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世說新語》劉義慶(四)

【原創】求知若渴,虛心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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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文見上篇:讀書筆記:《世說新語》劉義慶(三)

目錄

  • 第十八章 名媛
    • 1、家娶才女
    • 2、靈襟秀氣
    • 3、慈母儀范
    • 4、巾幗英豪
    • 5、聰慧
  • 第十九章 機詐
    • 1、床頭捉刀人
    • 2、望梅止渴
    • 3、偷兒在此
    • 4、溫嶠娶婦
    • 5、韜晦
  • 第二十章 世故
    • 1、向秀入洛
    • 2、變色龍
  • 第二十一章 吝嗇
    • 1、膏肓之疾
    • 2、刻薄
    • 3、聚斂與疏財
  • 第二十二章 奢侈
    • 1、交斬美人
    • 2、斗富
    • 3、帝甚不平

第十八章 名媛

1、家娶才女

原文

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說。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身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世說新語·賢媛》

賞析

娶到美女如果是一種福氣,娶到才女可能就是一種壓力,娶到美女加才女那簡直就是晦氣,娶到了謝道韞這樣的女孩就更別想喘息。
謝道韞是謝安的侄女,出身于東晉數一數二的豪門,美、才、富、貴兼備于她一身,她的創作和品鑒富于靈秀細膩的藝術感受,她的胸襟氣韻和她叔叔一樣有“雅人深致”。娶到這樣的太太,你這輩子還能昂首挺胸嗎?美國一位作家曾挖苦某個十全十美的希臘式古典美人說:“愛她等于受高等教育。”娶謝道韞這樣的女子做太太,那豈不是一輩子都在“攻讀博士”?

當然,謝道韞這樣的女子不是一般人所“敢”娶,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娶。在我們今天所說的“白富美”之外,她還得另加“才”與“貴”——不是暴發戶的顯貴,而是門第與氣質的高貴,娶她的人也得“高富帥”之外,同樣還須有高貴與才華。后來唐詩中所說“舊時王謝堂前燕”,東晉能與謝家門當戶對的只有王家。她后來嫁給了王羲之次子王凝之。凝之秉承家風工于草隸,歷任江州刺史、會稽內史等職。

嫁給這樣的如意郎君,謝道韞仍然牢騷滿腹。文章一起筆就說“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自從嫁到王家后就很瞧不起丈夫,回家省親還是一臉不高興。“不說”就是“不悅”。叔父謝安一直把她視為掌上明珠,連忙安慰侄女說:“你家王郎是大名士王羲之公子,他自己也是一表人才,你干嗎這么討厭他呢?”原文中的“人身”是六朝人習用語,相當于現在所說的“人才”。她對著叔叔道出了一肚子怨氣:“我們謝家一門,叔父中則有阿大(謝尚)、中郎(謝據)這等人物,堪稱人中之杰,從兄弟中有封(謝韶)、胡(謝胡)、遏(謝玄)、末(謝淵)這等人物,哪個不是才智超群?想不到這天地之中,竟然還出了這么個夫君王郎!”

鄙薄丈夫就是鄙薄自己,除非是自己想離婚改嫁,而當時女子離婚既為國法所不許,也為社會和家族所不容。像謝道韞這等大家閨秀,怎么可能輕易地在娘家人面前貶損夫君呢?粗看還以為她是在尖酸刻薄地窮損丈夫,細讀才會發現她句句“正言若反”——她的鄙薄恰恰是贊美,她的討厭恰恰是疼愛,就像平常百姓家妻子罵丈夫“討厭”或“死鬼”一樣,罵得越兇其實愛得越深。

既然深愛自己的丈夫,又為什么要數落丈夫呢?謝道韞出嫁之前一直為自己謝家自豪,沒有想到王家門地人才和修養氣度,樣樣都足以與謝家匹敵,很多人物的才華風度甚或過之。在自己出眾的叔叔兄弟之間,她自己丈夫的風情氣韻都不遑多讓,她的埋怨中其實透著自豪。自從嫁到王家她克盡婦道,夫君遇難后便寡居會稽,史書稱贊她說“家中莫不嚴肅”。

謝道韞月旦人物十分辛辣,批評親人更是不留情面。謝玄十分敬重她這個姐姐,可她有一次對這位弟弟說:“汝何以都不復進?為是塵務經心,天分有限?”她的意思是說:你為什么一點都沒有長進?是因為塵事分心,還是天資有限?這種“兇狠”是恨鐵不成鋼。而她窮損丈夫也不過是在曬幸福。

要是真的娶到了謝道韞這樣才智卓越的大家閨秀,你也許不能放肆,不能胡吹,但你同時也不會墮落,不會頹廢;你的人生也許有壓力,但肯定更有動力。她不僅會讓你身心愉悅,更能讓你心智成熟,尤其會促進你事業成功。


2、靈襟秀氣

原文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世說新語·言語》

賞析

魏晉士人追求一種清明恬靜的境界,向往一種優雅飄逸的風度。文中“謝太傅”指謝安。在泛海遭遇狂風巨浪時優游從容,在殺機四伏的危急時刻談笑自若,在日常生活中更是溫文爾雅,謝安不僅是東晉左右朝政的重臣,也是當時士林風雅的典范。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內集”指家人在一起團聚。《晉書》本傳稱謝安“處家常以儀范訓子弟”,寒雪天還要給兒女們講論文章義理,他對后輩教育的重視可見一斑。不一會兒雪越下越大,他興奮地考問子侄們說:“白雪紛紛何所似?”

這是要子侄們談談對鵝毛白雪的審美感受。“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胡兒是安次兄謝據長子謝朗,史書說他“善言玄理,文義艷發”,是一位修養深厚且情趣高雅的貴族子弟,但以“撒鹽空中”比擬鵝毛大雪實在不敢恭維,非但沒有傳達出雪花輕柔、潔白、飄逸的神態,而且有點村夫子的俗氣,真有些叫人大失所望。兄女馬上接著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柳絮因風起”形容飛揚雪花比起“撒鹽空中”來,更形象,更逼真,也更高雅,難怪謝安聽后“大笑樂”了。他這位侄女是長兄無奕的千金,王羲之次子王凝之之妻,東晉有名的女詩人謝道韞,她因這一句而獲得“謝絮才”的美稱。“未若柳絮因風起”一句,表現了她作為詩人細膩的感受能力,作為才女的靈襟秀氣。


3、慈母儀范

原文

陶公少時作魚梁吏,嘗以坩鲊餉母。母封鲊付使,反書責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世說新語·賢媛》

賞析

陶侃年輕時當過管理魚梁的小官。魚梁是一種捕魚設施。以土石筑斷小河水流,在小壩中間留下缺口,再把魚兒能進不能出的竹笱置于缺口中,魚順流游入竹笱便可捕獲。陶侃因職務之便,曾用陶罐裝一些腌制的魚帶給母親。坩是一種盛物的陶器,鲊是一種南方人用鹽和紅曲腌制的魚。這即使在現在也算是“人之常情”,屬于我們大家常說的“職務便利”。湛氏娘家夫家都很清貧,現在兒子大了總算能改善一下生活,換成其他母親肯定“求之不得”,沒想到兒子的“孝心”卻給母親帶來了煩惱。她將魚罐加上封條交給派來的人,并回了封信嚴厲責備兒子說:“你剛一出仕為官,便把官家的東西送給我,不僅對我毫無益處,反而增添了我對你的擔憂呵!”

