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看過一個親戚為了要一個孩子經歷了怎樣的痛苦的。她快四十歲才要第一個孩子，試管什么的醫學手段都試過，從喝中藥調理到什么民間土方也通通來了一遍。她在成功懷孕前流產了兩次，醫生診斷說是不易著床。后來成功懷孕的那次她辭掉工作安心養胎，在醫院住了好久，最后才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有了一個比我小足足23歲的妹妹。
她視自己的女兒為掌上明珠，當然大多數母親也都是這么做的，只是她的珍惜中還多了一絲分外來之不易的艱苦。在生下這個小女孩之前她甚至對自己的心理健康產生了懷疑。她向我的姑姑訴苦，說自己快要心理變態了，只要同事們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孩子她就會覺得同事是在炫耀。她也知道這樣不對可就是克制不住心里的苦悶。
我那時是理解不了她的執著的。在美國念高中和大學的我對領養司空見慣，我認為領養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把一個家聯系在一起最重要的東西應該是愛而不是血脈。
那時的我像是住在水晶塔里一般，想什么都太過理想化。把一個家聯系在一起的是愛沒錯，可是有些東西是永遠不能被忽視的。有些想法你明知是錯，明知是不合適，卻抑制不住，只得任由他在你的腦海里扎根長駐。
2.
小時候玩的很好的鄰居哥哥家有一個被領養的妹妹，大概比我小三四歲的樣子。不管是那個阿姨還是那個哥哥都對小姑娘寵愛有加。阿姨收養她的理由就是自己喜歡女孩子，剛好親戚家有個不要的女孩子，便領回家自己養了。
小時候我和她還一起住過，那時候她是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怪力小蘿莉。和她去樓下玩的時候有人給我們買了兩罐可樂，我害怕可樂被打開的一瞬間氣體沖出來的爆裂聲所以連碰都不敢碰，她接過去砰砰把兩瓶都打開了把其中一瓶遞給我。童年的記憶有時候就是這么散亂，我記不清她的名字，記不清她的年齡，但是我記得陽光下的花園里那個比我低快一頭的卷毛小姑娘一邊遞給我可樂一邊瞇著眼睛沖我笑。
后來我們家搬走了，再后來他們家也搬走了。我和那個小姑娘再沒了聯系，但我們的媽媽之間偶爾還會互通消息。那阿姨說小姑娘有一天從一個遠房親戚口中得知了自己是領養的，當下并沒有什么反應，沒鬧著去離家出走也沒鬧著去尋根，只是夢游般恍惚的過完了那個晚上。那年那個小姑娘15歲，正要中考。
媽媽和哥哥都很擔心她，但她不提起他們又不敢開口問。一段時間過去了，小姑娘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媽媽和哥哥也就放下了心，以為這件事兒就這樣過去了。
正值初三考試比較多，小姑娘有一次月考失利了，考得并不是太好。她那時想上的學校首字母是TN，考失利的那天她把自己在房間關了一個晚上，誰敲門都不開。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驚呆了，渾身帶著斑斑點點的血跡，左胳膊上刻了一串子母，“WYSTN”，她說字母的意思是我要上TN那所學校。她把一瓶墨水倒在了胳膊上，想讓他們進到傷口里，從而給自己留下一個刺青。全家都嚇傻了，她的哥哥第一個回過神來飛車把她送去了醫院，那天晚上她媽媽和爸爸抱頭痛哭到崩潰。
她的精神狀況越來越不對，爸爸媽媽都要上班養家沒辦法長期看護她，就給她請了個保姆。小姑娘接連氣走了四五個保姆，最后一個保姆才來了一天就辭職說干不下去了。她告訴小姑娘的媽媽，她到家的當天小姑娘把家里大大小小十幾把刀全部拿出來擺在了桌面上，十五歲的小女孩站在刀旁邊對著她獰笑，說如果她不辭職早晚會死在這兒。保姆驚恐地給小姑娘的媽媽說這孩子有精神病，一定有精神病。
后來小姑娘中考失利，去了某個技校學做蛋糕。而這個故事到這里就要戛然而止了，我也再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爸爸媽媽和哥哥是怎么開導小姑娘的，她到底生活的幸不幸福，精神狀態怎么樣，這些我通通不知道。
看到這里有些人可能會痛罵那個說漏嘴的親戚，不管他是有心無心他都毀了一個小女孩的一生。有的時候生活就是這樣，在不恰當時間犯了一個不恰當的錯誤，蝴蝶效應開始隨之一切都會天翻地覆。這種時候再去研究怪誰有什么意義呢，讓一件事一個人成為怨懟的載體也改變不了什么了。
世界上本就沒有什么感同身受，也不是說所有被領養的孩子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事實那一刻都會精神崩潰。我記得在哪里看過一句話，一個從小被領養的人說，他自從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那一刻起瞬間產生了一種疏離感，覺得自己再不是從前那個自己了，身邊的人也不再是從前的那些人了。
我相信那個小姑娘自己也明白養父母對她從來都沒有什么區別待遇，相對于家里的那個哥哥來說她受的寵愛甚至會更多。她絕不會不明白大家都愛她都關心她，但就是從她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那一刻開始世界就天翻地覆了。就像我之前說的，有些情緒是你控制不住的，你知道它是錯的，你知道它不合適，但它還是會扎根在你的心底直到把你逼瘋。
3.
