん——”

不遠處的秋山深一點了點頭,邁開步子走了過來。

一干人等趕緊簽字領花撤退,表面佯裝鎮定,豎起耳朵聽見秋山問神崎直吃飯了沒。

哦——

吃瓜群眾相視無言會心一笑,這件事就這么在眾人心中坐實。


于是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神崎直打工的花店迅速在帝都大學站穩腳跟,與之并增的還有她去秋山辦公室竄門的次數。一板一眼的辦公室里多上一兩束花,看上去生機勃勃。

神崎直背上的包沒放下過,秋山看得出她正預備走,想也沒想地開口叫住。神崎直問訊回頭,秋山反而失神忘了想跟她說什么。秋山一愣神崎也愣了,她站在門口,姣好的視力瞄到他手上捏著的那張紙。見學出差幾個大字居中加粗,內容密密麻麻,像是站直身子觀察地上的螞蟻,雙眼酸痛。

“出差?”

“嗯,”秋山回過神摸了摸鼻尖,“周二出發,周五回。”

“周二?那不就是明天?”

秋山點點頭。

他們之間突然短暫沉默,如同杯中熱水剛沖泡好的花茶,花瓣還沒來得及吸收足夠水分,不上不下地皺成一團。

秋山有點看不懂神崎直。

這個感覺來得突然,放在以前他認為神崎直是這個世上最好懂的一類人,單純直白毫無心機,她將信任看做信仰,也不曉得究竟是哪里來的氣力,令她毫無雜念信仰至今。

可這不一樣,有個聲音在秋山心里反復念叨,每一個夜深人靜他一想到神崎,這個聲音便會從意想不到的地方涌來,鉆入他的耳里。

可這不一樣。

秋山當然知道不一樣,當他發現神崎直不再是單純地開心就笑難過就哭時,產生一種「原來除了晴雨還有陰天」的恍然大悟,悟了過后則是更大的疑團。就好比花上一天一夜了通禪意,而花一輩子都不見得能領悟禪心。

他很少為什么困惑,畢竟秋山的自我認知無比清晰。所以他聰明的年紀要比旁人早一些,反過來慧極必傷。在牢獄里的醒來的第一天,陽光穿過鐵窗打下一道道影,在他的胸膛上畫出陰明交錯的整齊光線。恍惚間秋山想起,似乎許久沒有見過太陽了。

“可能要麻煩你幫我照看一下Roiss。”


牢獄生活里分出兩種人,一種掰著指頭算出獄的日子,另一種長夜漫漫得過且過。日子平靜到一成不變,像靜置已久連灰塵都沉到杯底的白開水。

出獄時是個晴天的黃昏。

秋山沒想到有人找他,還是個不認識的小姑娘。她的第一句話是入口在哪,第二句話是痛。他不做多理會,哪知對方爬起來張口就喊秋山先生。

“請你救救我。”

“我被騙了錢,我想把錢拿回來,請你幫幫我。”

請原諒他當時以最壞的惡意看待神崎直發出的請求,當設防心成為本能,他撒下了對神崎直的第一個謊。

“我知道了,我會聽你說,但是我要先去換件衣服,你在這里等我。”

月上柳梢時他從樓上的窗戶往下探了一眼,還在。

再晚一點她應該就走了吧,秋山想。

愧疚感是生而為人的一部分,第二天秋山醒了個大早,望著天花板兩眼放空。

應該是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產生如此矛盾的感受,神崎直的在與不在似乎成為一個無解的命題,秋山對結果充滿不知從何而來的期待,又交織著毫無緣由的擔憂。

直到聽見樓下巷弄傳來的吵鬧聲,老房子隔音不好,又是在無人問津的清晨。少女的驚呼夾在掃地大媽的漢語問話里,連連說著對不起。

懸在心口的石頭終于落定,秋山沒由來地回憶年幼時曾與母親賭氣,原因已經想不起來了,他悶著頭一個勁往前沖。等到停下腳步環顧四周,到處是陌生臉龐。

惶恐與無助如潮水般即將淹沒秋山的瞬間,身旁突然伸出一雙手。

“生氣可以,到處亂跑不行。”

“要牽緊媽媽的手。”

樓下的神崎直坐在臺階上,她的膝蓋有些僵了,顫顫巍巍直起身子。晨霧厚重,神崎直的笑令他想起穿過牢獄鐵欄照到他胸膛上的光。

那一刻秋山覺得心底那扇鎖死了很多年門終于豁開一道小口,一個普通的帶著涼意的清晨,一些熄滅了的紅橙黃藍的廣告燈牌,一些氤氳著世俗和生活的氣息和一個穿著藍色針織線衫的傻正直女孩,都像光一樣從那個縫隙擠了進來,狠狠地刺激到秋山某根細韌不已的神經。

