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們都來機場接我,就像當初送我一樣,七大姑八大姨的,浩浩蕩蕩來了一隊的人。
所有的人都說我黑了、瘦了,大老遠就看見母親落了淚。妻子跟在后面,眼里也噙著淚水。
回到家中,父親殺了一只肥碩的土鴨煲湯,這是我們這里的習俗——每家每戶但凡有人從國外回來,都會做這道湯,用來犒勞在國外辛苦打拼的人們。
從前我覺得肥膩,不喜歡喝,但是這次回來,卻格外期待,在客廳就能聞到一股醇厚的香味從廚房飄來。父親用精致的青花小碗盛給我,撥開那土鴨特有的黃金般色澤的油珠兒,清白的湯頓時浮現在眼前,呷一口,鮮甜得很,隱隱還有一股生姜的藥香,一口氣喝了三大碗!
晚飯后,母親拉著我問長問短,我報喜不報憂。當時沒有現在這么發達的通訊工具,聯系全靠打電話,可是通話時間再長,也不如見面時一個關懷的眼神。
她知道我在外面很辛苦,但是如果從我的口中說出來,那就是另外一種沉重。父親在旁邊一邊喝茶,一邊靜靜地聽著,也不說話,我知道他對我的掛念不會比母親少,父愛無言。
聊到深夜,父母親實在熬不住了,回去休息。我也跟妻子回了房,有了我倆獨處的私密時間。
我們深情地相擁,熱烈地親吻,兩具溫暖的肉體抱在一起,簡直就是求生必需。平日電話里不習慣說出口的“我愛你”,在這場小別勝新婚的勁頭上,我說了無數遍。
一個圓滿的回合下來,我滑落到妻子的側邊,下巴填滿她的頸窩。她輕輕地撫著我的背,柔聲道:“真希望能一直在一起。”
我沒有回應,閉上了眼睛。我不愿意空許諾。
一個月后,妻子順利懷上了孩子,這讓我們異常欣喜,因為我拿到簽證之后的那幾個月,我們也在努力,但天不遂人愿。感恩老天爺此次的眷顧,有個孩子陪在身邊,妻子的日子就不會那么孤寂。
我多請了幾天假陪妻子,正好在家里過個了人月兩團圓的中秋節。對于我們,這樣的節日可遇不可求。節后,我啟程回日本;妻子回了娘家,養胎、待產。短暫的相聚之后,還是無奈的別離。
回到日本以后,因為語言學校的課程比較少,上下午各只一節課,我就在午間休息的時候又找了一份在銀行做打掃的兼職。這不要求日語有好多,能把衛生做好就可以。日本人對于環境衛生近乎苛刻的要求,前半年我已經見識過了,為了這一份工資,得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我就這樣一邊上課,一邊打著兩份工,堅持了一年半,直到語言學校畢業。這期間最讓我開心的,當然就是孩子的出生。
02
女兒出生在春風和煦的四月,比預產期晚了三天。我跟妻子隔著千山萬水,但是那兩天的焦急等待卻好似心有靈犀。
那天凌晨,我在店里收拾碗筷,總是無法靜心,還打碎了一個碟子。正準備收工以后給家里打電話,母親的電話就來了,她說妻子已經規律陣痛,進了待產室,有消息會再告訴我,然后就匆匆掛了。
我三下五除二把廚房收拾了個大概,便打道回府,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在日本,好像收了工就可以回自己的家、就可以見到妻子一般急匆匆地往外走。
然而,走到地鐵口,我又原路返回店里,因為地鐵里信號不好,萬一電話來了接不到怎么辦?!我干脆就在店里待著了。我已經在這里打工一年多,老板對我信任,也給了我一串鑰匙。
等到差不多七點,國內是六點,母親打電話過來說生了,生產很順利,不過是個女兒。言語中有些許失落。
女兒又怎樣,我就喜歡女兒,生個兒子得扛生活重擔,太累!
醫院里面很嘈雜,母親沒有多說就掛了。我也鎖了門回宿舍。
平日里兩條好似灌了鉛的腿,今天輕快得仿佛腳底踩的是棉花,走起路都帶著風。從前想不明白,東京這滿天“哇——哇——”亂叫的烏鴉為何是吉祥物,那天看著卻也不礙眼。對著迎面走來的路人,我更是抑制不住興奮,本能地用中文對著他們傳達喜訊:“我當爸爸了!”