可能在很多人眼里,陶母有點小題大做,兒子不就是給母親捎帶了幾條腌魚嗎?其實,這正是陶母的過人之處,這件小事表明她德高慮遠。兒子現在管魚就給家中帶魚,將來管錢難道不會給家中撈錢?要是管什么就貪什么,兒子不就成了一個貪官污吏嗎?

史稱陶母湛氏“賢明有法訓”,對兒子的嚴格是出于對兒子的慈愛,她處處身體力行地告誡自己的孩子:臨事不茍,臨財不亂。后來陶侃的為人處世能見到他母親的影子,《晉書·陶侃傳》載陶侃從不愛財,“有奉饋者,皆問其所由,若力作所致,雖微必喜;若非理得之,則切厲訶辱,還其所饋”。可見,是由于有湛氏這樣的“非常之母”,才養出了陶侃這樣的“非常之人”。湛氏堪稱慈母儀范。


4、巾幗英豪

原文

王經少貧苦,仕至二千石,母語之曰:“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經不能用。為尚書,助魏,不忠于晉,被收。涕泣辭母曰:“不從母敕,以至今日。”母都無戚容,語之曰:“為子則孝,為臣則忠。有孝有忠,何負吾邪?”——《世說新語·賢媛》

賞析

王經出身貧寒之家,生活的磨難使他為人踏實,迫切改變命運的欲望又使他志存高遠,出仕以來頗有政績和令名,累遷至二千石。漢魏內自九卿郎將外至郡守尉的俸祿等級都是二千石,后來二千石成了這類官的代稱。他母親對兒子的成就十分滿意,對兒子的官階更非常滿足,便勸告仍然奮斗不止的王經說:“你本為寒門子弟,官位已經達到了二千石,實話說你的所得大大超過了我的所望,現在可以到此為止了。”積極進取的王經哪聽得進母親這些告誡?他還是精神抖擻地拼搏不已,最后如愿以償做了魏國的尚書。

此時魏國的政壇風濤險惡,司馬氏集團基本控制了朝政,曹魏政權已是臣強主弱。司馬師廢掉曹芳后立曹髦為帝,司馬師死后司馬昭擅權,大肆鏟除朝野忠于曹氏的異己,曹髦事實上是一個任憑擺布的傀儡,朝廷內外都心知肚明,改朝換代只是時間長短而已。曹髦對大臣王沈、王業、王經等人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忍氣吞聲是死,奮起反抗也是死,曹髦不聽王經的忠告選擇了反抗。王沈、王業為了自保邀王經向司馬昭自首告密,王經對他們說:“自古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敢懷二心乎?”曹髦事敗,王經為司馬氏逮捕。他淚流滿面地辭別母親說:“怪兒當年沒聽母親教誨,以至有今日之禍!”此時此刻,王母對即將臨刑的兒子卻沒有半點埋怨,沒有半點哀傷,她鎮定自若地安撫王經說:“我的好兒子,你為子能盡孝,為臣能盡忠。一生有忠有孝,無愧大丈夫,怎么能說辜負了我呢?”

這則小品用母子二人的對話,刻畫了王母的胸襟、氣節和見識。當兒子“仕至二千石”還不滿足時,王母勸兒子要懂得適可而止。這里可以見出母子二人精神的超脫與沾滯,兒子富于強烈的功名欲望,自然也看不透世俗的利害,母親看輕社會的虛名,也不在乎官家的利祿;還可以見出母子目光的深遠與短淺,兒子只能看到眼前高官帶來的利益,卻料不到高官潛在的危機,母親明白朝廷既然能讓你出頭,自然也就能讓你掉頭。當兒子因不能功成身退招來殺身之禍時,王經對自己母親滿懷愧疚,母親卻對兒子一生感到欣慰和自豪,明顯可以見出母子對責任、擔當、氣節等方面的不同態度。眼前的愛子行將就戮,而且向自己告別時泣不成聲,這件事情要是發生在一般女性身上,身為人母肯定會精神崩潰,而這位母親竟然“都無戚容”,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凄慘痛苦。在她看來,自己的兒子在家對母盡孝,在朝對君盡忠,對親人有愛心,對社會敢擔當,生則一身正氣,死仍頂天立地,她為自己有這樣剛烈的兒子而驕傲。


5、聰慧

原文

漢成帝幸趙飛燕,飛燕讒班婕妤祝詛,于是考問,辭曰:“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世說新語·賢媛》

賞析

趙飛燕為了恃嬌專寵,讒毀陷害她所有潛在的對手,因為擔心成帝與班婕妤舊愛復萌,于是便常在皇帝面前說班婕妤的壞話,誣告班婕妤向鬼神詛咒她,祈求鬼神給她降禍。此前許皇后被廢的罪名,就是在寢宮中設置神壇向鬼神詛咒趙氏姐妹。昏庸的成帝聽信了趙飛燕讒言,于是親自去考詢審問。此時成帝已被趙氏姊妹的妖媚迷惑得不辨東西,班婕妤要是辯稱自己不恨趙氏姊妹無疑違反常情,要是否認自己向鬼神祝咒成帝也肯定不信,要是態度強硬成帝以為是抵賴,要是求情成帝以為是心虛,班婕妤面臨著殺身之禍,她如何才能躲過這一死劫呢?我們來聽聽班婕妤的供詞。

“臣妾早聽孔圣人說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既然生死由命決定,富貴由天安排,可見,行善尚且不能保佑今生有福,作惡又能指望得到什么好處?假如鬼神真的有感知,就不會接受和相信邪惡巧佞者的詛咒;假如鬼神沒有感知,詛咒訴說又有什么用處呢?不管鬼神有知無知,我都不會干‘祝咒’這種傻事。”成帝聽了她這段供詞,頓時便啞口無言,趙氏姊妹也不再以此刁難班婕妤。

班婕妤是如何為自己辯白脫險的呢?她知道成帝相信天命和迷信鬼神,便抓住這兩點讓成帝明白:天命使我們干壞事沒有任何好處,鬼神使我們干壞事沒有任何用處。她先從天命這一角度辯解,自己死生富貴全由命定,“修善”也不會給自己帶來福分,“為邪”還能指望得到什么好處呢?言下之意是說,詛咒趙氏姊妹自己沒有任何好處,我還要詛咒她們不是犯傻嗎?接著再從鬼神這一角度為自己辯解,鬼神要是知道人情世態,就不會相信惡人的詛咒,鬼神要是對人情世態一無所知,向它詛咒又有什么用呢?我會去做這種無用功嗎?班婕妤申辯的聰明之處就在于,她不是說自己不想用詛咒來害趙飛燕,而是說自己知道用詛咒害不到趙飛燕。


