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文從小沒爸,與娘相依為命。他人長得清秀,眉目如畫,像女孩般惹人憐愛。他乖巧聽話,小腦瓜靈得一秒鐘能轉三百圈,學習起來毫不費力,別人沒日沒夜地攆,與他總有長長的距離。
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認為他是個有出息的娃,將來絕非凡人。甚至訪朋走友,大伙也總拿他作話題。
他除了沒爸這點遺憾,集中了小孩身上所有的優點,他又因為沒爸,獲得了萬般的寵愛。
志文,我家煎的春卷,送給你嘗嘗。
志文,剛在貨郎手里買了些彩糖,諾,你吃兩顆。
志文,多坐會,我在炒瓜子。
志文,與我家二伢多玩玩,點化點化他。
人們有什么吃的,總會想著志文,有的娃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八九成新,也會送給他。
志文的媽走到哪兒,人們也起身相迎。
他二娘,你來了呀,快坐坐。唉,真不容易,也虧了志文成器。
人們愿意為她家付出,為將來會走出小村莊成為人物的志文付出。人們相信他以后會發達,會出息得不成樣子。就連遠道而來的算命先生也說這個村有紫氣,少年中會有出類拔萃的人。
志文也真爭氣,小學一枝獨秀,初中獨占螯頭,以全鎮第一的成績考取一所中專。
那個年代,考取中考,將來就是國家的人,拿鐵飯碗的,走到哪兒,哪兒有飯吃。農人能夠考取中考,比現在考取大學風光多了。
人們既為他高興,也認為自己有眼光,更加堅信他異于常人。那個暑假,村里送了幾場電影在他家門口放,門檻被大家的布鞋,球鞋底磨得溜光。
深更半夜,他的寡娘還在泡著茶水招呼前來道賀的人。
那一段時光,是值得紀念的時光,是老人心情激蕩,中年人熱情澎湃,少年萬分景仰的時光。
也是我的青春開始燃起火花的時光。
志文上學那天,很多人去送。平時握過他手的人,此時握得更緊了,平時搭過他肩的人,此時搭得更親密了,平時羨慕他的人,此時眼里泛出明艷艷的光。
平時夸贊過他的人,此時的口水快將水塘填滿。人人都看著他長大,人人都有先見之明。
他的娘落下了淚水,很多人跟著落下淚水。
志文快成國家的人了,他讓很多人掛念。
他上中專上了兩個多月,忽然有一天,竟扛著被子回來了。
人們百思不得其解,紛紛上門探聽,可志文誰也不見。人們開始猜測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錯,打架,偷盜,害了什么病,學校不要他了。
有些人開始嘆氣。這娃太自信了,難免會翻跟頭。人不可能聰明一世,每個人都是肉體凡胎。
他家的門檻又被磨平了一截。
終于有好事者打聽到,志文被學校除名了,他的名額被一個極有來頭的人替代了。從此以后,他的檔案也被注銷了,xx學校根本沒有志文這個人。
也就是說,他的讀書生涯就此打住,如需再讀,須到外地更名換姓,從頭再來。
孤兒寡母,一窮二白,無權無勢,能讓他讀到中專已是奇跡,哪里還有能力讓他再讀呢。
那時的農村,民莫與官斗,軟不與硬碰,抓起石頭打天,只會砸到自己的腳。
人們不勝唏噓,眼淚又淌了一塘,并逐漸干涸。
志文一直將自己關在家里,四門不出,不是吃就是睡,除了娘,誰也不見。他的娘一夜白頭,終日以淚水洗面,不時跪在他的跟前,央他不要糟踐自己。
兩個月后一天清晨,他家大門哐啷一聲打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似嗔似癡笑著走了出來。
這人脖子已歪,頭像完全擱在肩膀上,胡子一寸來長,衣服上污穢不堪,繞著村子一邊走一邊唱:路見不平我一聲吼呀,風風火火闖九洲。
這分明是志文的聲音,眾人細瞧,那眉眼,那神態就是志文。
志文瘋了。
他真的瘋了,整天在村子里早晚游蕩,好像誰都不認識,又好像誰都認識。
或者倚在張三門前,探頭朝里望,好香,你家是不是又煎春卷了。
去去去,走遠點。
