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的夢想

王遠有個夢想,他想掙一筆錢,自己一人離開這個地方,不需要任何心理負擔。

他厭惡透了這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這種厭惡感是從小就在他心底滋生出來的。他的心可能成長的過于快了,他甚至覺得他自己已經看透了身邊那些鄰居親戚們的嘴臉,他們的行事風格,他們的言談舉止,都透露著滿滿的虛偽客套,他懶得去拆穿他們,因為這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保護色了吧。這些可憐的人只能靠著面具在這個世界生存了,王遠是這么想著的。

王遠住的這條街總有一個人,常常駐足,和過往的人打著招呼,然而過往的人大多嫌棄他的問候,也有無聊的人會想著去逗逗他,當個消遣,尋個可憐人的開心。

這個人是王遠的二哥。

二哥的腦子不太好,說起來他并不是王遠的親二哥,也攀不上什么親戚,只是鄰居之間的稱呼。二哥家里還有個母親,像照顧個孩子似的,每天喚著在街上閑逛的二哥回家吃飯。王遠小的時候和二哥關系不錯,后來王遠上了初中,這個二哥去當了兵,結果一別幾年,王遠念完了高中后,聽說這個二哥在部隊受了什么傷,拿了部隊給的幾十萬的補貼就被送了回來,但腦子就有些不正常了,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起初這條街上的鄰居還有人買東西到二哥家探望一下,嘮嘮閑磕,同情一下二哥的母親,不過聽說了部隊給了不少補貼,結果這種同情中便有了一些嫉妒,竟然還覺得這也算個好事,至少二哥和他媽算是不會因為錢發愁了。探望過后,就有了各種各樣的茶余飯后的閑談,有人說是二哥在部隊是被打的,腦袋受了傷,也有人說是執行任務時嗆了水,憋壞了腦袋,總之也沒人真心去關心真相,反正二哥在他們眼里成了傻子,這對他們也沒什么害處,反而能添些閑話家常。

王遠是最恨閑話家常的了,這種恨從一開始只是厭惡,而時間久了,自己被波及到了,變慢慢衍生出恨意了,這種恨是很錐心的。他巴不得說閑話的人爛掉舌頭,但見到這些人還是要迎上一副笑臉。

那時王遠還上小學。王遠的父母都是外地搬來的。王遠的爸爸叫王德民本,來是個本分勤勞的人,剛住到這條街時,曾也是鄰里嘴里的老實人,但王德民的媳婦兒就是有些強勢的了,家里的錢她管著,家里的事大小也都是她做主,這些原本沒什么,王德民也不計較,生活和和氣氣就挺好。可后來,王德民常被鄰里拉著到自家吃飯,一來二去,便喝起了小酒。喝酒倒沒什么,要怪就怪在鄰居里的那些本地男人都有些自己的傲氣,喝完酒就得吹吹牛,自己是怎么對自家媳婦兒的,自己平時是怎么做一家之主的。結果王德民便也開始尋思琢磨了,覺得自己確實在家里有些窩囊,于是喝完了酒便開始蠻不講理,對這王遠的媽媽挑起這來挑起那來。恰巧王遠的媽媽不僅強勢,又是個倔脾氣,兩人便水火不容,一吵就是天翻地覆,弄得這條街上的人都能聽到對罵聲。

鄰里間聽到這家子吵起來了,必然有出頭勸架的,而這種街里街坊的勸架方式,無非就是把夫妻倆拉開,接著幾個嬸子阿姨的把王遠媽媽拽到自己家去,留下幾個勸王遠爸爸。然后各自順著說,聽完了抱怨,就一通勸,實在勸不通就把王遠擺出來。說什么孩子還小,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孩子將來考慮考慮,最后這當媽的心一軟,當爹的頭一低,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

可這世間的事都不是那么一成不變的,王遠一家的吵鬧也慢慢頻繁了起來,王德民的酒也喝的兇了。

王遠的媽媽也看透了,自家男人耳朵根子軟,一定是鄰居有人說道什么了,王德民才敢喝點酒就找茬兒。況且王德民染上酒的這個壞習慣,不就是跟那些愛嚼舌根子的鄰居學來的么?