6、卿卿

原文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世說新語·惑溺》

賞析

妻子時時戰戰兢兢地“舉案齊眉”好,還是妻子在丈夫面前親熱、撒嬌乃至挑逗好,每一個做丈夫的都心知肚明。歐陽修在《南歌子》詞中寫道: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這首詞寫夫妻閨房之樂極妍盡態,上片寫小娘子輕盈嬌縱的意態,精心梳妝后明明知道自己新潮時髦,還偏要扶著丈夫明知故問“畫眉深淺入時無”?無非是纏著丈夫欣賞和贊美。下片寫小娘子依偎在丈夫懷里的甜蜜幸福,還有她那小鳥依人的玲瓏可愛。比起“相敬如賓”的古板,比起“舉案齊眉”的僵硬,這種纏綿、嬌憨、挑逗和性感,對于夫妻來說不是更親密更自然更和諧嗎?

中國古代士人埋怨“妻不如妾,妾不如娼”,這固然暴露了男性獵奇猥瑣的心理,也說明在儒家的夫婦禮儀中,正妻不得不謹遵禮節端莊恭敬,丈夫對她們也就敬而遠之,小妾無須整天端著架子,所以妾比妻更富于女性的嫵媚風韻,而娼比妾更接近于自然本能,在男人面前反而更為性感迷人,如周邦彥《少年游》:“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露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7、夫妻舌戰

原文

王公淵娶諸葛誕女,入室,言語始交,王謂婦曰:“新婦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婦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彥云,而令婦人比蹤英杰!”——《世說新語·賢媛》

賞析

三國名臣王凌之子王公淵(名廣),娶當時另一名臣諸葛誕女兒為妻,一入洞房開始交談,王公淵就挑釁地對新娘說:“新婦神色氣質卑微低下,一點也不像你父親公休那樣優雅高貴。”看到新郎一見面就如此無禮,新娘子馬上反唇相譏:“大丈夫一點也不像你父親彥云那樣出類拔萃,反而強求一個婦道人家向英杰看齊。”

王廣一看到自己的新娘就這么失禮,肯定是由于對新娘的外貌十分失望。史家并沒有說諸葛誕女兒丑陋,當然也沒有夸她是美女,估計是由于王廣這種風度、氣量、才能、學問俱佳的青年,對自己妻子要求太高,看到新娘相貌平平就情緒失控。新娘雖無傾國傾城的外貌,但她有過人的聰慧機敏。這位千金小姐在家從來是有求必應,在新郎面前又怎肯逆來順受?

見面就領教了太太厲害的王廣,沒有繼續與太太交鋒,是發現自己斗嘴不是太太的對手,就此以沉默表示認輸,還是一旦發現她驚人的機智才華,王廣從此就對太太十分欣賞?

從他們夫妻的人生結局來看,答案應該屬于后者。當公公王凌反對司馬懿斗爭失敗自殺后,太太最后毅然陪丈夫共同赴難,王廣與妻子諸葛氏相互賞識,相互體貼,丈夫欣賞太太的才華,太太與丈夫命運與共,他們小兩口不打不相識!

可見,一個女性要贏得才智之士的愛情,不一定非得有勾人的臉蛋和魔鬼的身材,也可以通過自己的才華機智讓對方傾倒;不一定非得要百依百順的依從,也可以有與對方肩并肩的人格獨立;不一定非得要逆來順受和忍氣吞聲,也可以通過據理力爭來贏得對方的尊敬。


8、韓壽偷香

原文

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瑣中看,見壽,說之。恒懷存想,發于吟詠。后婢往壽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蹻捷絕人,逾墻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覺女盛自拂拭,說暢有異于常。后會諸吏,聞壽有奇香之氣,是外國所貢,一著人則歷月不歇。充計武帝唯賜己及陳騫,余家無此香,疑壽與女通,而垣墻重密,門閣急峻,何由得爾?乃托言有盜,令人修墻。使反,曰:“其余無異,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墻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問,即以狀對。充秘之,以女妻壽。——《世說新語·惑溺》

賞析

賈充每次與下屬聚會時,他的小女兒賈午就從窗格中偷看,一看到新來的韓壽就喜歡上他,從此眼前總是韓壽的影子,耳中總是韓壽的笑聲,心里更常常幻想著與韓壽溫存,她還把這份情感抒寫在詩文中。后來賈小姐讓婢女暗暗到韓壽家,把小姐的情意告訴韓壽,還說小姐如何嫵媚美麗,如何光艷照人。韓壽聽后怦然心動,于是轉托婢女密傳音訊,并約定某日某時前往幽會,賈小姐也暗自以身相許,同意韓壽在約定的時間去她閨房。韓壽這小子身手敏捷矯健,翻墻而入小姐家中竟無人知曉,這對情人便常常夜晚一起偷情。自此而后,賈充發覺女兒總精心打扮,神情欣喜歡暢不同于往常。后來在官吏的一次集會上,同僚們聞到韓壽身上有奇特的香味,這種香料是外國的貢品,一旦抹到人身上香氣就幾月不散。集會散去后賈充暗自尋思,晉武帝十分珍惜這種異域香料,只把它賜給自己和陳騫,其余的文武大臣再沒有人家會有這種香料,由此他開始懷疑女兒與韓壽私通,但他又覺得十分納悶,自己家圍墻高峻嚴密,整天又門禁森嚴,韓壽怎么可能進入女兒閨房呢?于是,他便借口家中盜賊,派人去重新修整圍墻。派去查看的人回來向他稟報說:“所有地方都無異常,只東北角好像有人翻爬的痕跡,但那么高的圍墻也不是一般人能翻過的。”滿腹狐疑的賈充找來女兒身邊的侍女盤問,侍女們一五一十地把實情告訴了他。賈充得知實情后嚴加保密,很快就把女兒嫁給了韓壽。

與傳統擇婿以才德為首要條件不同,韓壽的“美姿容”讓賈充女兒神魂顛倒,賈小姐完全是“以貌取人”,更讓人咋舌的是第一次幽會就以身相許,沒有半點大家閨秀的禮節、體面與矜持。韓壽與賈午之間的戀情既無關于男子的人品與才智,也無關于女子的婦德與節操,賈女醉心于韓壽的“美姿容”,韓壽也迷倒于賈女的“光麗”,無須媒妁之言,不要父母之命,僅僅是性吸引使得這對男女充滿了激情,使他們不惜翻墻同居,使他們不計后果也要偷嘗禁果。

擺脫了儒家名教對人的束縛,沒有諸多嚴酷禮節對人性的壓抑,才會出現這種像烈火一樣熾烈的愛情——女的不顧及自己的名節,為了討好男人可以偷香,男的不考慮自己的前程,為了能夠偷情可以半夜翻墻,生命的激情沖毀了一切禮法的堤防


