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再次折戟奧斯卡。
今年選送的《哪吒》,全球拿下接近50億的票房。
但最終,還是沒出現(xiàn)在最佳外語片行列里。
你知我知。
這個結(jié)果毫不意外。
但先別失落。
Sir今天欣喜地在獲提名影片中,發(fā)現(xiàn)了“中國故事”的影子。
入圍最佳動畫短片,華人導演宋思琪——
《妹妹》
巧的是,去年斬獲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的作品,也出自華人之手。
《包寶寶》,石之予。
對,就是貼片《超人總動員2》的那部。
難得的不是得到世界認可,而是——
《包寶寶》講述了一個完全的中國故事。
直面中國畸形的家庭關(guān)系。
父母無私奉獻的愛,往往帶著嚴苛的控制欲。
有時候,極致的愛,就會發(fā)展成極致的暴力。
就是“親子關(guān)系”,這么一個很小的落點,石之予捕捉得精準,處理得生動,就讓人引發(fā)無限感慨。
宋思琪的《妹妹》,同樣關(guān)于家庭。
這次不是親子關(guān)系。
但她剖開的頑疾,更加犀利。
這是一部用毛氈制作的黑白定格動畫。
但說是“黑白”,也不準確。
因為黑白之外,動畫里還有一抹紅。
它存在在家里的春聯(lián)上、福字上。
而最醒目的那一抹,在妹妹頭頂?shù)暮Y(jié)里。
紅色,是幸福,是屬于家庭的顏色。
像全片第一個鏡頭暗示的,妹妹是最后加入這個家庭的成員,也為這家庭帶來完整的幸福。
短片開頭,“我”的旁白就開門見山:
“今天,我想和你們說說我妹妹。”
聚焦的是兄妹關(guān)系。
妹妹比“我”小四歲。
短片的前半部分展現(xiàn)的生活場景,有兄弟姐妹的觀眾都不會陌生。
比如,嬰兒妹妹總是哭不停。
但導演并沒有用普通的手法表達。
Sir當場笑哭——
妹妹像被施了魔法一樣……
變大。
變大。
再變大。
直到頂穿天花板、打到電風扇。
實打?qū)嵉摹熬迡搿薄?/p>
好笑又精準。
對啊,這些不聽話的小屁孩在我們看來……
一點都不可愛!
但更慘的受害者,是作為哥哥的“我”。
妹妹的陰影籠罩了“我”,也占據(jù)了整個臥室的空間。
這種夸張,準確地傳遞出心里的嫌棄。
“我”不再是家庭里唯一的寵兒。
對這個麻煩的嬰兒,又煩躁,又恐懼。
妹妹甚至玩具也要搶“我”的。
再長大一點以后,她就跟“我”搶電視機遙控器的控制權(quán)。
電視上的動畫片,隨著“我”們按鍵的動作不斷來回切換。
犯了錯,總是“我”當了妹妹的背鍋俠。
她躲在一邊,從指縫間看熱鬧。
但是,打著鬧著,偶爾也有溫情的時刻。
比如她惹“我”生氣后,會用手指戳戳“我”氣鼓鼓的臉。
“我”掉了門牙,她就想了個辦法,把牙種在花盆里。
還和“我”一起每天澆水,祈禱舊的牙長成一棵樹,上面結(jié)著新的小牙。
一切都如此日常溫馨。
就像毛氈玩偶的絨線,柔軟,細膩。
直到,反轉(zhuǎn)來了。
回顧了影片最開頭的全家福后,畫面突然黑屏——
怎么了?