后來一吵架,王遠媽媽就叉著腰在街上罵王德民,罵他是個窩囊廢,耳朵根子軟,老聽別人說三道四的,其中也帶著指桑罵槐的意思,說王德民凈交些狐朋狗友,學的一身臭毛病。

這鄰里街坊哪能聽不懂?結果這一罵可倒好,王德民和鄰里街坊成了一伙的了,街坊就開始有些排斥王遠媽媽了,時不時的還跟王德民背地里講些空穴來風的閑話,給這家子的矛盾升級添上了不少助力。

在當時的王遠眼中,家里的吵鬧已經是不可避免的家常便飯了,父母二人無論因為什么都可能吵起來,也許是飯做的晚了,也許是臟衣服攢的多了沒人洗,又或者是今天誰多花了錢。這些大人的爭執在王遠眼中也不免有些幼稚,但王遠畢竟是個孩子,說不上話,也勸不了誰,只有當父母被鄰里拉開后才能當個調解工具,成了父母和好的臺階,被踩了一回又一回,也成了鄰居當“好人”的見證,勸了一回又一回。

鄰里并不關注王遠是什么心情,畢竟王遠就是個小孩兒。但在這種水深火熱之中,王遠早就受夠了,他巴不得父母分開。因為在他眼里,父母的爭吵已經是無可救藥了,兩個人在一塊兒就是無休止的爭吵,甚至是動手。王遠心里是有些恨王德民酒后的樣子,但也受不了媽媽的那張嘴,王德民總是酒醒后能先認錯,可他老婆卻能用那張不饒人的嘴再挑起戰爭。

那天,王遠放學回來。遠遠看見家門口圍了一堆人,也遠遠聽見了母親的哭罵聲,走近了,看到父親正在用棍子抽著母親,母親無力的反擊著,用手擋著棍子,滿眼是淚,頭發也散亂的不成樣子,而鄰居們卻一反往常勸架的樣子,叫喊著打輕了,這樣的媳婦兒沒婦道要她干嘛?王遠喊了一聲媽,便沖了上去,鄰居看到了孩子,便上去做做樣子,拉開了拿棍子的王德民。王遠的媽沒有太多理會王遠,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哭腔中帶著嘶啞,扔下了一句話,你以后跟你這個混賬爹過吧,可別學他就行!然后進屋收拾了點行李,便離開了,王遠想追出去,但王德民那副樣子嚇得不敢動彈,王遠只能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掉眼淚。

那晚,王德民把王遠送到鄰居二哥家,王德民也不知道去干什了,但王遠隱約覺他的天有了裂縫,不知道將會塌下來什么。

王遠從二哥嘴里了解了事情的經過。那天下午,王德民沒去廠子上班,和幾個鄰居在自己家擺上酒桌,喝了起來。王遠媽媽正巧下班早,回家就看到了王德民和狐朋狗友喝著酒,心里就有些不高興,然后王德民還擺出一副一家之主樣,讓王遠媽媽炒倆菜。王遠媽媽心想王德民喝酒就算了,還整的一大幫人擱家里喝上了,一股氣涌上來,就火了,便不顧桌子上的人開始罵起王德民了,鄰居幾位起初是尷尬,勸著王遠媽媽,可王遠媽媽不買賬,連著鄰居一塊兒罵,認為王德民就是他們帶壞的,后來王遠媽媽還掀了酒桌。結果王德民可能也是喝昏了頭,窩囊人也喝出了熊膽,拎著屋里一根棍子把王遠媽媽從屋里打到屋外。那幾個酒桌上的也被罵紅了臉,也沒拉架,就是跟著看著,直到王遠家門口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人們開始議論王遠媽媽平時有的沒的那些,甚至有圍觀看熱鬧的嫌打的不夠狠,還大聲叫嚷著打的好,往死打。