第十九章 機詐

1、床頭捉刀人

原文

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聞之,追殺此使。——《世說新語·容止》

賞析

反襯是這篇文章最突出的手法。不管崔琰怎么“眉目疏朗”,他在這篇文章中也只是用來襯托曹操的道具。曹操“自以形陋”找他做替身,可在使者看來,崔琰外貌雖然“雅望非常”,但他不過徒有其表,“床頭”那個其貌不揚的“捉刀人”,才是算得上真正的“英雄”。這倒應驗了《魏氏春秋》對曹操的描述:“武王姿貌短小,而神明英發。”“自以形陋”的曹操成了使者眼中的“英雄”,一方面說明使者不以貌取人,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另一方面表明魏晉人對人物的審美,逐漸從形的俊偉過渡到神的卓越。

《三國志》本傳稱贊曹操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這篇小品文使我們“目睹”了他的“非常”之處。以魏王之尊居然捉刀床頭,自愿做自己臣子的侍衛,大概只有他這種性格的丞相,才會想出這樣的鬼點子,也只有他這種不循常理的人,才會去干這種違背常理的事。矮小的曹操捉刀床頭,站在偉岸威嚴的崔琰旁邊,那場面該是多么滑稽,此時的曹操又該多么可愛!


2、望梅止渴

原文

魏武行役,失汲道,軍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饒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聞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世說新語·假譎》

賞析

在中國古今政治家中,曹操可能是最有個性的一位,更可能是“故事”最多的一位。愛他的人喜歡編故事說他機智,恨他的人也喜歡編故事罵他奸詐。他在后世被涂抹成了一個反面角色,既不像關羽那樣被圣化,也不像諸葛亮那樣被神化,因而人們編他的故事百無禁忌。題材上可以從軍國大事到兒女情長,態度上可以從無限仰慕到極其厭惡,怎樣形象生動,怎樣好玩可笑,你就可以怎樣虛構編排。

其中有些故事真假莫辨,因為曹操和其他當事人已經死無對證,有些一看就知道是胡編,許多細節都經不起推敲和檢驗。可聽故事和讀故事的人,寧可信其有,不愿信其無,真有“其”事覺得更加“好玩”,若“無”其事就感到大煞風景。

下面這個“望梅止渴”的故事,是表現曹操急中生智的應變之才——
一次曹操率領部隊行軍途中,長時間找不到取水的地方,將士們都口渴難忍。他見此情況便傳令說:“前面不遠處就有一大片梅林,林中碩果累累,梅子又甜又酸,正好用來解渴。”將士們聽說以后,個個都流出口水來。他趁這個機會加速行進,很快便趕到前面有水源的地方。
戰爭相持階段我軍水盡糧絕,指揮員進行政治動員,宣傳員進行革命宣傳,戰士們口中生煙仍然斗志旺盛——這是我國當代影視劇中常見的畫面。看多了覺得它老套還在其次,關鍵是感到它有點虛假——幾天幾夜不吃不喝還精神飽滿,影片中的戰士難道是“鐵人”不成?


3、偷兒在此

原文

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因潛入主人園中,夜叫呼云:“有偷兒賊!”青廬中人皆出觀,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婦。與紹還出,失道,墜枳棘中,紹不能得動。復大叫云:“偷兒在此!”紹遑迫自擲出,遂以俱免。——《世說新語·假譎》

賞析

《三國演義》中周瑜埋怨“既生瑜,何生亮”,袁紹死前估計也要哀嘆“既生紹,何生操”。其實,袁紹與曹操完全不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就出身而言,袁紹出身于四世三公的名門望族。袁家從曾祖父起連續四代有五人居三公之位,在東漢后期勢傾天下,而曹操的父親是宦官養子,連當時的人也“莫能審其出身本末”;就自身條件而言,《后漢書》說袁紹不僅“有姿貌威容”,而且氣度“弘雅”,而曹操卻身材“矮小”,他本人也“自以形陋”。可是誰曾料到,官渡之戰中袁紹竟然敗在曹操手下,而且還敗得十分丟人。不過,他們并不是天生的冤家對頭,年輕時他們還有共同的愛好——游俠。

游俠好的一面是輕生重義,勇于為人排難解紛,壞的一面是游手好閑,偶爾還像無賴之徒一樣為非作歹。袁紹和曹操二人“好游俠”,好和壞兩面都各沾了一點。

魏武帝小時候,曾經和袁紹一起喜好學游俠。有一次他們去看人家新婚,先暗暗潛藏到主人家園中,夜深時分突然大叫道:“這里有偷兒賊!”等青廬里的人都跑出來看小偷時,曹操趁機沖進青廬,抽出刀來劫持新娘子。他和袁紹逃出園子時迷失了道路,墜入密集多刺的枳棘中,袁紹陷在刺中動彈不得。曹操見此情狀,連忙又大叫道:“偷兒在此!”袁紹在驚慌急迫中亡命地跳了出來,因而二人才幸好沒有被主人抓獲。

作者本意不是要揭露曹、袁的惡少行徑,而是要通過急中生智的行為,刻畫曹操有膽有謀的個性。他想搶劫青廬中的新婦,可青廬中一滿屋人在鬧洞房,他和袁紹二人絕不可能得手,于是他大喊“有偷兒賊”,把青廬中的人引出來抓小偷,這樣他才能“抽刃劫新婦”。“有偷兒賊”是寫曹操的智謀,“抽刃劫新婦”是寫曹操亡命的膽略。當袁紹陷在枳棘中時,要是鼓勵他不要怕刺,可能越鼓勵他越害怕,追他們的人又越來越近。曹操要是一個人逃走,以后大家會指責他為人不義,要是先把袁紹救出枳棘,然后再兩人一齊逃走,他們都將同時落網。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曹操又靈機一動大聲喊道:“偷兒在此!”驚恐緊張中的袁紹,必然會奮不顧身地沖出荊棘,還哪用得著別人鼓勵幫助?兩次簡短的喊話,兩個敏捷的動作,就寫出了曹操的機智、膽量和冷靜,我們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文中雖然有兩個人物,但袁紹完全用作陪襯。在這次劫新婦行動中,袁紹成了曹操的累贅:“墜枳棘中,紹不能得動。”是曹操的機敏才讓他免被抓獲。

盡管這是曹袁兒時的游戲,但預示了他們后來的結局;盡管袁紹出身比曹操高貴,可曹操一直瞧不起袁紹的才能:“吾知紹之為人,志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忌克而少威。”“志大而智小”的袁紹,與膽大而才高的曹操,最后在官渡一決雌雄,能不被打得一敗涂地嗎?曹成了袁爭天下的對頭,可袁卻不是曹的對手,青少年時代袁“玩”不過曹,成年后自然也斗不過曹。