我聽說過很多外國人領養中國孤兒的故事，他們無一例外都溫暖善良，待孩子如同親生。故事中的外國人也大都會讓孩子學習中文，不想讓他們丟棄了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傳統，沒了自己的根。
大一到大三我在美國東北部的一個學校念書，每逢周六我都會去中文學校做義工，給學校當助教。有的家長父母雙方或一方是中國人，想讓孩子學中文就把他們送了進來。有的家長就像我下文要講的故事中的家長一樣，父母雙方都是外國人，領養了中國孩子又想讓他們不丟棄自己的根，就把他們送來中文學校。
有一天負責人聯系我，說有一個家長想給自己的孩子找一個中文輔導，每次中文學校下課后再單獨輔導她一個小時。負責人介紹說這家的父母都是白人，領養了一個中國小孩。
照我以前聽的故事這樣的小孩都會因為外貌上的巨大差異很早就明白自己是被領養的。他們大都會對自己的根充滿好奇，都會想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親生父母究竟長什么樣。我去單獨做中文輔導的小女孩卻不是這樣的。
她不愛學中文，甚至是討厭學中文。她是一個很乖的小孩，很聽我的話，我提出的要求也都會照做。但她的厭煩之心你是能感覺出來的，她對課本上的這些方塊字沒有興趣，真的是完全沒有。
為了讓她能好好學中文，她的媽媽，一個來自美國中部的五十五歲白人婦女，捏著鉛筆頭陪在她旁邊和她一起學。歪歪扭扭的寫字，努力發出完全是錯的的讀音，再抬頭充滿希冀的看著我等我沖她鼓勵的笑笑。有時我都會覺得心酸，她為了女兒能學好中文是真的很努力。
她的媽媽又多想讓她學好中文，小姑娘就有多討厭學中文。興趣是一個人最好的老師，沒有興趣支持九歲的她還達不到中文學校對一年級學生的要求。她記不住基礎的偏旁部首，甚至在學了中文四五年后她還是在用英文的讀法念漢語拼音。后來我臨近畢業再沒去做過義工，我不知道那小姑娘后來怎么樣了，但我覺得她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對中文產生多大的興趣。
那小姑娘給我講過她的故事，她說她是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口的，一歲半的時候被這對夫婦領養帶到了美國。她在一次媽媽不在場的課上表達了自己的困惑，九歲的小姑娘問我：“我的爸爸媽媽在這兒，我也生活在這兒，中國和我到底有什么關系？”這個問題我回答不出，我只能給她一顆糖再岔開話題。
有的人窮盡一生想找到自己的根，但有的人認定了自己的根在哪兒后卻要被旁人不斷質疑，一遍一遍告訴他這里不是你的家。小姑娘的父母均不能生育，領養了這個小女孩之后視若明珠，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據說中國政府要求被領養到外國的孩子們不能斷卻自己同中國的聯絡，必須學中文且定期回中國。小姑娘的父母是極其贊同的，他們也認為小姑娘不該忘掉自己的故土，自己出生的地方。
我想他們并不懂小姑娘的困惑。
4.
有的時候寫字就是為了想把自己知道的故事告訴給別人聽。我從前認為領養的孩子和親生的怎么會有什么不同，是愛把一家人聯系到一起而不是親情。后來覺得自己的想法還是太過稚嫩。愛是把一家人聯系到一起最強的紐帶，但有的時候再堅韌的材料也會碰到自己的克星，可能是別人的閑言碎語可能是自己過不去自己的那一關。
想起前段時間在網上看到的一位母親寫的帖子，她說她有一個養女和一對親生的雙胞胎女兒。養女又笨又沒有教養，雙胞胎女兒聰明而懂事。她在文章中感慨基因的強大，認為自己給了三個女兒同樣的教導，雙胞胎女兒就能出類拔萃而養女卻愚笨不堪。底下很多留言都在指責那位母親，認為她口口聲聲說一碗水端平，字里行間卻流露出養女的不耐心，認為她不配做母親。
這個帖子讓我感觸很深，讓我意識到了從前自己是怎么住在象牙塔中心憂天下。聽了太多太多關于領養的故事，大多數結局都很美好，可生活不是童話，也會有不幸和困惑。我不是想讓大家對領養失去信心，認為這是夫妻倆想要孩子最后也是最無奈的選擇。看到網絡上很多人對朱莉和皮特領養孩子贊不絕口，看到很多人稱贊領養中國孩子的外國人心懷大愛，看到和我從前思想一樣認為領養和親生絕對無異的人們時，我會想講這幾個故事，讓他們知道的多一些，再多一些。我聽到過姑娘滿懷感動的看完朱莉皮特的報道感慨自己以后也要去領養孤兒，給她或他一個溫暖的家。出發點和心絕對是好的，可是姑娘，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我害怕這樣的人最后會成為網上的那位母親，懷著一顆大愛無疆的心卻讓所有的人都痛苦。
有些事情，有些情緒是客觀存在的，你可以選擇用愛用耐心去引導他，但忽視和不理解可能會造成毀滅性的后果。包括基因在內很多因素都客觀存在，領養絕不是你懷著一顆大愛無疆的心去就能輕輕松松做到的事情。
在這類話題上我絕不想把自己的觀念喂給別人。我的年齡也不大，思想也不是那么成熟，很容易走進誤區鉆死角，我希望故事能讓你多一些思考，而不是一時沖動被感懷做出倉促的決定。這對誰都不公平。
文末貼上網上那位母親寫的文章，不論對錯，愿君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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