看著他們一臉茫然的表情,我笑得更開心了。
回到宿舍,算著妻子應該出了產房進病房休息了,我給她打了個電話。
妻子用虛弱又欣喜的聲音跟我描述著我們愛情的結晶:“寶寶臉蛋粉嫩粉嫩的,像你;眉毛淡淡的彎彎的,像我;丹鳳眼,小鼻子,也像我;十指又短又粗,像你……”
我一邊聽著,一邊眼淚流了下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來了日本以后,我流淚的次數比前三十年加起來都多。
我遺憾,遺憾自己不在孩子身邊,無法切身感受生命的奇跡;更愧疚,愧疚不能好好照顧賢惠明理的妻子。
“你辛苦了!”我打斷妻子的話,說出心底深處最真心卻也最無奈的感受。
“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有了孩子,妻子的日子瞬間就忙碌了起來,平時打電話也都是關于孩子的話題,很明顯她開心了許多。她開心,我也就放心了。
很快,半年又過去了,我從語言學校畢業了。我打算再上兩年專門學校,類似于國內的職業技術學校,去學習烹飪。
在開學之前,我第二次回國,見到了我未曾謀過面的女兒。當把孩子抱在懷里的時候,我深覺再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而跟妻子,我倆猶如久旱逢甘霖般放縱著自己,結果沒想到又中了招。考慮到女兒還小,我又不能在身邊照顧,妻子偷偷地把孩子打掉了。
我回到日本以后才知道這件事,因為岳母給我來了電話。岳母本就不滿我倆的婚姻,在電話里對我劈頭蓋臉一陣大罵。我無言以對,罵吧,真希望她能摔我兩巴掌,也許那樣我的心里能好過些。我對妻子愈加愧疚,那愧疚就像一把刀刮在心窩上,刀刀刺痛。
我不記得在哪兒看到過一句話,說是一個男人要對自己的女人常有感恩和愧疚之心。因為她把自己的一生和整個人都交給了你,如果你沒有做好、沒有保護好她,你要時常反省。
我無時無刻不在反省。我無法假裝愧疚不存在,它似乎正在不知不覺中消逝著時間、啃噬著生命。我不愿也不能為自己洗脫罪名,我只能與它正面對峙,唯有更加努力地工作、掙錢,才能盡快讓一家團聚。
03
我一邊記掛著國內的妻子,一邊在東京面臨著重新找兼職的挑戰,因為原先的老板查出肝臟有問題,把店關了回國了。還好,我們華人圈子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覷的,不消半個月,我就重新在一家臺灣人開的店里打工了。
這次跟上次不一樣,我會語言,有經驗,試用一天就正式上崗了。
宿舍、學校,銀行、餐館,這是那以后我每天不變的四點一線。我忙得連軸轉,偶爾累得想停下來歇歇的時候,想想家里的父母妻女,便不敢懈怠。
除了負擔學費、生活費,我還要償還申請簽證欠下的債,然后才能實現往家里寄錢的終極目的。
放長假的時候,我沒有再回國,而是找了第三份兼職。因為是短期的,不穩定,所以我換過很多東家,我在超市做過收銀員,也在拉面店送過外賣,不變的是我得馬不停蹄地上崗。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專門學校第二學年開學之前,我還清了所有的債務,更驚喜地發現,扣掉學費、生活費,還能有一點點的盈余,于是我開始往家里寄錢。
正當我覺得日子有了奔頭的時候,本州島發生了9.0級大地震,后來知道,那是震驚全球的災難。當時我在成田市區,也有五級震感,晃動強烈,那是我第一次在日本碰到這么大的地震,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
那時我正在銀行里面掃地,突然就感覺屋子晃了起來,然后見到樓里的人都往外跑,我連掃帚都忘了扔,直接提著就跑,一邊跑一邊心里無數個想法涌現,為什么地板這么滑,為什么我不能跑得再快一點,房子可千萬別倒啊,家里的老父老母怎么辦,妻子還那么年輕,孩子還那么小……
那個時候深深地感覺到沒有人可以拯救你,所有人都自顧不暇;找不到任何可以給予安全感的事物,因為這個空間里的所有東西都在晃動;救命稻草是個什么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來到空曠的地方,發現停電了,通訊也被切斷,電話打不出去,看著所有人臉上驚恐的表情,我陷入無盡的絕望。
還好,東京很快恢復了秩序。我給家里打電話,深呼吸一口,強作鎮定,不想讓家人太擔心,可還是明顯聽出自己的聲音在哆嗦,好像房子晃動一樣,左一點右一點,估計再講幾句聲音就破碎了。
接下來幾天,看到了鋪天蓋地的報道,民房倒塌,神社被毀,海嘯爆發,核電站泄漏,人們無家可歸、生死不明……看著這些不可抗力造成的災難,心里才更恐慌。身邊很多華人都在籌劃著回國了,這里不安全,可是回國又能干什么呢?他們蠢蠢欲動,卻又舉棋不定。
而我,比起同情、難過、猶豫和糾結,腦海中最先浮現的是:萬幸我還活著!
家里人的擔心一點都不比我少,母親和妻子那幾天幾夜也都沒睡覺。從來不看新聞的母親,每天都開著中央四套等著日本的新聞,直到看到災情穩定了,才在沙發上睡著了。
其實后來經歷得多了,我也就淡定了。房子晃了晃,打開手機看一下,五級,喔,五級強還是五級弱?看完翻身繼續睡覺。只是那第一次的經歷讓我畢生難忘,因為當時對于我,那是“生與死”的距離,是與親人們從此再無相見之日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