他既覺得愧疚,又覺得心安。


“嗯,我今天下班之后去你家領吧。”神崎直蹲下身系好鞋帶,又晃了晃手機,“過去的時候給你打電話。”

“我去接你吧。”

神崎直沒說話,只跟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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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si是秋山養的貓的名字,擁有漂亮的斑紋與光亮的皮毛。起初神崎以為是豹紋貓,順了順毛還夸獎了句「你家豹貓真好看」以示親昵,不料Rossi揚起尾巴一個跳步,神崎的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略顯尷尬,恍惚間她似乎看到那貓還高傲地回頭,瞥了她一眼。

“它是奧西貓。”秋山正燒著水,電熱水壺指示燈應聲熄滅,注入時杯面的玻璃蒙上一層水霧,像清晨剛升起的太陽,裹著朦朧且溫肉燙人。

寵物隨主人這話說的一點沒錯,神崎直屈著膝蓋湊到Rossi面前討好地笑,“認錯了你的品種真是不好意思呀。”

秋山站在一旁笑了笑,他看著神崎直從袋子里找出剛買的寵物餅干,撕開包裝放在掌心中央,Rossi便蹭過去一把叼進嘴里,露出粉嫩的舌頭。

這就算和好了。

神崎直一把撈起貓放在膝蓋上,三個月的Rossi才兩巴掌大,皮毛短短一層,貼著她的肌膚柔軟又溫暖。神崎對一切生命體都毫無抵抗之力,rossi正嚼著她的手指頭,不算鋒利的牙齒磨得她渾身發癢,可神崎不忍心打擾,這個弱小的生命體正對她敞開柔軟的肚腹,這世間任何一份信任都來之不易。

秋山覺得恍惚,神崎直盤坐于地的裙邊像綻放的花瓣,濃長的睫毛投下顫動的陰影,不像是真的,偏偏又是真的。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游戲結束的午后,礁石上風吹得沒有盡頭,漏細之間的天空湛藍,云團蓬松得恰好,在他們頭頂漸行漸遠,還有蓋在身上的燦燦陽光。神崎直以為他要走,憋紅的眼在秋山的心間盛起一汪水,那是他腦海里第一次閃現的一生一世。

“我預約了周六帶它去打疫苗,在那之前要拜托你了。”

現在rossi已經比初見時的身型大上一倍,神崎直撓撓它的下巴,瞇起眼的滿足映得她心一陣柔軟,“趕得回來嗎?要不我帶它去?”

“應該來得及,不要緊。”秋山答得不緊不慢,神崎直仰頭看他,眼里有他和燈的倒影。

“我回來給你電話。”

神崎直垂回眼繼續擼著貓,嘟嘟囔囔聲音不算大,秋山剛好聽得清楚。

“沒回來也要給我電話。”

秋山的心間被這句話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如同他發現神崎直固守在樓下那個令人欣喜的清晨,她不知道她埋下的種子在漫長歲月里已經拔節抽芽,開在秋山灰黑相間的生命里,生機勃勃,永不凋零。

他極少對事作出回應,在秋山的眼里回應即是承諾,潛意識里他對因果輪回有那么點依賴,所以他總不會把話說得那么滿,輕易即為報應。

可此刻的他嘴角噙著薄薄的笑意,rossi翹著尾巴走到他腳邊蹭起褲管朝他撒嬌,和神崎直的表情如出一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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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律的一種即是語言,萬千事物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驗證它的存在,譬如樂極生悲,再譬如物極必反。

秋山躺在醫院,冰涼的藥液通過輸液管滴入血管流入血液,用來給左手取暖的玻璃瓶已經溫了,他不是那么在意。

所以說,話不能說這么滿。

他不敢打電話,和神崎直通話無數,看上去大大咧咧卻對一些生活小事心細到不行。他現在稍微抬高一點音就像要把嗓子撕破,喉嚨燒得生疼。

「教研見學推遲了,下周才能回來」

「這樣啊」

「rossi的疫苗麻煩你,常去的那家寵物醫院,隔一天打一針,一共兩次」

「嗯,好」


梧桐的葉子落得七七八八,秋風蕭瑟,指尖的那點冷似乎透過血液循環傳到了心腔,人大抵都贏不過病痛,秋山原以為離他遠去的情緒在遇到神崎直后死灰復燃,卻不全是好事。

就好比現在,他獨自一人面對失落的啃噬,它長著描述不清的形狀,一點一點,悄無聲息。

那個電話也沒有打來。

以秋山的智商不可能想出這么拙劣的謊言,葛城涼一度懷疑他是不是燒壞了腦子,偏偏還有人信了,被委以代課的同時她忍不住感嘆這兩人真是天作之合。

各種意義上的。

“先說好我不會幫你圓這個謊,”葛城的眼睛時常閃爍著某種光芒,像機敏的貓科動物,語氣似笑非笑,“實在是拉低我的智商。”