或者盯著李四手里的糖,嘻嘻笑著,給我吃兩顆好嗎。
李四一臉嫌惡,將糖丟到沙泥上,吃吧吃吧,噎死你。
或者跟在王二后頭,分辨著地上的瓜子殼,看有沒有完整的。
王二有時會故意放嘴里吮一下,撒落一兩顆,用腳踏過,然后回轉頭,看志文一粒一粒撿起,塞進嘴里。
經常會有小孩朝志文大聲喊,志文志文,二流神,回不了家,找不著門。
他總在村子里東瞄瞄西逛逛。慢慢地,人們老遠看到他來,便將門一關,時刻提防著,怕他順走什么東西。
有人直接找他娘,讓她將志文關緊些,免得嚇著孩子或禍害人家。
二娘只好流著淚說志文從不動人家東西,也不嚇唬人家小孩。不能關了,再關會要了他的命。
來人哼地一聲,鬼信呢,瞧他那賊眉鼠眼,縮頸寒身的樣子,能有什么好心。一個沒用的瘋子,死就死了唄。
二娘的淚滴在門檻上,滲進那已開裂的木頭里,無聲無息。
志文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副彈弓,再轉得無聊時,便拿彈弓打麻雀。他的頭歪著,將彈弓橫著拿,雙眼豎著瞄準,居然準頭極好,每天都打到許多麻雀。
他將麻雀拿到家里,是極美味的一道菜。打得多了,他便分給村民,起初誰也不肯先要,仿佛誰先拿了,便低人一等。
可終究有人抵不住誘惑,拿去炒著吃了。后來,村里誰見著他手里有麻雀,便搶著要。
人們一邊吃著肉,一邊喝著酒,一邊談笑著,這瘋子,也就打麻雀那點出息了。
一天清晨,天尚不大亮。村頭隱隱傳來尖叫,那叫聲在風里有些急促。
很多人都聽到,那聲音太熟悉了,見怪不怪。人們繼續酣睡,冬日的早晨,被窩是永遠讓人留戀的,何況那瘋子的叫聲,多半是無聊罷。
約摸過了二十多分鐘,村對面的水塘邊傳來凄厲的呼喊,救人啦,救人啦。人們悚然一驚,這聲音完全陌生,又帶著哭腔,很多人迅速起床,奔向塘邊。
塘邊的土路上,一個渾身濕透的外鄉人正拼命搖晃地上躺著的一個人,還不停地扇著自己的耳光。
人們走近一看,地上躺的人是志文,渾身濕漉漉的。他一動不動,眼睛合著,面色慘白,臉扭曲著,似乎還很痛苦。
人們探了探他的鼻息,毫無動靜。有年輕人扯開他的上衣,擠壓胸腔,他依然像睡著了一般。
志文死了。
年輕人一腳踹倒陌生人,陌生人抹了抹臉上的水滴,揪著自己的頭發,嚎啕大哭起來,斷斷續續講著原委。
原來,這個陌生人是個慣偷,先前在村里偷過很多東西。農人防范意識不強,經常不鎖門,給他提供了便利。
志文應該早就發現了他,一直在村里轉悠,他就很難下手。但他看中了一輛電瓶車,賊心不死,時時找機會。
今晨,志文可能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老往廁所鉆。他趁空,手腳麻利地撬開張三放在院子里的電瓶車的鎖,短接電源,騎上就跑。
騎到塘外邊,志文已叫喊著追上來,他的心慌了。剛過這個轉彎,他腿上忽然被什么急速的石子砸中,火辣辣地痛,一抖索,連人帶車掉進塘里。
志文看到人掉塘里了,彈弓一丟,一下蹦進塘里,沉到水里撈著他,死命地將他往淺處拱。等到他腳觸到地,安全了,回頭一看,已經沒有志文的影子。
陌生人是會水的,志文也是會水的,只是在冬天,氣溫極低,人心里又緊張,便笨拙了不少。
等陌生人在水底摸到志文,他的身子已僵硬。
張三聽完,又一腳踹倒陌生人,眼睛早已模糊。
人們都在落淚,眼淚混著志文身上瀝下的水,淌了一地,向塘里流去。二娘在人群外面不停地抽搐,滿頭的白發耷拉下來,掩住悲傷的臉。
天空陰沉,天氣出奇地冷,風兒嗚咽著,吹過塘面,將水推得高了些,向岸邊涌來。
那只彈弓落在水溝里,渾身濕漉漉的,沒人看見。
微信,bieshanjushui。公眾號,別山舉水。美篇簽約作者。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散文集《人生處處,總有相思凋碧樹》已經上市,簽名精裝版正在預售,有需要的,微信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