聽了二哥講的話,王遠滿心憤恨。這條街上的人,好人是他們,背地里的壞人也是他們。他們就像帶著劇毒的蒼蠅,自己身上哪個部位沒遮掩好,就會被他們叮的腐爛發臭。

王德民是第二天下午回來的,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張紙。這幾張紙上的字王遠還是認識的--離婚協議書。

一晃幾年過去了,王遠也沒看見過母親。

起初王遠還會跟王德民提起自己的媽媽,可是王德民卻是滿嘴的指責,有時候還會把怨氣往王遠身上發泄,趕王遠走,讓他去找他那個沒良心的媽去。王遠一開始和他媽一樣倔,和王德民頂嘴,挨了揍后,自己一個人含著眼淚就出了門,可他也走不了太遠,他認不得找媽媽的路,也沒錢,更沒勇氣去闖蕩這個他不了解的世界。

隨便找個地方一窩,天黑了,他爸爸也會打個手電四處尋他,偶爾有兩個街坊跟著一塊找。然后王遠便會站在他們能看見的地方,被領回家。接著就是父子倆的沉默,這種沉默可以是三五天,甚至是一個星期半個月的。然后突然有一天,沉默會被一句不經意的對白打破,可能是一句你看見爸爸的什么衣服放在哪了么,又或者是幾點了之類的話。其實王遠心里明白,自己的爸爸,是愛自己的,只不過,被那些情緒擋住了。

王遠一開始對這個父親恨意十足,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這個爹造成的,王德民在王遠眼里自私,窩囊,沒個父親樣子,總把日子過的渾渾噩噩的。但王遠慢慢學會了忍受,開始有了心思,凡事放在心里揣摩,即使不開心也不想表露出來,因為他覺得表露出來也不會有誰去在意你的想法,還容易給自己平添不少麻煩。

后來王遠考上了所不錯的高中。是寄宿學校,離家不遠,每周回一趟家。

可能也是這一周又一周的分別,他感到了時間在走,感到了父親在慢慢變老,甚至覺得,沒什么東西是在時間面前不能被原諒的。這種感覺不是憑空而生,而是因為某些細節。生活的瑣碎,真的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

王德民有愛撕日歷的習慣,每年買一小本黃歷在墻上,過一天,就撕下當天的那頁,揉成一團丟掉。王遠那天回到家,王德民在切著買來的豬頭肉,王遠在屋子里亂轉,看到那本黃歷,便隨手翻了翻。無意中看到有一頁折了起來,便翻到那頁想捋平它,結果一看那天的日子,竟然是自己的生日。

王遠在意了,心里有些感觸,父親這是為了在渾渾噩噩的日子里提醒自己記住兒子的生日吧。

那天晚上,父親給自己滿上了一杯酒,王遠笑著沒拒絕,陪父親喝了一杯。這種感覺,就像是成長。

飯桌上,父子倆開始了從未有過的對話。

“爸,你這酒兒子可以陪你喝,但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你就少喝點吧。”

王德民欣慰的看了眼王遠,“行,聽你的,爸這心里,現在也就你了,不聽兒子的還能聽誰的”,話罷,還長長舒了一口氣。

王遠聽不出這話里的深沉,但還是笑了笑,和父親,一起把杯里的酒咽了下去。

父親酒有些上頭,笑呵呵的和王遠講起了王遠小時候的那些有意思的事。王遠雖然不記得了,但是還是認真的就像聽故事一樣的聽著父親講,時不時的還會做出回應。王遠心想,父親說出來的曾經,有自己在聽,大概是對父親最好的安慰了吧。

一晃高考結束了。王遠對自己還是很有數的,平時他也不喜歡學習,成績也就一直處于下游。所以最后,他覺得奇跡也不會發生在自己這種普通人身上。

果不其然,他跟本科分數線差了不少,不過沒有傷心,也沒有多在意,一切都像是順其自然的結果。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王遠有一個不完整的家庭,這個家庭,替他的差成績背了鍋,人們也只會有些嘴上的同情和可惜,但不會真的往心里去。