秋山明白她的意思,他們之間的交流從來彎彎繞繞卻又簡單直白。凡事先過腦成為他們這一類人的本能,好似天經地義。

與神崎直截然相反的習慣。

“至少我希望在被問起時你可以保持沉默。”秋山雙眼淡漠,他的視線落到葛城的拐杖上,漂亮的椴木,照進屋子的陽光把它拉得又細又長。

“神崎直沒教過你拜托他人時應有的態度嗎?”葛城拿起桌上的小禮帽起身,馬蹄靴扣在地板的聲音不緊不慢,像她嘴角的笑,透著狡黠之意。

“不過我今天心情好,不跟病人計較。”


接下來的幾天里兩人以簡單的短訊作為交流,神崎直偶爾拍來一兩張rossi的照片。它大咧咧地躺在神崎直家沙發上呼呼大睡,尾巴包起后肢露出一小截粉色的肉墊。這張照片秋山反復看了好幾遍然后存在了手機里,明黃燈光中他似乎嗅到生活的氣息,充滿令人安詳的世俗,如此打動人心。

謊言令秋山于心有愧,均勻而緩慢的對話成了勒在心上的一根線。他不過是患了一場肺炎,水土不服,旅途奔波,再加上氣溫驟降。躺在被子里燒到39度半的秋山深一睡得迷迷糊糊,他被困在夢境里,視網膜上一片黏稠猩紅,糾纏著無法脫身。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死亡的貼面而過,在并不陌生的吐息中聚滿恐懼卻是頭一遭,猶如湖面平靜無瀾的現狀被狂風吞噬,秋山想起神崎直,想起在這個周六他和她要一起領著心愛的貓去注射疫苗的約定。

于是睜開眼的下一瞬間,秋山借著最后一點兒力氣撥下急救電話。

還是失約了,真遺憾。

秋山生病的消息在帝都大學不脛而走,驚訝不食煙火的雙Ace之一竟然也有體會人間疾苦之時,任教的班級已有學生策劃起周末組織代表前往醫院探病。

秋山深一只說對神崎直保持沉默,辦公室備課的葛城無辜地眨著眼睛。

我說的是心情好不跟病人計較,那我萬一心情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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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浩浩蕩蕩,鮮花果籃塞滿了病床旁的白色小桌,更甚還有類似提高免疫力的顆粒沖劑,說明部分適宜人群一行清楚地標注「骨質疏松患者、骨折患者」,送來的學生羞赫地撓撓頭著不好意思,一片哄笑里秋山糾著眉,也跟著笑出來。

起初他對自己受周遭感染的情緒感到莫名與驚訝,最明顯的部分體現在神崎直對他笑,他便忍不住把語氣放柔和些,以至于他對神崎的態度很難維持在一條均衡的水平線上。她把他喜歡的牛肉和討厭的滑子菇煮成一鍋,舀出一小碗吹了吹遞到面前非要自己嘗一口,秋山發現竟無從拒絕。

“好吃嗎?”

不難吃,秋山是這么回答的。

神崎直一副戰勝世界的模樣,她的聲音在熱氣氤氳之中愈發地黏,像軟質奶糖在咀嚼過程中拉出的糖絲,于是在她充滿期盼的目光里,秋山吃下第二口滑子菇。

盛情難卻。

之前也好現在也好,真的,盛情難卻。


“秋山老師,希望您快點好起來。”

這是他的課代表,小姑娘的嗓音里喊著藏不住的脆生。第一堂課臨近結束時他收好講義站在講臺上,問有沒有誰自愿來當他這門課的課代表,臺下一片意料之中的寂靜。

默數十秒,十秒里秋山的視線從黑壓壓的座位席上緩慢掠過,學生們紛紛垂頭,生怕一個不小心的眼神交匯。

“老師。”

秋山循聲,第三排身穿白色針織衫的少女舉起一只手,“我愿意擔任課代表。”

他對這個學生有印象,一周前葛城涼的教學審核,心理學科督導照例隨機抽選一堂課旁聽。形式主義的過程不可避免,往往以時間為代價,秋山索性拿著教案坐在最后一排備起課來。

“上節課我們講到,偽善往往比無善更可怕,近期的研究將偽善者歸類為說謊者。而動物即便會為同伴或是孩子付出,也絕不會為毫不相識的對象而犧牲自己。”

“對別人好其實都是為了自己,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偽善。”

“這個世界上不存有救贖,正如世上絕沒有憑空的產物,一切救贖都有與之對應的等價。世人將其稱為「代價」。”

“今天的課后小論文以此為題,下周二上課收。”

“還有誰有疑問嗎?”