4、溫嶠娶婦

原文

溫公喪婦。從姑劉氏家值亂離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屬公覓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難得,但如嶠比,云何?”姑云:“喪敗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卻后少日,公報姑云:“已覓得婚處,門地粗可,婿身名宦盡不減嶠。”因下玉鏡臺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禮,女以手披紗扇,撫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鏡臺,是公為劉越石長史,北征劉聰所得。——《世說新語·假譎》

賞析

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人物刻畫生動形象,人物對話微妙傳神,最后結局極富喜劇性——這篇不足二百字的小文,是一篇微型小說的藝術杰作。

文中的“溫公”指東晉名將和重臣溫嶠。溫嶠太原祁縣(今山西祁縣)人,曹魏名臣溫恢之孫,西晉司徒溫羨之侄。他既出生于官宦世家,人又生得“風儀俊美”,處事更是機敏聰明,學術上又“博學能文”,《隋書·經籍志》有《溫嶠集》十卷。可由于他過江比王導等人稍晚,政壇上瓜分位置也是“先來先得”,時人歷數“過江一流人物”時,往往遺漏了他這位難得的文武全才,而他本人又很看重“人物排序”,所以一聽到名士們品藻“一流人物”他就緊張,要是沒有被數到便常懷憤憤。

溫公不久前喪妻。堂姑劉家因遭逢戰亂,一家人都流離失散,姑媽身邊只有一個女兒,生得又聰明又好看。姑媽托付溫公給女兒尋一門親事。文中的“屬”通“囑”,即囑托或托付的意思。溫公一見到表妹就愛上了她,暗中已有了娶她的打算,他便試探性地對姑媽說:“佳婿難以尋覓,要是能找到像我這樣的,不知能不能中姑媽的意。”姑媽回話說:“遭逢喪亂而僥幸未死,只求馬馬虎虎能夠活命,就算是我晚年不幸中的萬幸了,那敢希求像你這樣的女婿!”幾天之后,溫嶠稟告姑媽說:“總算是為表妹找到人家了,門第也還算說得過去,女婿的官位、名聲、相貌,哪一樣都不比我差。”還送來了一個玉鏡臺作為訂婚聘禮。姑媽自然是歡天喜地。等到結婚那天行了交拜禮之后,新娘用手挑開遮臉的紗扇,拍手大笑道:“我本來就懷疑是你這老東西,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故事既有波瀾又合情理。作者先以“溫公喪婦”四字,說明溫嶠此時的婚姻狀況。再寫堂姑“家值亂離散”,身邊“唯有一女”,而且還“甚有姿慧”,更關鍵的是“屬公覓婚”。一個是新喪偶的鰥夫,一個是待字閨中的怨女;一個有“門地”和“名宦”,一個有姿容和慧心;于是,一邊托其“覓婚”,一邊自然就想“自婚”了。表妹“甚有姿慧”,姑媽托其“覓婚”,公暗想“自婚”,這三句話環環相扣,情節發展的節奏很快,絕不像現在電影電視劇那樣拖泥帶水節外生枝。雖事有湊巧,卻水到渠成。讀者誰會想到是在“編故事”,大家都以為是在“寫信史”。

通過對話和行為刻畫人物形象,尤見出作者非凡的功力。溫公是故事中的主角,文中對他著墨最多。聽到姑媽“屬其覓婚”后,他先有意識地“自抬身價”——“佳婿難得”,再試探姑媽的覓婚條件——“但如嶠比,云何”?聽到姑媽滿意自己這種條件以后,“卻后少日”便立即回報,“已覓得婚處”,未來女婿“門地”“名宦”,“盡不減嶠”。“盡不減嶠”四字大可玩味,強調不比嶠差也不比嶠好,“盡”表明一切都與嶠旗鼓相當。世上找不到一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又怎么會有完全相同的人?所謂“佳婿難覓”,所謂“覓得婚處”,全是溫嶠在自炫自媒。

作者只用一句對話和兩個動作,便將“女兒”的形象寫得活靈活現。通常交禮之后是由夫婿掀開紗扇,女孩主動“以手披紗扇”,是急于想看看自己的夫婿,更是想印證自己的懷疑。“撫掌大笑”表現了她猜中后的興奮,也表明她對自己婚姻的狂喜,同時還流露了她活潑爽快的性格。“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這句話揭開了全部的謎底——溫對她有情,她也對溫有意。這句話不僅能見出她的聰慧,回應上文的“甚有姿慧”,也能見出她的潑辣和情趣。

溫嶠聽到托他“覓婚”,便暗暗決意“自婚”;姑媽表面上囑溫嶠“覓婚”,實際上是在向溫嶠“求婚”;女兒更看出了溫嶠的“密意”,也知道媽媽的“用意”——三個人都在將計就計,彼此又都是心照不宣,誰都不愿說破這一公開的秘密。在這場大團圓的喜劇中,溫嶠這一角色機智風流,姑媽心思細膩縝密,女兒爽快潑辣而又聰明美麗。

文章最后交代玉鏡臺的來歷,有的學者認為純屬累贅,這種說法顯然沒有看懂作者用心:一是要凸顯玉鏡臺的珍貴,它原為十六國漢國君御品,溫嶠用它做定親聘禮,表明女孩的“姿慧”讓他多么動心;二是要給故事增添真實感,連一個玉鏡臺都能追溯來龍去脈,可見實有其事,實有其人。

不過,這些考證于史學極有必要,于文學則大煞風景,讀者哪在乎事情的真假,他們只在意故事是否動人。


5、韜晦

原文

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惡其居兵權。郗于事機素暗,遣箋詣桓:“方欲共獎王室,修復園陵。”世子嘉賓出行,于道上聞信至,急取箋,視竟,寸寸毀裂,便回還更作箋,自陳老病,不堪人間,欲乞閑地自養。宣武得箋大喜,即詔轉公督五郡、會稽太守。——《世說新語·捷悟》

賞析

詩人常常自我感覺良好,以為連詩歌都能寫好還有什么不能干好?深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安史大亂時夸口說:“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隱然以當世謝安自居,好像自己在談笑之間就可以把天下搞定。連印象中比較老成持重的杜甫也一張口就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一千多年以后還能想象出他那目空一切的氣概。歷史學家范文瀾先生曾毫不客氣地說,李杜都是政治上的糊涂蟲。幸喜李杜都沒有治國的機會,否則,他們就不是偉大的詩人而是歷史的罪人。詩人中政治糊涂蟲當然不只李杜,一直被稱為才高八斗的曹植也要算一個。明明知道兄長和侄子一直提防和忌恨自己,可他在文帝、明帝面前不懂韜晦之略,還在《求自試表》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吹噓自己的才華和壯志,要求皇帝“出不世之詔”,讓自己“統偏師之任”。這不是找死嗎?他好像至死都不明白,在他兄長曹丕眼中,自己立功的雄心就是篡位的野心。

政壇上深諳權謀的老手,沒有一個人會像李杜那樣“說大話”,他們都明白誰先伸頭誰便先死的道理,所以無一不擅長韜光晦跡

《三國演義》“曹操煮酒論英雄”這一回中,寫劉備棲身曹營時“防曹操謀害,就下處后園種菜,親自澆灌,以為韜晦之計”。做夢也想黃袍加身的劉備,哪有興趣當一個菜農澆花種菜?