這個夏天,鄰居的二哥當兵回來了。不過身邊跟了一大幫人,那些人穿著打扮是一個比一個正式,都是那種深諳世事的樣子,王遠不急于知道發生了什么,因為他想知道的,總能從別人嘴里傳過來,他只需要辨明真假,刪減程度就好。

當王遠見到二哥扯著嗓子在路邊唱軍歌的時候,王遠知道了事情的程度。王遠心里有很多不忍,甚至有一種想暴揍一頓那些調侃笑話二哥的人的沖動,但實際卻無能為力。他明白,自己的善意,在這個小小的地方,顯得孤立無援。

王遠在家無所事事的閑了半個月。終于想著要找份工作謀點生活費了,畢竟長大了,再看父親手中的錢,竟顯得那么卑微可憐,不忍再伸手索取了。

王遠的第一份工作是幾條街外小飯館的服務生,工資不高,但好在管吃管住,倒是能省下不少生活開支,每個月還能有兩天假。

小飯館不大,就不到十張四人桌,生意不好也不壞的。王遠每天負責給客人點個菜,端個菜,收拾收拾桌子衛生什么的,干著無腦也不太費力的活,無味的過著一天又一天。偶爾傍晚清閑沒人的時候,王遠就坐在飯館門口的臺階上,學著抽起了煙。吹著夜晚的涼風,望著對面街上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可能會大膽的想象一下自己將來的樣子,然后呆呆的沉浸一會兒,再站起來拍拍屁股,走進飯館里,繼續忙著,也許只是拎著蒼蠅拍打打蒼蠅什么的。

要問王遠的心里是否還惦記他的母親?又怎么能沒點牽掛呢。但王遠有時覺得這種牽掛是種自私,他不怪他的母親,他覺得,母親離開這個家,反倒是對所有人的解脫。至少鄰居不再去關心王遠這家的爭執,父親也不用和誰吵鬧不歇,王遠也不用聽父母互相的詆毀謾罵了。

清凈,應該是王遠此刻最直白的感受了。

那天,傍晚的客人比平時少了些。

王遠平靜的收拾客人飯后的桌子,像往常一樣,把剩菜倒進垃圾桶,把盤子杯子裝進小推車里。

收拾好了最后一桌,他掏出了手機看了看時間,剛好回家能趕上和父親吃上一頓飯。

那天下午,王德民跟廠子領導打了個招呼,提前下了班。

王德民特意記了日子,今天是兒子生日,王遠可能不記得或者不在意,但這個當爹的還是當回事的。王德民凡事都稀里糊涂的,但總會把一些日子記得輕輕楚楚的。

王德民到家前逛了一圈菜市場,簡單的買了點肉和菜,然后才回了家。

平時王德民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過的比較隨意。早飯一般不吃,中午飯在廠子解決,晚飯買兩個饅頭,就著小咸菜吃一口,要不就買幾兩豬頭肉,花生米,也能吃一頓,一般都不開火做飯。

可是今天不一樣,王德民尋思晚上炒倆菜,給兒子打個電話到時候讓他回來吃。

王遠回家前跟父親打好了招呼,當時電話里父親說鍋里正在煮著骨頭湯,匆匆掛了電話去忙活了。

八點左右王遠到了家,不過,家門口倒是熱鬧的不像個樣子,人群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附近的街坊,嘰嘰喳喳的,像極了王遠母親離開這個家時那副場景。

王遠扒開人群,發現自己的父親正躺在院子里的地上。鄰里看見王遠回來了,七嘴八舌的跟他講著狀況。

但王遠的腦子是懵的。

他趕忙沖到了父親跟前,扶起父親的身子,發現此刻父親的臉色鐵青,雙眼緊閉著,但還有微弱的呼吸,王遠一瞬間不知如何表現。看到鄰居眼神里的“慌張”,“擔憂”,似乎還是有所領悟,于是他開始掉眼淚,一遍遍的喚著父親,但王遠心里并沒那么多的悲傷,他覺得這個時候他只是應該有這個樣子。