秋山收好寫到一半的教案,離下課還有三分鐘,那只手正是在教室里彌漫著蠢蠢欲動時舉起來的。

“葛城老師。”

“向井地同學,有什么問題嗎?”

“一個人因為失去了重要的人以至于連帶著失去了很重要的情感,所以才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人也精力如此慘痛的人生。我認為不幸才是相同的,因為疼痛是相通的,如此一來才會產生理解與共鳴。如果說沒有動機就不能對人好,沒有證據的事就絕對不能相信,那究竟要拿出怎樣的證據才能證明愛呢?”

這樣的問話令整間教室發怔,階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離講臺有些遠,他看見葛城涼的嘴角泛起往常一般若有似無的笑。

“「不要讓需要你的人覺得你太好,而是要讓她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這是我現在能回答你的。”

“剩下的部分寫進課后作業里,我相信會是一篇不錯的小論文。”

秋山平靜得令人看不見他內心的波瀾,被喚向井地的少女坐下時下課鈴正好響起,午后三點的晴朗陽光像極了秋山熟稔于心的熱望,剛剛那堂課上他分明感受到了同樣的溫度。


沒有人通知神崎直,大家約定俗成地認為她是知情者,于是便無人問起她的去向,無人在意她為何沒有出現在病房,甚至沒有人覺得在她那訂花有什么不妥。

神崎只覺得奇怪,帝都有不少學生來預定鮮花,備注說要去探望病人,抬頭標注著秋山老師。

原來這個學校里還有另一個秋山老師啊,神崎直想。

她從新到的花里抽選出最好最美的枝條,用點綴著星星的玻璃紙將它們包得嚴嚴實實,再綁上一個素白的蝴蝶結,最后裝入祈愿早日康復的小卡片。

希望你能快點好起來,陌生的秋山先生。

她捧著一大束花腳步有些急,離約定的取花時間已經過了將近半小時,預約花束的學生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神崎不做多想,將花放進前簍便騎著車趕去醫院。

“您好,我想問一下秋山先生在哪個病房,我是來幫忙送花的。”

詢問處的護士表示整個醫院姓秋山的病人何其多,請問您知道他的全名嗎?神崎直被問得挫敗,咬著下唇怎么回憶通話內容也未能找到除姓以外的信息,護士小姐只得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啊對!他是帝都大學的老師!”

“啊,你是說住院部前兩天住進來的那個又高又帥的教授嗎?”

真得得益于八卦留言與護士小姐的飯后談資,神崎直仔細地尋找方才得知的房間號,“1302……1302……”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又高又帥,但只覺告訴神崎直應該是他沒錯了,她忙不迭點頭,護士小姐一邊查詢房間一邊嘀咕,“秋山老師真的長得很帥啊,就是性格太冷了,整天板著一副臉……”

原來姓秋山的人都這樣嗎,神崎直想起漸晚天光里秋山的側臉,鋒利得令她無故心軟,于是她學著rossi的樣子上去輕蹭衣角,蹭完又兀自率先笑出聲來。秋山總對她莫名的笑點感到驚異與無奈,接下來便會配合著像為rossi順毛那樣揉揉神崎直的額發或是輕刮她的鼻尖。除了神崎極少有人知曉,秋山擁有與冷淡外表截然相反的體溫,他的手暖過了頭,握著自己凍到毫無知覺的指尖,一握就到了春天。

他一點都不冷,他是比自己還要溫暖的人。


1302的房門半扣著,透出一道大約兩個指節寬的縫,里面傳出輕微的笑聲與對話,又被善意的噓聲提醒。抱著花的神崎站在門口顯然有些無所適從,一個陌生人捧著一束花進去實在太冒然了,無奈訂花電話的那頭依舊無人接聽。

“什么時候出院?我可不想這周都備兩人份的教案。”

“后天。”

這個聲音熟悉得令神崎直發怔,和平常比起來它有些低沉,有些沙啞。她的喉嚨像卡住了一顆膠囊,而手邊沒有水,不上不下的處境只得費力地吞咽。

神崎挪著步子,艱難得如同華發滿生的耄耋老人,她透過門上的玻璃框小心翼翼往屋內張探,學生們站在床邊圍成一圈,身影之間她看見了病床上人的小半張臉。

只是一瞬間,可是錯不了,絕對錯不了。

她折回咨詢臺,還是剛剛那位八卦又好心的護士小姐,“請問1302房的秋山老師,全名叫什么?”

“秋山深一。”

握著手機的掌心不知不覺出了一層薄汗,神崎的指尖發冷,以至于劃開屏幕的感應都出了差錯。她放下手中的花束,點開通話簿,聯系人,整個過程帶著難以察覺的輕顫。

“你在哪里。”

神崎直的語氣里裹著等不到回復的急切,“你現在在哪里?”