忠厚的郗愔對權術機謀一向都很遲鈍,既不能窺探桓溫的險惡用心,也不能洞察自身的危險處境,竟然糊里糊涂地給桓溫寫信說:“方欲共獎王室,修復園陵。”由于中原已被胡人占領,西晉帝王陵墓都在洛陽。郗愔對晉朝忠心耿耿,他希望與桓溫共同輔佐朝廷,秣馬厲兵收復中原故土。信中對桓溫的真心表白,可能招致郗愔的殺身之禍:一、“共獎王室”擺明了當今之世能與桓溫抗衡的只有郗愔;二、郗愔是晉室的鐵桿忠臣,自然就是桓溫篡位巨大障礙;三、郗愔雖已屆暮年仍雄心不老,這會使桓溫如魚刺在喉。

郗愔給桓溫寫信那會兒,正好長子郗超外出,在路上聽說有信使到了,急忙從信使手中取出信箋,讀完立馬把信撕成碎片,回家后代父重寫了一封信,陳述自己又老又病,無力勝任眼下這一軍事重任,想乞求一個閑散的位置打發余年。文中的“宣武”即桓溫,溫死后謚宣武候。桓溫見信后非常高興,對郗愔的戒備和忌憚全都消除,立即下令升任郗公都督五郡軍事,并兼任會稽郡太守。

要不是兒子郗超調包換信,在當時詭譎多變的形勢中,身居要津的郗愔轉眼就將身陷絕境。郗超年輕時就卓犖不群,他做桓溫參軍時桓溫便發現郗超深不可測。郗超知道什么時候必須收斂鋒芒——韜晦以打消他人戒心,什么時候應該露出崢嶸——展示力量以震懾對手。桓溫對郗超“傾意禮待”,郗超對桓溫也鼎力相助,桓溫“王霸大業”背后的高參就是郗超。溫超二人在才調上惺惺相惜,在追求上又臭味相投,難怪他馬上把糊涂父親那封糊涂信“寸寸毀裂”,因為他最明白這封信會招來多大的風險。

郗超不僅辦事精明干練,識人眼光敏銳,待人又慷慨大度,而且清談時義理精微,與人辯論更是議論風發,一代名相謝安也畏他三分。郗超生前讓人服讓人怕也招人愛。他入桓溫幕后暗助溫密謀篡逆,可惜把才能用錯了地方。郗超死后他父親才看到兒子與桓溫謀反的密信,正在喪子之痛中的郗愔厲聲罵道:“逆子真該早死!”


第二十章 世故

一提起“魏晉風度”,人們首先就想到“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瀟灑之姿,想到高臥東山的出塵之志,想到玄而又玄的有無之辯,總覺得魏晉名士們玉潔冰清,一塵不染……

晉武帝司馬炎死后,晉初分封各地的同姓諸王紛紛起兵爭權,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八王之亂”,它是統治階層內部為了爭奪皇位而骨肉相殘的丑劇。

晉簡文帝和孝武帝兩朝內亂頻仍,強敵寇境,晉江山如風中殘燭。出身高門的謝安享譽士林,名士們認為其雅量足以鎮安朝野,可是,謝安本人偏偏“無處世意”,高臥東山堅不出仕,與王羲之、許詢、支道林、孫綽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儼然像不事王侯恬淡謙退的隱士。說來也怪,越是拒絕朝廷征召,謝安的聲譽越隆,足不出戶卻“自然有公輔之望”。


1、向秀入洛

原文

嵇中散既被誅,向子期舉郡計入洛,文王引進,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對曰:“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世說新語·言語》

賞析

曹魏后期,司馬氏集團加緊了篡奪的步伐,殘酷地殺戮不向他們俯首稱臣的士人。嵇中散就是三國著名文學家和思想家嵇康。嵇康尚曹操孫女長樂公主,不滿司馬氏集團的篡權陰謀,加之他“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格理想,與以名教為幌子陰謀奪權的司馬氏尖銳對立。由于他在士林的影響力,使他成了不滿司馬氏集團人士的精神領袖,這一切注定了嵇康被害的悲劇下場。

向秀是嵇康的摯友,嵇康在山陽打鐵時,他欣然去幫他拉風箱。嵇康被殺以后他不得不應詔到京城洛陽,完全是迫于司馬氏的政治壓力。這時擺在士人面前的道路唯有兩條:或者歸附,或者殺頭。向秀雖然討厭司馬昭的陰險偽善,但他更害怕自己掉腦袋,所以只好去洛陽臣服于司馬昭——向人低頭總比自己掉頭合算。

想不到文王司馬昭不給他一點面子,一見面就挑釁似的問他說:“聞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箕山之志”即隱居遁世的志向,據說上古唐堯時的隱士許由,一直住在“潁水之陽,箕山之下”。既然有不事王侯的高潔志向,干嗎跑到京城這個爭權奪利的是非之地來呢?司馬昭何曾不知道向秀是被逼來的,他這一問又逼著軟弱的向秀說違心話,一個過于愛惜腦袋的人必然不太愛惜尊嚴,我們來聽聽向秀的回答有多滑稽:“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晉書》稱向秀“好老莊之學”,有飄逸之韻,慕巢許之風,現在在千古權奸面前說上古巢、許兩位隱士為“狷介之士”,他們孤傲不群的行為“不足多慕”,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嗎?這就是獨裁者的狡詐之處,明明是他們把你逼來,偏要你承認是自己跑來,然后他站在一旁欣賞你自我作踐自我否定的情景,品味自己手中權力的淫威。

聽完向秀這一番自我作踐后,來一句不陰不陽的“王大咨嗟”。“咨嗟”可以理解為“感嘆”,也可以理解為“贊嘆”,即“文王對向秀的回答大為贊嘆”。司馬昭要是生活在今天一定會這樣說:“能與落后分子劃清界限,你的思想覺悟提高很快,向秀的確是個‘與時俱進’的好同志。”


2、變色龍

原文

褚公于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褚因舉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遠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饌,具于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世說新語·雅量》