過了一會兒,鄰居里果然有人走到王遠身邊,勸王遠不要太傷心,說救護車已經叫了,不會有太大的事情的。

王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開始環顧四周。看到自己家的門窗被敞著,濃濃的煤氣味飄得院子里都是,也就猜到了發生了什么。

沒過一會兒,救護車開到了這條街,刺耳的車笛聲像是世界對王遠毫不留情的嘲笑。好像老天在說,就算體會這樣的苦難,你也不會擔什么大任,因為這就是生活。

看著父親被抬上了救護車,鄰居還在討論誰墊付一下王德民的搶救費,誰跟著救護車去醫院照看一下。

王遠看到鄰居們的樣子,心里竟涌起了一些憤怒。那些平日里的“友好”經不起事情,此刻他們卻計較著該不該伸手幫忙。

王遠沒說什么,又抹了把眼淚,冷著臉,幫著隨救護車而來的醫護人員把父親抬上擔架,自己也上了救護車,直接關上了車門沒理會那些鄰居的“關切”目光。

王遠父親在醫院搶救了三個小時后總算是保住了命,經過一晚上的重癥監護室觀察后轉到了普通病房。

雖然沒了生命危險,但還是沒有蘇醒過來,王遠守了一夜,然后腦子里想的都是這筆醫藥費該怎么出。

第二天一大早上王遠就打車回了趟家,鄰居們還沒醒來,院子里還很安靜,只不過夜晚的涼意讓王遠有些冷。

王遠推開自家屋門,進了屋子里。

鍋里溢出的湯已經凝固在了煤氣灶周圍,應該就是這些湯滅了灶火。煤氣罐的開關已經被擰上了,想著昨天發生的一切,王遠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這些事情何苦要發生在他一個普通人的身上?他問自己,憑什么要去承受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變故?如果可以,王遠是打算平平淡淡的打著零工,也不掙什么大錢,等父親退休就養著父親,然后看著父親老死在這,最后自己也慢慢過到人生盡頭,這樣誰也不去招惹,也不用再會有人去感受自己的心情了。

王遠就呆呆的杵在那,盯著那個煤氣灶的開關。心里有個聲音催促道:打開它,呆在屋里睡一覺,一切就都平靜了,就不用煩心了。

就在王遠著了魔似得,準備伸出了手時,屋門被推開了。

站在門口的人,有一張熟悉的臉。王遠呆了一會兒,緩過神接著道了一句,“媽?”

此刻的王遠,心里很復雜,又覺得自己很幸運。眼前的母親,看上去也老了許多。

王遠不知道母親這幾年過得如何,卻也想不了那么多,他有太多的心酸涌上心頭。于是他哭了。他一下子撲向了母親,摟著母親的肩號啕大哭。

母親離開后,也未曾真的對王遠不聞不問。雖然她身處另一座城市,但還是從昔日鄰居口中打探著王遠的近況,關注著王遠的成長。

王遠落榜時她曾惋惜自責,王遠第一次打工她也于心不忍,可是生活這東西啊,就是讓你把不能接受的,慢慢變成你的習慣。王遠的母親習慣了,也就忍住了出現在王遠生活里的想法。

“你怪媽么?”母親開口問到。

“你不愿意跟我爸過日子,這不是你的錯,我不能因為我的自私把你拴在身邊”王遠推開母親,抹了一把眼淚。

母親的眼眶紅著,沒有其他的話,就靜靜的打量著王遠,似乎想把這缺失的幾年時光都看回來。

“我爸還在醫院躺著呢,我這趟回來是找錢的。”話罷王遠便轉身走向里屋翻起柜子抽屜。

母親沒有多說話,徑直走向靠窗的抽屜,抽出了抽屜,把手伸進抽屜側面的夾縫摸索著。不一會,就摸出來了一個小布袋。

母親當著王遠的面打開了布袋,發現里面只有幾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和幾本空存折。