問話與回答之間出現短暫的空白,呼吸通過電磁波的傳遞像變了調似的,神崎直聽見了,幾乎輕不可聞她卻也還是聽見了。

“我在醫院。”

“ナオ,我在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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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城對于她的惡趣味從不避諱,即便是被稱惡毒她也不覺為過,畢竟她當初不止一次在腦海中想象神崎直毀滅時的樣子。

「看那樣的少女眼中再無星光,看她對這個世界充滿厭棄的輕嗤神情,對這個世界再無信任。」

葛城鮮少寫日記,在她看來把情緒與感想記錄下來供后人或老去的自己翻閱的行為實在太為可怖,前者無異于留下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后者則只能用來嘲笑往昔的傻氣。

那一頁留在了她的記事本里,沒有人認為這是一篇日記。

「我深刻地認識到這是嫉妒,我嫉妒她被生活保護著。」

「我想用毀滅她,來安慰已經毀滅的自己。」

她認為自己是個活得自在的人,上帝賦予她聰明的頭腦,意味著她擁有走彎路比常人更少的機會,擁有透過復雜事物窺探本質的能力。

——在這個世界上,窮人不難找對象,富人也不難找,只有擰巴人才會孤獨終老,因為他們的需求復雜又矛盾。

自我共生的漫長中葛城深知自己的理性是無法超越感性的,不過好在她有足夠多的,用來揮霍也不嫌多的理性。她朝手邊放著的圣經淡淡瞥上一眼,提筆在這頁的最末位寫下一句話。

「常作痛的眼睛寧愿挖掉。」

放下筆的葛城涼覺得自己真是,自在又擰巴。


至于她和秋山深一那點破事都是陳年舊談罷了,葛城將他們之間在Liar Game的劍拔弩張歸結為年輕氣盛。愛情是年歲的附屬品,至今她仍不確定當時那股言不由說的曲折情愫究竟有多深厚,說不定因為恰好是愛情最初的樣子,所以當時的她才無法原諒秋山的辜負。

想想覺得好笑,以壯士割腕來形容參賽的葛城再好不過,她帶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決絕與冷漠,回憶起那些日子她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秋山像一團火,他的不告而別一點點抽干薪柴四周的空氣,葛城以為這把火再也不會燃起來,哪知在艾麗發出比賽邀請時竟燒了個透徹。

后來的葛城小姐究竟經歷了什么?神崎直曾這么問。葛城想神崎大概是想問究竟是發生了什么才令她變成這樣,以人性作為考量的出發點,葛城毫不懷疑問話背后蘊含的險惡,可發問的是神崎直,又令她又足夠的理由拋卻推敲,認真地思考起這件事。

葛城想雖然不多,可有一部分的確是因為秋山深一。

她并不愿意直白地回答神崎直,這個問題的答案更適合自我咀嚼,牙齒將它們嚼碎后吞咽入腹才是明智。

葛城端起茶杯啜上一口,余煙裊裊里神崎直聽見她問,“后來的秋山究竟經歷了什么呢?”

彼時神崎與秋山的牽手合照剛在line群里曝光,也不知哪個膽大的把兩個當事人也加了進來,一群人變著法打趣成了每日例行公事,秋山一如既往冷若冰霜,倒是神崎,每每被提起像踩著了尾巴的貓,能從耳尖一直紅到脖子。

葛城望著面露羞怯的神崎,她的眼里盛滿戀愛少女才有的發亮的笑意。她本愛給滿腔熱意一擊當頭棒喝,可一些話在嘴邊繞了好幾圈,最終還是就著溫熱的茶一并咽下。

她想,把她的回答改一下,就能作為秋山問題的答案。

——因為神崎直,才會變成現在的秋山深一。

而浪漫,往往是因為沒有后來。


多出來的一輪往返要歸咎于那片被遺忘在秋山病房的鑰匙,忘記鑰匙的次數在葛城整個人生里屈指可數,不過用這樣的屈指可數換一次別開生面的秋山深一她倒不覺得虧。

她的鑰匙串邊上放這個天藍色的保溫杯,蓋在秋山手里,飄出來的香味大概是動物骨頭熬成的高湯。

“神崎直給你送的?”

“嗯。”秋山埋頭喝湯,連煙頭沒抬一下。

葛城從不做自討沒趣的事,拿過鑰匙預備往外走,手指穿過鑰匙環,激起一片叮鈴鐺啷。

“涼。”

光憑一個單音節能讓葛城停下腳步的情況不多,秋山喊她的名字算一個。此時離病房門口還剩一步半,葛城低下頭,發現自己黑色馬丁靴的鞋尖上積了一小點泥水。

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好像還在大學,期末踏著冬天的冷風緊緊相逼,印象里似乎是一道非常寬泛的論文題,方向自主把握,折騰得全班叫苦不迭。

葛城的論文方向定得晚,跑到圖書館去想借的藏書就剩了最后一本,掏出借書卡時她聽見背后傳來熟悉的嗓音。

“您好,請問《精神分析引論》這本書還有嗎?”