賞析

沈縣令望著天問“牛屋下是何物”的神氣,把一個土皇帝目空一切的狂妄虛驕寫得活靈活現。“是何物”另一本子作“是何物人”,“是何物”更加形象,于義為優。想來他必不敢問“朱門之中是何物”,因為縣令以為牛屋下必是賤人。六朝時南方人稱北方男子為“傖”,“傖父”就是粗人和賤人。既是賤人就不是“人”而只是“物”。從亭吏口中得知牛屋下是“一傖父”后,他那縣太爺的氣派就更足了。加之送“貴客”的席上又貪了杯,他滿臉酒色滿嘴酒氣地遙問道:“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他請“傖父”所食之餅是宴席上的殘羹,從那直呼“傖父”的稱呼里,從那“姓何等?可共語”的命令語氣中,不難想象他居高臨下的威嚴。可是,等牛屋下“傖父”舉手回答“河南褚季野”后,沈縣令剛才那頤指氣使的傲氣,還有那君臨一切的威風,立刻都跑得無影無蹤了。“令于是大遽”五字寫出了他極度的惶恐,“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詣公”,不僅不敢直呼“傖父”,甚至“不敢移公”——連將剛才稱為“傖父”而現在稱為“公”的牛屋客人從牛屋移到亭中也不敢,自己連忙跑到牛屋下去遞上名片,那樣子要多謙卑就有多謙卑,主子的尊容轉眼就換成了奴才的媚態。“更宰殺為饌,具于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這位沈縣令比小品演員還滑稽,開始當著亭吏輕侮褚季野,現在又“于公前”“鞭撻亭吏”,“更宰殺為饌”是獻殷勤,“鞭撻亭吏”是邀寵。前面對“傖父”何其倨傲,后面對“褚公”何其卑微!他比變色龍變得還要快!

這則小品的本意是要借亭吏和沈縣令對褚季野的侮辱,來表現褚季野的“雅量”和寬宏,亭吏驅趕他去牛屋下,他一聲不響就到牛屋下棲身;沈充直呼“傖父……姓何等”,他恭恭敬敬地“舉手”回答“河南褚季野”;最后縣令“宰殺為饌”,他“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這一連串的言行舉止表現了他的大度和涵養。《晉書》本傳稱“季野有皮里陽秋”,言談中無臧否,而內心里卻有是非。他忍辱含垢的海量雖然叫人由衷佩服,但他那喜怒不形于色的“皮里陽秋”又讓人覺得陰森可怖。后來與沈縣令宴飲時“言色無異”,到底是他不屑于與縣令計較,還是原諒了縣令先前對自己的侮辱?是鄙視這位縣令見民仰頭見官低頭的卑劣,還是欣賞縣令后來對自己的逢迎?鬼才知道。


第二十一章 吝嗇

1、膏肓之疾

原文

司徒王戎既貴且富,區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契疏鞅掌,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世說新語·儉嗇》

賞析

論出身,王戎屬于魏晉豪門——瑯邪王氏;論才華,王戎少年即已早慧,成人后更被士林推為宰輔之器;論聲望,他在曹魏時期已身預竹林七賢,后來所交皆當世名流;論地位,入晉后他位極人臣,官至晉朝“三公”之一的司徒。門第、才氣、名望、權勢,魏晉名士所渴望的一切他無一不有。以今天權力尋租的情況推測,像王戎這樣居于權力頂峰的顯貴,一旦“大貴”就必然“大富”。漢語中從來將“富貴”連在一起,“富”與“貴”本來就是如影隨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此有權有勢有名有才,王戎這樣的人又怎么可能沒有錢呢?果不其然,《世說新語·儉嗇》載。

司徒王戎不僅地位顯貴,而且非常富有,他家住宅規模之宏敞,奴婢家丁之眾多,肥土膏田之遼闊,水碓農具之齊全,在京城洛陽無人可比。家中契券賬本多不勝數,常常和夫人燭光下擺開籌碼算賬。
“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的模樣,活像一個富有的鄉下財主,誰敢相信他是權傾一時的司徒呢?而他對待親人那種薄情的樣子,更像一個只愛錢財不顧親情的守財奴。我們來看看他對自己親生女兒的態度:“王戎女適裴,貸錢數萬。女歸,戎色不說。女遽還錢,乃釋然。”(《世說新語·儉嗇》)這則小品的意思是說,王戎那位嫁給了裴的女兒,曾向她父親借了幾萬塊錢。女兒回娘家時王戎臉色很難看,女兒趕緊把錢還給了父親,王戎那副苦臉才重現了喜色。王戎對自己女兒的喜怒之情,不是出自血緣親情而要看錢財的多少。他對自己的侄子好像更加刻薄寡恩:“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以王戎這樣的身份和家境,侄兒結婚只送一件單衣作為禮品實在太輕了,侄兒結婚后還要把這件單衣要回去,這就吝嗇得太過分了!對女兒和侄兒尚且如此,對世人就更可想而知了,且看《世說新語·儉嗇》中王戎另一“趣事”:“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鉆其核。”王戎家有上好品種的李子,他把家人吃不完的李子拿去賣錢,又怕別人得到了那樹種,每次賣李子前都要將果核鉆破才出售。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王戎則小氣到了不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為也!鉆果核費時又費力,結果是損人而不利己,這則小品讓人看了又好笑又好氣。

對王戎這種守財奴來說,錢財只能進不能出,只能積攢不能花銷,不僅別人不能花自己的錢,自己也不得花自己的錢。錢才是他的“命”——他活著的終極目的,命只是他的“錢”——他的生命只是攢錢的工具。“連自己也怕自己吃了”,常被用來形容一個人小氣刻薄到了極點。王戎家中的財富“洛下無比”,早已是富甲天下,他還怕別人吃了,也怕自己吃了,這讓一個大腦正常的人想破腦殼也想不明白,所以“天下人謂為膏肓之疾”。


2、刻薄

原文

衛江州在尋陽,有知舊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餉“王不留行”一斤,此人得餉便命駕。李弘范聞之,曰:“家舅刻薄,乃復驅使草木。”——《世說新語·儉嗇》

賞析

這篇小品讓人想起“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笑話。某日,一窮秀才到朋友家做客,主人嫌秀才太窮,本不想留他,又不好開口,此時正巧下起雨來,便立即在桌上寫一便條:“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按主人的本意,這句話應該讀作:“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而秀才將它斷句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客人把主人的“逐客令”讀成了“留客信”。于是,秀才死皮賴臉地留下了,弄得主人哭笑不得。


3、聚斂與疏財

原文

郗公大聚斂,有錢數千萬,嘉賓意甚不同。常朝旦問訊,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語移時,遂及財貨事。郗公曰:“汝正當欲得吾錢耳!”乃開庫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謂損數百萬許,嘉賓遂一日乞與親友、周旋略盡。郗公聞之,驚怪不能已已。——《世說新語·儉嗇》

賞析

郗超散盡父親畢生的積蓄,在金錢上可謂慷慨大方;生前為父親謀劃免禍之策,還預謀身死之后止父哀痛之方,對父親可謂極盡孝敬;交游士林而能鶴立雞群,識人論人眼光銳利,政壇上縱橫捭闔游刃有余,書法同樣也能獨立成家,作為名士可謂才智卓越。但他是桓溫“廢帝以立威”的策劃者,是桓溫篡晉最關鍵的謀士。郗超在“忠”上大節有虧


