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幾天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前年七月份的最后幾天里,我與蜆君一起去了甘肅的幾個地方,分別是嘉峪關、瓜州與敦煌。這些地方陽光熾熱到傷人,在旅程中我經常處于一種奇怪的焦慮狀態,一面十分期待走完這一條路,畢竟光輝、悲壯的歷史與英雄,都曾在這里發生,走過這條路;另一面又不耐干熱的氣候,在離開敦煌的前一天簡直絕望:遮陽傘傘柄燙得沒法拿、而我還傻傻一身短袖短褲,強烈的日照讓我無處可逃。看著車窗外灼人的日光,有那么一瞬間,尤其是站在雅丹地質公園外面不想進去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來這里。
???????雅丹日落前后風沙很大,呼嘯的風中黃沙拂過夕陽,自由而恣肆。我的耳邊回響的是駝鈴的聲音。想想很多年以前,有很多人和我看到的是同一個落入地平線的太陽,看到的是同一個靜靜掛在天幕上的月亮。戈壁灘上的綠洲是他們暫住的驛站,第二天早上,又要早起趕往下一個目的地。那些失意被貶的文人騷客,野心勃勃的探險家,跋山涉水的求法僧,為國戍邊的將士,跋山涉水的商人,他們都有追求。或大或小,或崇高或現實,但是都繞不開這片熱土。有多少人在這里丟掉了積累一生的財富,損傷慘重,甚至在自然脅迫下奄奄一息、在蠻橫的盜匪手里一命嗚呼。西行的路充滿了艱難險阻。曾經在書上看到種種難以感同身受的困難直到自己輕輕經歷過,才明白曾經的西行需要多大的勇氣。我的埋怨,在曾經的生死瞬間面前,在現代化的今天,簡直不值一提。忍受著夏日高溫干燥的炙烤或冬天嚴寒冷酷的肆虐,忍受著水的匱乏與食物的短缺,提防著強盜和土匪的偷襲,提防著西域政權更迭的變幻莫測,這就是歷史上要經行西域的人所要遇到的,我們無法體會的阻礙。
?????? 日落壯美而廣闊。彼時我感到,這才是大漠風塵日色昏的模樣啊。從遙遠地方刮來的風,在蒼茫的天地間,吹得獵獵作響。我站在風里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如同風裹挾著的一顆小沙粒,隨著太陽落下而慢慢沉淀下來,好像一天的炎熱和焦慮,也都靜了下來,隨之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的困倦。太陽是生命之源,在有太陽的白天,雖然熱但是沒有那樣的困;而此時仿佛最后一縷精神被抽離出肉體,跟著太陽一起落山了,故回程路上一覺黑甜。一直到從敦煌回西安的火車上,我才慢慢回憶起這次的旅程。
?????? 時至今日,春風當然可以經過玉門關。無論故人在多么西的地方,我們依然可以“天涯若比鄰”。歷史所遺留下我們能看到的,只是孤零零的小方盤城遺址,甚至只有土長城的烽燧遺址,完全無法想象它們在千年以前所發揮的重要作用。漢代長城一層一層的痕跡,是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征夫們留下的痕跡,他在修筑長城的間隙,抹掉額頭上的汗水,也許想起了自己的家鄉,然后把愁緒,一滴一滴澆筑進這長城里。在更遠地方,更偏僻的隘口,那樣狹小的空間,那樣漫長的長城沿線,只有寥寥幾人戍守,那種不見人煙的寂寞,也許我一輩子都沒辦法親身體驗。早在風俗史的課上,我已然知道了西漢長城周圍的戍守政策,但是當自己真正站在遺址邊上的時候,那種穿越了兩千年的蒼涼與孤寂,如雪亮的利刃一般忽然就劈開熱浪一下子擊中內心。再站下去,我恐怕要為曾經遠望著長安月的戍卒和征夫落淚了。匆匆拍了幾張照片,全是藍藍的天空和長城的殘垣斷壁;再看一次,仍然是揮之不去的惆悵。
?????? 在絲綢之路的重鎮敦煌,漢人、粟特人,不同種族的人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跡,華戎交會的地方,更有種包容一切的姿態。敦,大也;煌,盛也。這個地方果然和它的名字一樣。曾經在藏經洞里暗自沉寂了千年的經卷,也成為一門叫做敦煌學的顯學。我不想多談伯希和、橘瑞超之流,我所關注的殘留下的東西,有的就藏在這里的博物館。古人的生活痕跡被我們光明正大而嚴肅科學地“窺視”著,我仔細地觀察著展柜里古錢幣的紋路,也許一千年以后有一個像我一樣的人,認真地看著展柜里的一元硬幣上牡丹花的花紋而驚嘆于它的美麗。
???????敦煌除了“大”和“盛”,除了它厚重的歷史感外,當然還有秀氣。在我看來,它的秀氣就在于月牙泉。這是中國式的美,不張揚,沒有炫目之意。靜靜地,在一片細細的黃沙之中,有這么一灣淺綠的活水,從沙丘頂上看就像一彎月牙,溫柔地散發自己的清麗。在太陽還挺大的時候鳴沙山很熱,梯子一樣的“山路”也并不好走,但是當我站在最上面沙丘的陰影里俯瞰著月牙泉的時候,心里稍稍有了一絲慰藉。其實應該晚來一個小時的,就沒有那么的熱。等到涼快下來站在月牙泉邊上時,提前來一個小時的燥熱和焦慮被溜溜兒的小涼風漸漸吹散,尤其是看到水面上映著小樓,上面微暗的天空上有一彎潔白的月牙灑下她的清輝時,真是有種守得云開見月明的快樂。雖然月牙泉沒有我在各種照片上看到的那么好看,可這一泓清泉也至少給了一分安慰啊!