當時的葛城內心對秋山并沒有外人看來的如此針鋒相對,能有個旗鼓相當的對手顯然要比一人高處不勝寒要好得多,更何況在秋山面前葛城通常只能排第二,他像一個葛城需要拼命追逐的里程碑,縱使她高傲,看起來還有些不近人情。

可這樣的較勁,葛城認為還不賴。

她走過去,用厚厚的書脊戳了戳秋山的背。

“最后一本在這,要一起看嗎?”

和平共處并不妨礙他們在瑣事面前較勁,葛城抄完一版習慣性翻頁,卻不料秋山以更快的速度翻了回來,再翻過去,再翻回來。這場幼稚的角逐毫無意義,可誰也不肯放讓,似乎翻過了這一頁就完成了論文,明明下一頁也是整版密密麻麻的字。

葛城淡淡地瞥了一眼,秋山的筆記剛寫到一半,屋外是午后三點正好的陽光。

彼時她和秋山都不懂以退為進是更大的進,所以讓步的目的更顯純粹——但愿在太陽下山之前能抄完論文的輔助資料。這只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顆細小沙粒,在無數個岔路口選擇再通往下一個岔路,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之間一個讓步的區別,更沒有誰會想到,數年后帶著一抹去日苦多惆悵的重逢,兩個人竟微妙地調換了立場。

葛城涼面向著病房的窗外不可抑制地笑出聲,她能想象秋山是抱著怎樣的走投無路才來詢問她的意見,神崎直的怒火有理有據無可厚非,笑久了空氣中竟添出一絲凝重的冰冷。

“自作聰明,沒想到秋山君有一天也會被這個詞形容。”

“可神崎直她說得一點沒錯。”

夕陽透過墻上寬敞的窗框斑斑駁駁印在秋山深一的臉上,葛城的語氣毫不掩飾,目線自上至下,以一個勝者的姿態嘲笑秋山的頹敗,她的唇角似乎已經僵硬,仿佛有刺深扎融于血肉,蔓延著若有似無的蒼涼。

淤積的病根在體腔里像某種惡意的卵,終于熬到了孵化的時間。那根刺久到身體早已習慣,只要沒有大動作便不會帶來太強烈的痛感。秋山的話像一把鑷子,尋到冒出頭的木屑尖端,令葛城分不清想拔出刺的究竟是秋山還是她自己。而無論原因為何,招致而來無法預估的傷害只能由葛城一人承擔。

她的眼角澀意,即便時至今日她已與秋山握手言和,可內心的不甘仍隱隱作祟。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痛呢,這太不公平了。

“我從沒見過那么沉默的直,就好像,有一扇門在我眼前緊緊地關上了。”

“她的生氣在所難免,可是她沒有。”

“我以為她哭了,她的眼眶特別紅,像充了血,可她沒有,連眼淚都沒有。”

秋山的嘴張合著卻沒再說下去,語氣背后的慌張葛城聽得一絲不落。他倆就是這點好,見鬼的知根知底,默契宛如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尋又深刻存在,說了上句能接下句的了然于心。可能就是太清楚了,以致有些問題連解釋的余地都沒有。

大概正是如此,性格里相通的部分不允許她輸,更不允許秋山輸。這種不允許與經久未熄的不甘交織成火,話到這里已經是盡頭。

那個早已被時光沖淡的不告而別,那些因不告而別余響無聲的蒼白痛楚,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秋山君,你也有今天。”

葛城涼一字一頓,帶著要把后槽牙咬碎的狠痛快意。

秋山深一你也有今天。


那天的資料終究沒能在太陽下山前抄完,那天錯過的火燒云是否如現在眼前所見景致一般雋美,葛城已經無從得知了。

——這世上唯有既知自己生活缺陷,又無法豁達之人,永遠痛苦。

她的快意啊,正是她愁苦的原因。


-

神崎直送完湯直接回了家,在發現住院的秋山教授正是秋山深一后她給店長打了電話,只說男朋友生病住院需要請兩天假在醫院陪護,店長聽罷倒反過來安慰她說多請幾天沒關系,秋山老師身體要緊云云。

她還住在原先的那棟老房子里,公交車的終點站,離學校花店都有點遠,公交的另一頭則是秋山的家。

任教的第二年秋山買了輛車,神崎直向來分不清品牌款式,秋山喜歡她便也覺得好。那輛車她坐過幾次,秋山來花店接她下班。神崎住的地方車開不上去,剩下的小半截路都得依靠步行,秋山送完她還得往回折返,她看不得秋山受累,找了個機會和他說別麻煩了。