原來“妹妹”并不存在。
這就是我們家
有爸爸 媽媽 我
還有妹妹
可是
我的妹妹
其實并沒有出生
剛才展示的一切,不過是“我”的想象。
隨后出現(xiàn)的,才是“我”的記憶:
我依稀地記得 那天是我四歲的生日
爸爸 媽媽 給我買了一輛綠色的小汽車
但是那天我印象里 他們并不是很開心
后來我媽告訴我
他們難過 是因為她懷孕了
可是在當時那個情況下
他們不能有二胎
所以我媽就把孩子拿掉了
她說那是一個女孩
我的妹妹
沒想到吧。
畫風如此可愛溫馨,內(nèi)核卻如此殘酷悲傷。
但導演依然沒有刻意渲染悲劇。
父母爭吵的場景,設(shè)置得用心——
兩人站在房門后,中間正隔著一個“福”字。
這是整個畫面中唯一有顏色的物品。
這一抹喜氣的紅,正和他們的爭論產(chǎn)生著諷刺的反差。
——被迫夭折的,是一個生命,更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家庭成員。
生之喜悅,成為了噩耗。
現(xiàn)在你才知道,“黑白”不只是懷舊的表達。
更是一種,祭奠。
之后,才是“我”真實的成長歷程。
“我”一邊想象著這個從未出生的妹妹:
她會不會搶我的玩具
跟我打架
跟我一起犯傻
一邊獨自看書,獨自看電視,獨自給花盆里的牙澆水。
紅色的蝴蝶結(jié)不見了。
不再威脅“我”的存在,不再影響“我”的悲歡。
她是子宮里一個短暫存在過的軀體。
是“我”沒有機會謀面的至親。
短片的細節(jié)也處理得精致。
“我”自問著“我的人生,會不會因為她的存在而不同”。
而魚缸里游過孤零零的一尾魚。
在前邊出現(xiàn)的想象里,圖上畫的,和魚缸里游的,那尾頭上有一點紅的金魚。
不見了。
就像妹妹從“我”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同樣消失的——
還有無限的“色彩”和“可能”。
《妹妹》其實講的,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
七分多鐘的時長,劇情不過三言兩語。
幾近白描的生活場景,限制在黑白紅之內(nèi)的顏色表達,一個個親手制作的毛氈娃娃。
勾勒出的,卻是中國幾代獨生子女的共同體驗。
片末的最后一行字幕:
1980-2015
致我們從未出世的兄弟姐妹
泄露了宋思琪的野心。
她想拍的不是“一個”家庭故事。
而是以“我”的家庭為一個切面,展現(xiàn)以三十五年為單位的,千千萬萬個家庭的故事。
就像宋思琪在采訪中說的:
整個制作大概花了兩年多的時間。
前期寫劇本用了一年多, 期間我反復修改, 寫過很多的版本。
我還跟很多國內(nèi)來的朋友聊天,采訪他們的童年以及成長經(jīng)歷。給《妹妹》配音的劉炳陽,就是我的采訪對象之一。他是我們學校攝影系的一名學生,跟我故事的主人公有非常相似的經(jīng)歷。影片里的一些故事和旁白,是在我對他的一次采訪中聊出來的,最后直接寫進了劇本里。
它格外簡單,卻格外真實。
因為它是從千萬個故事中萃取出的,共鳴。
《妹妹》的主題,其實暗合了今年另一部被世界認可的華語作品《地久天長》。
一個細節(jié),讓Sir后背拔涼。
廠里的計生部主任,剛好是劉耀軍夫婦的好友。
但她執(zhí)著于執(zhí)行任務(wù),把麗云拉去引產(chǎn)。
麗云不僅失子,還因手術(shù)出現(xiàn)意外,而喪失了生育能力。
恐怖的,不是手術(shù)有多血腥。
而是主任親手把自己的好友拖上手術(shù)臺時,表現(xiàn)得是那樣的正義凜然,毫無愧疚或不忍。
——因為,主任始終相信,自己只是在“為她好”。
她不覺得自己的手上沾著什么鮮血。
與之對應的,是電影最后的唏噓。
一句平淡的臺詞。
多年以后,劉耀軍夫婦與主任重聚。
病榻上,主任終于表達了自己的愧疚。
已在彌留之際的她緊緊握住麗云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幾個字:
我們有錢了
不怕
你可以生了
不只是有錢了。
也是時代變化了,政策變化了。
但,小人物的命運也已經(jīng)被永遠地改變了。
夭折的生命,錯過的機會,一生的痛楚。
又有什么可以償還?
片名《地久天長》,描述的就是這在大時代的裹挾下,經(jīng)年的、綿久的、不可言說的遺憾。
《妹妹》也正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地展現(xiàn)了這份遺憾。
它把《地久天長》里兩家人數(shù)十年間的恩怨、幾樁復雜的慘案,縮小到一個小男孩普普通通的幻想。
凝聚成一抹從未存在的“紅"。
雖然現(xiàn)在,我們不用再面對這樣的遺憾。
但那樣的一抹“紅”。
我們還舍不得忘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