?????? 夜晚的敦煌也不見冷清,大街上仍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夜市的生意極好,到處都是閃爍的霓虹燈,東方人的面孔,西方人的面孔,從我的身邊穿梭而過。這些現代的光束,給古拙敦厚的歷史感添了幾分新的光彩,我說不上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作為一座旅游城市,這樣的敦煌當然是正常的,可是我私心里又想著它如果能保持原貌最后,能讓更多人來追尋它的古意。跟敦煌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瓜州縣的鎖陽城了。鎖陽城并不十分出名,我期盼它能獲得更多人的關注以獲取更多的經濟支持,但又怕它被商業化到面目全非,這也正是讓我矛盾的地方。
?????? 敦煌東邊的鎖陽城,也是一樣的干燥炎熱。前往鎖陽城的路上,我又一次被窒息了。天空上一絲云也沒有,明明是那樣湛藍的顏色,卻讓人無法感覺到清涼。車窗外全是紅楊和灰頭土臉的土地,暴露在外的任何物件全都發燙,偶爾可見一片綠色樹林,也是蔫蔫的。這與我在不久前還處在綠意盎然的華東地區簡直千差萬別。在兩邊都是裸露砂石的路上,我無比懷念我和一鳴在濟南護城河邊上散步的悠閑,目光所到之處全是泉水的清涼與陽光透過樹蔭的疏影參差,街道上是慢騰騰的韻味兒,槐花調皮地落到發間,留下的是一股清新。而在這個地方,落在我頭上的,只有刺眼的陽光,和陰涼處也不見減弱的干熱氣團。
?????? 鎖陽城保存的很不錯,應該是目前我所看到過最好的遺址公園。看得出這里的人為了它能順利申請世界文化遺產而下了一番功夫的,在路上見到了遺產緩沖區也讓人心下安定——它并不敷衍。和我們同行的有幾位操著南方口音的男子,他們或脖子上掛著粗大的金鏈,或穿著莆田風(不是地域攻擊)的衣服,或拿著巨大屏幕的手機對著遺址亂拍一通,顯然是沒有提前做好功課就直接來這里玩,但是我應該感到欣慰不是嘛!至少他們還有來這里的覺悟。
?????? 現在鎖陽城的內外城郭,已然看不到當年的熱鬧,只有夯筑堅實的城墻,還在堅守著自它建成以來的使命。鎖陽城是非常完整的軍事防御系統典范,從它現在還可見的垛口女墻,還可以一窺它當時有效的防御能力。
?????? 最讓我驚喜的是塔兒寺,作為一個沒去過多少地方的窮學生,自然沒有見過漢地佛教建筑之外的佛塔類型。鎖陽這個地方,曾經是漢唐治地,后來又被吐蕃和西夏占領過,它的文化交匯,和敦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類型。這種磚石結構的四方塔,不就是典型反映嗎?上學期在學校聽了濟南考古所王晶研究員關于中國古塔的講座,對塔的演進十分感興趣。北宋以后中國佛塔逐漸從宗教中脫離出來,成為一種普遍建筑,而且從四方塔走上八角風的路線,這與唐以及以前是很不同的。其中除了建筑技術的改變以外,審美和文化的變化肯定也是主要原因。而塔兒寺,不就是所謂唐宋變革中最實際的一種反映么?吐蕃和西夏,分別受到唐和宋的影響,在自己本身文化的基礎上,又加入了很多別的因素。這也是我對這類融會文化感興趣的原因。站在塔兒寺的遺址上,想一想,一千多年前,這里晨鐘暮鼓,僧侶在熹微的晨光中誦經,也許有路過的高僧大德在這里暫住講經。聲音隱隱傳到了城墻上士兵的耳朵里,他正凝視著黎明前的祁連山,余光掃到了城里裊裊升起的炊煙,心下略安,然后繼續目光堅定地注視著城外的動靜。
???????鎖陽城的遺址只去了城墻遺址和塔兒寺,墓葬和灌溉系統遺址都沒有去,我還是有些遺憾的,不過比起在敦煌沒有搶到莫高窟的門票以及在西千佛洞門口卻沒時間進去看來說已經不錯了。這段旅程不僅是熱,也有讓人至今想起還忍不住微笑的插曲。送我們回去的司機是個很活潑的人,她送了三個瓜,這里的瓜我不知道是什么種類,總之汁液少但是很甜,我在吃瓜的時候,想起是不是很多年以前,有人在這里走的口渴無法,然后有個好心的本地人送了他一只甜絲絲的瓜,驅散了燥熱呢?