搬家倒也不是沒想過,找個離花店近學校也近的房子,說不定還能順道和秋山一起下班,再也不用浪費折返的時間。可住久了總歸有感情,她不懂揣度人心,只知道想到搬走時心里有那么點不舍。秋山問過一次,神崎直回得支支吾吾說她考慮考慮,后來他就在沒提過,久到記憶模糊,神崎不記清他當時是問要不要搬家還是要不要和他住在一起。

一開門便看到窩在布團里的rossi,自從打完疫苗回來它整個怏怏的,趴著半天也不挪窩,吃喝拉撒都還正常看著也不像生病。神崎直伸手撓撓它的下巴,rossi把她的手指舔得黏答答的。

院子后頭傳來沉緩悠揚的鐘聲,神崎往盆里到了一把貓糧,起身時拍了拍裙子上的褶。

“對不起啊rossi,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院子后頭有一個同樣古老的教堂,藤蔓四生爬上側壁兩層高的位置。周六還常有信徒三三兩兩結伴前來禱告,孩童的唱詩永遠透著一股圣意,神崎算是半個常客。

基督教徒將罪劃分原本,原罪是始祖犯罪所遺留的罪性與惡根,是人類生而俱來,洗脫不掉的罪行。第一次捧著厚重的書,七大罪直白卻難懂,那些字里行間的艱難晦澀連孩童悠揚的唱詩也開解不得。

神崎看著墻上的一幅壁畫,畫中女人正被藤條纏身,圈鎖頸脖的藤條化為獠牙尖長的毒蛇,仿佛下一秒便會被咬破喉頭,可她仍拼命伸著手,妄圖觸碰最遠處的太陽。

這幅畫的名字叫“妒與貪”。

起初經受著昭告世界的渴望與自私的卑劣對弈,兩種情緒難分伯仲,直至神崎直發現是因為自己被保護得太好以至于有些肆無忌憚才會經歷如此煎熬,她企圖平復內心那些卑劣的妄念,更令人不知所措的,是那些妄念竟在她身上真實鮮活地存在著。

毒蛇與藤條滋生交纏,神崎的手背驀地襲來一陣徹骨的痛意,她不敢低頭,怕看到陰森刺骨的毒牙,怔怔地盯著壁畫目不轉睛,也終于明白為何畫中女子眼中流露的并非恐懼而是悲慟。

她終于學會了這件不好的事,正如她明明能體會秋山隱瞞背后的良苦用心,明明知道秋山與葛城早已冰釋前嫌再無牽連,可她控制不住,她沒有辦法令自己不去介意不去想。這種感覺如同置身高樓圍欄的恐高患者,明知安全卻無法獲得安全,永遠懸在似是而非的微妙平衡里,一刻不得平靜。

圣經里說,當女子在愛,她以愛把萬物隔絕,把歲月亦都隔絕,她在這寸草不生的幻境深愛一回,如果受傷害,她便憔悴。

神崎捂著臉,指縫沁出大把眼淚。


神崎直最令人側目欽佩的地方在于她與生俱來的責任與善良,情緒崩潰過后的生活照舊,領著rossi打疫苗,煲湯做飯給醫院的秋山送去,甚至在頭天晚餐時帶了好些個購物袋,層層疊疊活像俄羅斯套娃一般疊在最外面那個巨大無比的購物袋里,以便出院時收拾衣服用。

秋山想笑,神崎直活潑的語氣于往常別無二致,他們對謊言與病痛閉口不提,他嘗試伸手卻發現神崎直的瑟縮,閃躲如同濺上心臟的熱油,活生生在秋山的心口上燙出血泡來。

他稍加變化,她便要調動全部的感情,從溫聲細語到小心契合。她這樣的人,被他一己私心拉拽著墮入全然相反的世界,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

不該是這樣的,他想。

窗簾被夜風吹得搖擺不定,月頭有些蒼白,扶搖在時間的河流里,沉底了一些捂不住的心情。神崎收好東西說我明天來接你出院,秋山點頭說好,神情柔軟到恍惚。

于是她也跟著柔軟起來,暫時將兩人之間看不見的溝溝壑壑拋到九霄云外。伸手替秋山掖好被角,也不說話,手指滑過肩膀的瞬間被秋山下意識攥住,大腦緊接著空白了一瞬。

沒覺得驚心動魄,只是疏遠已久的肢體交纏突如其來,她以為接近忘記的溫度和觸感,循著那些久遠私密的情緒與記憶,自己找了回來。

她伸手,攥了攥秋山的指節說晚安。


冬日的太陽冷冷地掛在天上,散著毫無熱度的慘白。秋山辦理完出院手續回來時神崎直正背對著他靜靜地疊著衣服,白熾燈還開著,為了方便收拾神崎直就著手指綁了個松松散散的馬尾,秋山注意到背后兩縷沒梳上去的碎發,襯著白皙的后頸撩撥得他心癢癢。