母親其實也深知王德民攢不住錢。但還是愁苦的嘆了口氣。她看了眼無助的王遠,道:“沒事,媽這有點存款,這幾年自己在外面打工攢下的。知道你這爹不靠譜,本想著給你將來娶媳婦用,但眼下在醫院躺著的,那畢竟是你爹,不能不救,你娶媳婦的錢,媽就以后再給你掙吧”。

王遠把眼淚忍了回去,抬頭看了母親一眼,低下頭,只是嗯了一聲。

起初王遠他對父親的恨意中是夾雜著可憐的。當可憐勝過恨意,他的心會變得柔軟,可當那股對他父親不成事的恨意勝過了可憐,他的心就硬的像石頭。的遠感受到了父親的無能,即使平時他如何裝出一副父親的樣子,都改變不了他的無能,他甚至沒有想過王遠的將來,因為他的事,還連累了母親,也毀了王遠的美好將來。

于是,王遠對父親的可憐,慢慢又都轉成了恨。

母親墊付了父親幾萬塊的醫藥費。

但王德民一直躺在重癥監護室里沒有醒過來。醫生說王德民的腦部受了很大的損傷,目前只能靠呼吸機和輸液的方式維持,轉到普通病房至少還需要觀察和恢復一個星期。

王遠母親的的歸來,仿佛是上天眷顧命好的王德民。王遠的心里有嫉妒,有掙扎。他覺得這個母親念及王德民,是有些心軟,但又擔心她是怕這個兒子承受太多。

此刻的他看到母親的樣子,他有些恨。如果當年母親不離開,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自己,今天的父親,

此刻的他看到父親的樣子,他可憐他,也恨他。如果當年父親有一個男人該有的主見,能好好過這日子,母親不會離開,他也不會有今天。

王遠心里沒有盤算,他打算過一天算一天。誰知道將來會怎樣呢,日子這東西,總是發生了什么才會想著去解決什么,沒人真的在意你的過去,只有自己不愿釋懷。

母親和醫院領導商量過后,在醫院里找了份清潔工的工作。也是為了方便照看王德民,王遠覺得醫院領導還是挺有人情味的,但想起父親高額的醫藥費,王遠不禁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于是后來過了一段安逸的日子。昏迷不醒的父親由母親照顧,王遠每天都會外出打零工,下班后買兩份盒飯,走進醫院,招呼著可能正在忙的母親吃飯,那算是一種愜意寧靜的生活了。不過父親的醫藥費卻一直透支著他和母親的生活。

盡管如此,王遠對生活有了些許期待,對于他來說,日子可以周而復始的循環,只要安詳寧靜,就沒什么可計較的。

后來王遠喜歡偶爾趴在父親病房的窗邊,呆呆的像窗外望去,看著這城市里的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因為那天,那醫院前的路上,圍起了一群人不相干人。人群之中,躺著的是王遠的母親。只是母親有些變了樣子,干癟枯黃,似乎流光了所有的血。

開車肇事的是個跟王遠年紀相仿的人。王遠后來知道,這個人家里很有錢,但王遠還是記恨著這個人父母替他們孩子求情時所說的話:“無論多少錢都可以,只要別讓他坐牢。他還年輕。”

可王遠還是接受了錢,不僅是母親的后事需要有一筆錢。在他眼里,有可以挽回的,也有挽不回的,想著的父親,他知道,他的母親,就是那種挽不回的。

果然,這筆錢還是有作用的。

王遠不必再去為父親的后續治療盡別人嘴里孝順了。因為這筆錢填補了這別人口中的孝順。

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是春節了,馬上就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的燈火通明,歡顏笑語。春節對這個王遠來說,變得沒任何意義,反倒因為要看到世界上他人的歡鬧,才覺得這個世界在對比中變得更加絕望了。

年三十的夜晚,對王遠來說,這是個寂靜的夜晚。馬路上的車比往常少了很多,幾乎也見不到幾個行人。王遠站在醫院病房的窗口邊看著樓下的路燈,從一頭綿延到另一頭,亮了一整條街,王遠知道,要是天亮了,路燈就算是沒人在意的東西了。