第二十二章 奢侈

晉王朝結束了三國的分裂割據,可并沒有呈現出威加海內的盛世氣象,統治者既沒有什么遠略宏圖,士人也沒有任何理想抱負。

司馬氏集團統一了全國不久,就琢磨著要如何“統一思想”,他們口口聲聲說弘揚“名教”,目的是想把社會輿論從眾聲喧嘩變為一人獨唱。可是,名教的倫理規范強調“忠孝”,而司馬氏祖孫欺君篡位本身就是對名教的嘲弄。他們沒有臉要求士人們對自己盡“忠”,于是就宣稱要以“孝”治天下。盡管司馬炎完全取得了政權,事實上已經統轄了四境,嵇康被殺后向秀到洛陽就范,吳亡后陸機兄弟入洛稱臣,開國初他還不斷顯示“仁恕”,可國家始終缺乏道德正氣,全社會沒有昂揚向上的活力。

儒家倫理規范無法約束人心,君臣上下又沒有什么社會理想,茍且、貪婪和奢侈之風馬上就填補了精神的真空。司馬炎是賣官鬻爵的老手,更是驕奢淫逸的行家,大臣們當然會跟著有樣學樣,紛紛以玉食錦衣相夸,以奢侈豪華為榮。名教之士何曾“廚膳滋味過于王者”,其子何劭更是“食必盡四方珍異”,石崇與王愷斗富人所共知,王武子以人乳喂豬更令人發指。西晉很快就在這種醉生夢死中滅亡。


1、交斬美人

原文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于沉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世說新語·汰侈》

賞析

過去人們一直將《世說新語》視為小品集,魯迅把它作為六朝志人小說的代表作。從文體形式上看,它的確更近于小品文,從其著墨于寫人來看,也可以說它是一本微型小說集。明人胡應麟認為作者通過語言,將“晉人面目氣韻”刻畫得“恍忽生動”。魯迅先生更稱它“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此文真正出場的主角是王導和王敦,石崇家宴及美人勸酒,只是他們二人活動對話的原因與背景,石崇本人則通過“背面敷粉”的方法間接描寫。像石崇這樣大官兼大款的豪門,宴席有美人勸酒并不稀奇,就像吃飯有佐料一樣,而以客人“飲酒不盡”便“交斬美人”的方法,來強行要挾客人喝酒則極不尋常。這遠遠不是生活的奢華,而是他為人的暴烈兇殘。比石崇更兇殘的當數王敦,石崇以殺美人要挾客人飲酒固然殘酷,可這種殘酷的勸酒法,只對有惻隱憐憫之心的人才管用,如王導就寧可把自己灌醉,也不忍心看著美人喪命,可對像王敦這樣豺狼本性的人則有反作用——刺激了他嗜殺的動物本能。明明知道自己不飲酒的結果,他偏偏“固不飲以觀其變”,看石崇到底能不能狠心殺掉美人。如果說第一次“固不飲”,是出于好奇想一看究竟,那么當主人連“斬三人”以后,他還是“尚不肯飲”,而且臉上居然“顏色如故”,那就比野獸還要冷酷殘忍。他看著別人殺掉美人,就像觀看屠宰場殺動物一樣,引不起他半點悲傷同情。當聽到王導責備后,他還振振有詞地說:“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在這些權貴世胄眼中,平民都是奴才和動物,只配供他們役使、作樂、殺戮,殺死美人與殺雞殺猴別無二致。

作者重點寫王敦的殘忍,處處以王導的仁厚來作反襯:因害怕勸酒美人喪命,王導“素不能飲”卻飲至“沉醉”;想看看主人殺自家美人,王敦善飲卻“固不飲”。人們常用“見死不救”來形容冷漠自私,王敦借刀殺人則比親自殺人還要狠毒。


2、斗富

原文

石崇與王愷爭豪,并窮綺麗以飾輿服。武帝,愷之甥也,每助愷。嘗以一珊瑚樹高二尺許賜愷,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訖,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疾己之寶,聲色甚厲。崇曰:“不足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干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愷許比甚眾。愷惘然自失。——《世說新語·汰侈》

賞析

晉武帝司馬炎是王愷外甥,常常明里暗里幫助王愷,曾把一株二尺來高的珊瑚樹賞賜給王愷,這棵珊瑚樹枝條繁茂,世上很少有和它相比的。王愷得意地給石崇看,哪知石崇看過后拿鐵如意把它砸得粉碎。王愷不僅深為惋惜,還認為這是石崇嫉妒自己的寶貝,言語之間辭色都很難看。石崇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不值得遺憾,我現在就還給你。”于是,命令身邊的人把珊瑚樹都拿出來,有六七株都高三四尺,枝桿繁茂光彩奪目為世所罕見,像王愷那樣的珊瑚就更多了。王愷一下看傻了眼,露出悵惘若失的神情。

從這篇小品,我們可以看到石崇是如何富有,也可以見識石崇是如何張狂。珊瑚樹那時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皇帝賜給王愷的珊瑚樹高達二尺,更是“世罕其比”。而石崇家的珊瑚樹竟然高過三四尺,相比之下,王愷那樣的珊瑚樹不值一談,石崇真個“富可敵國”,難怪王愷“惘然自失”了。膽敢把皇帝的御賜擊碎,石崇真個是狗膽包天!
從這篇小品,我們還可以看到當時奢靡的士風,以及皇帝對奢靡之風的推波助瀾。舅舅與石崇斗富,晉武帝不僅沒有制止,反而時常出面力挺舅子,石崇這才敢打碎皇帝的御賜——君既不君,臣也不臣。


3、帝甚不平

原文

武帝嘗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饌,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綾羅绔,以手擎飲食。蒸豚肥美,異于常味。帝怪而問之,答曰:“以人乳飲豚。”帝甚不平,食未畢,便去。王、石所未知作。——《世說新語·汰侈》

賞析

這就是文章開頭“武帝嘗降王武子家”的緣由。岳父司馬炎到女婿家,要是平民百姓就是再平常不過的“走親戚”,可皇帝到駙馬家屬于屈尊紆貴,所以說是“降”王武子家。皇帝降臨接待的規格自然最為隆重,駙馬王武子都用琉璃器皿盛美饌佳肴,一百個婢女都身穿綾羅衣褲,所有美食都由婢女雙手舉起。其中一道蒸乳豬肥嫩鮮美,與平常吃的味道大不相同。連皇帝也沒有嘗過這種美味,晉武帝問是如何做成的,駙馬王武子回答說:“這道菜的原料是用人乳喂養的小豬。”司馬炎聽說后憤憤不平,飯沒有吃完就匆匆離開了。即使國中豪富王愷和石崇也不知道這種做法。

這篇小品在寫法上突出特點是層層深入,如先寫所有美食都裝在琉璃器皿中,再寫所有菜盤都由婢女雙手托起,所有婢女都身著綾羅綢緞,而且婢女有一百多人。完全無須親臨其境,你就能想象出那種排場奢華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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