神崎直正要把疊好的衣服往里裝,被突如其來的擁抱給打斷。

他們許久沒有如此親密的接觸,神崎直的僵硬他感知得分毫不差,秋山驀地有些心酸,他過早地接觸了這個世界的陰暗面,由此形成的一種性格悲劇是——他已經過早地喪失了展露真性情的本能。他需要一個奇跡,將他從對生活甚至生死的麻木狀態中挽救而起。

后來他遇到了神崎直。

很難說神崎直愿意留在秋山身邊,究竟是因為獨特的感情審美觀,還是一股她天生的悲天憫人情懷。但是她真的留下來了,并且一留就留到了現在。

他的心里,一直就空了這么一塊。

“對不起。”

秋山說話時熱烘烘的氣流蹭到神崎直的嘴邊,她幾欲張合卻說不出話,那些被她壓抑存放著的情緒被秋山的一句抱歉再度輕而易舉勾起,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張大嘴巴像只用力吐水的金魚,她不想哭,可耐不過眼眶淺。

濕答答的眼淚落到秋山小臂上,她感知到身后人胸膛的深沉起伏,她的肩膀被那雙手掰過小半角度,側過頭看見了光。

神崎直習慣了光,秋山則是她誕生至此見過的所有陰影,他在陰影里熠熠生輝,孤獨得很。

神崎的吐息離秋山很近,那雙溫柔得溢出水珠的黑眸里僅有一個身影。那大概她僅有的一次絕望,他從她明媚的眼睛里看到的混沌和絕望。

至今,她都該是活在陽光底下的人。


秋山壓著嗓子,一點點靠近神崎直的唇。他早想這么干了,在出差前她俯身抱rossi個滿懷的時候就開始想。他們的第一個吻一點也不美好,他被神崎直拉去參加商店街的祭典,沖撞的人流打翻她紙杯盛滿的可樂,神崎剛喝一口,剩下的統統貢獻給了秋山的衣服。

神崎直笨拙地掏出手帕擦著白色T恤上的可樂漬,連聲道著對不起,抬轎的隊伍從他們身旁經過,后面還跟著大批簇擁之人,秋山下意識地一把將神崎摟在懷里,低頭時恰好對上她濕漉漉的眼睛。

他們交換了一個彌漫著碳酸飲料甜意的吻。

秋山將她抱在懷里,用手揩去神崎眼眶的淚,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不是這樣的,”神崎的手抵著他的胸膛,她仰起頭看著秋山,“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生你的氣,可是又不全是生你的氣。就像……就像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猜疑,嫉妒,遷怒,這些都是很辛苦的事,我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這樣的人呢?”

她終于剖白她最害怕的部分,在迄今為止的人生里從未有過且不得其法的部分,神崎直沒有秋山那么聰明,不知所措令她慌亂,像面對毒蛇束手無策的以色列人,拼了命去尋找神明所賜的銅蛇之杖。

我沒有那么好了,我再也不是你眼中最初那個善良美好的人,我學會了猜忌懷疑,學會了嫉妒遷怒,甚至學會了貪婪。

你還愿意救我嗎?


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

來自秋山的最后一個音符都在空氣里消失了,逐漸昏暗起來的光線暗示著時間如水般流過,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這樣漫長,神崎直豁然抬起頭,這是她第一次讀懂秋山眼里的鄭重。

帶著近乎視死如歸的神情。

“我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的,我從來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我一直也搞不太懂感情這回事,有時會覺得它可怕,因為我把握不了。”

是人,又不是神。

“老師告訴我,葛城涼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我以前不明白那是什么,可現在我懂了。”

秋山發現神崎直正瞪大雙眼看著他,鼻頭紅紅眼眶里還蓄著淚,她一動不動聽得很認真,喑啞地發出疑問,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是什么?”

他伸手將她圈得緊緊地,頭埋在她的耳邊,一字一頓。

“是你。”

神崎直愣了足足三分鐘,她努力地消化著秋山對自己所說的話,又帶著擔心理解偏頗的怯意喏喏開口,“我……我想要了解你,清楚你的習慣,喜好,甚至是弱點。”她深吸一口氣,像給自己鼓足了勁般接著說,“這樣的機會,我不可以也不會讓給其他人。”

在這張還沒有拜托稚氣的臉上,秋山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目光,那股對圓滿的渴望再度涌出,對上神崎直眼里僅有的身影。

在一起消磨時光,說不清楚消磨了什么,卻不小心會把一生都消磨掉。

這大概就是圓滿的,他想。

秋山維持著古怪又安然的姿勢,哪怕一切水到渠成地有些平淡,他仍緩緩開口。

“那么神崎直小姐,你愿意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嗎?”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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