母親的死對王遠來說,是種釋懷。王遠心里想著,也許對母親來說,也是種釋懷呢。

主治大夫建議,為王德民做一次開顱手術,把壞死的腦組織切除一部分,這樣就不會讓他的父親忍受更多的痛苦了,不會遭受病情惡化危害生命的情況。但王遠明白,這樣,他得到的不過依舊一個不能自理的父親,沒有任何改變。這個父親,將會牽絆他很久,會耗光他所有的年輕,然后離去的時候,也會讓自己變得一無所有。

王遠回頭瞥了眼父親,此時的王德民躺在病床上,眼睛瞇縫著,歪掉的嘴角淌著口水,濕了半邊臉。

王遠拿起床頭的毛巾,在王德民的臉邊擦了擦,然后順手把毛巾墊在那。

看了一眼王德民睡著的姿勢還算舒服,王遠便轉身出了病房。走廊里,王遠搓了搓臉,通紅的眼睛又干又澀,畢竟已經好幾天沒好好睡覺了。

王遠掏出根煙,想提提神,也想靜一靜。

當地上的煙頭慢慢聚成了一小堆,王遠的心情也沒平復下來。

他開始思考自己,思考自己的遭遇,思考自己可能有的將來。

腦袋里的各種回憶,打小兒鄰里的嘴臉,曾經父母給的溫馨,后來的種種不幸,聚集在了一起。他明白他的父親可能就一直如此了。他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但他隱藏的還算好,他的外在只是個普普通通稍微有些陰郁的人。

王遠思索著這些,想著想著,突然掐滅了手里的最后一根煙,仿佛他的世界已經頓悟了,已經不需要這樣的思考了。

他回到了病房,王德民還在睡著。

王遠輕輕喚了幾聲爸,王德民就睜開了眼。

王遠換上了一副不常見的笑容,對父親說:“爸,咱去陽臺待會吧。”

王德民似乎明白了王遠的心思,嗯啊了一聲,那雙呆滯的眼睛也變得清明了不少。

王遠把父親抱上了輪椅,推著父親走出了病房。

年三十的夜晚對于世界的大多數人是個歡鬧的時刻,對于王遠,卻顯得異常平靜。

父子二人在醫院的天臺頂上感受著涼意,天空偶爾升起的絢爛把這二人映出了黯淡又清晰的影子。

第二天王遠決定簽了字,王德民接受了醫院的手術。

王遠此刻知道,他離自己的夢想已經很近了。

手術后的王德民,暫時靠著呼吸機在起伏著胸膛。醫生說王德民的手術很成功,但對于王遠來說,這樣的父親,已經無法再讓他心生憐憫了。

那天王遠坐在病房里,跟父親待了好一會兒,眼睛盯了父親呼吸機的管子很久。然后他離開了醫院。

等王遠回醫院時候,父親已經斷了氣。知情的護士發現是呼吸機出了機器故障,醫院怕鬧開了影響不好,便要私了這件事。于是從父親這兒,王遠又得到了一筆錢。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以后,王遠回了一趟他居住了多年的那條街。

二哥依然在街上兀自游蕩著,時不時的哼兩句歌。王遠看到了二哥,跟他打了聲招呼。二哥用傻愣愣的語氣問王遠干嘛去,王遠笑了笑沒回,只是走到二哥跟前,和他抱了一下。但二哥不會注意到,跟前此刻的王遠,眼睛是哭紅的。

二哥被抱的有些久了,突然就開始嘶嚎掙扎著讓王遠放開他,王遠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到了。掙脫了王遠的二哥朝著街的另一個方向跑去,王遠呆愣了一會兒,自嘲的笑了笑,二哥不過是一個傻子而已。

這時候的王遠似乎明白了許多。當這個世界給你的所有惡意都無法得到終結,那你只能自私些。

王遠現在手頭有一筆錢,一部分來自母親,一部分來自父親。

現在的他,盤算著可以離開這里了,他的那個夢想,就要實現了。

文/薛繼臻 圖/網絡 編輯/小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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