?????? 去甘肅的第一個地方其實是嘉峪關,它確乎擔得起“第一雄關”的名稱。那樣深邃而遼闊的藍天之下,遠處是反射著太陽耀眼光芒的雪山,近處還有一片一片的樹林,而我眼前矗立的就是雄偉的嘉峪關。明清建筑風格,彩繪應該是新近幾年重新涂抹成的,入口處城墻修的太新,膩子抹的太光滑,反而有些令人失望。嘉峪關景區比較大,保存的內容也比較完整,畢竟有明清兩代的經營,不像唐以后就廢棄的一些關口那樣荒涼。當然,這里的游客也是非常多的,所以想要拍個嘉峪關的全景是不大可能的,只好忍痛割愛只拍嘉峪關的上半截了。但即使是嘉峪關的上半截,它宏偉的睥睨一切的氣勢仍然展露無遺。嘉峪關已經屬于很曬的地方了,但是涼風一吹還是能讓人感覺到清涼,看著遠處圣代一樣的雪山,我覺得好像沒那么熱了。明代嘉靖年間以后放棄了嘉峪關以西的疆土,現在想來還是很讓人扼腕嘆息的,那樣壯美的景色,在那樣一段時間里,都不屬于我們的先人。懸壁長城就在嘉峪關附近。我開始理解有誤,以為它叫做“懸臂長城”,還一直在納悶那個懸著的胳膊形狀到底在哪里,后來才知道只是因為長城修在了比較陡的懸壁上。爬起來的確挺費勁,尤其是在一段連續陡峭的臺階上,前面人踵接我臉。但是站在最高的地方,確實可以把這一片地方一覽無余,針葉林,雪山,閃閃發光的小湖泊,確實有種別樣的美。它遠處的祁連山,在陳裴的詩里是這樣寫的,“西走接嘉峪,凝素無青云”,我想,那是因為白云和雪山的頂連在了一起吧。忽然發現自己把許多學過的、背過的古詩詞忘記了,以至于看到如此美景,竟無法抒散心意。
?????? 在古代絲綢之路的這一段上,我得到到了很多原來不曾有過的感受。最重要的,就是發現自己也許沒有想象中那么堅強。曾經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軍人,去最艱苦的地方;而現在想來,連這樣的天氣我都要抱怨連天,還何談什么最艱苦的地方?絲綢之路上那些崇高的英雄們,如張騫,如鳩摩羅什,如玄奘,都是有著強大的信仰支撐。但我懷疑我的理想是否能讓我數年如一日地堅持下去。有朝一日,理想成為怨念,結局也許就不那么美好了。
?????? 總是說,既然沒法達成自己的理想,那么做其他的什么,其實于我而言都是一樣的。現在看來,就算真的成為軍人,我又能怎樣,會不會在日復一日的枯燥和重復中,理想被磨平,而后憤恨于當初做了這個選擇的自己;會不會看著外面五光十色的生活而后悔于把自己放在一個封閉的世界?這些事情是沒辦法預想的,因為計劃總趕不上變化。信仰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我現在也不清楚,甚至對它產生了迷茫。火車走在戈壁灘上的時候,我想到了兩彈一星的元勛們,是什么讓他們堅持了下來,而我又為什么不可以有那樣的信仰?不論他們在特殊年代對中國科學上的貢獻以及對歷史的影響,就算站在他們偉大的人格面前,我都自慚形穢。艱苦的自然條件的確能夠考驗人,這是一塊試金石。我只在這里呆了這么幾天,就已然如此,要是讓我在這里呆上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又會是什么樣子,我也不得而知。
??????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與如雪的沙、似鉤的月,它們躺在詩詞中,躺在我的想象里,才是令我心生無限向往的意象。而我,在現實中卻因為它的氣候對它無法真心喜愛。我的西行,仿佛嘲笑了我的失敗——在思想上追求“朝暮馳獵黃河曲”,在行動上耽于“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