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生死書”中有一段:有些著名的西藏禪觀大師,在晚上就寢時,會把杯子倒空,杯口朝下放在床邊。他們從來不確定隔天是否會醒來,還用得著杯子。時時刻刻他們都想到可能立刻會死。這是“朝聞大道,夕死可矣。”臣服于這個世界的終極形式,臣服死亡。
我第一次接近死亡是在高二的時候,舅舅突然離世。農村的習俗是會把尸體放在家里七天再下葬,這段時間,有條件的家庭會隆重其事,全村人都會過來幫忙,各種幫忙,除了湊份子錢,還要過來幫忙吃喝。請過來的戲班也會精心上演選好的劇目,村民們大多其實是開心的,因為好不容易熱鬧,跟結婚辦酒一樣的熱鬧。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專門有一支隊伍叫做哭喪隊,以哭為職業,聞所未聞,但是確實存在著。嗩吶一起,他們集體哭叫的聲音,都會引來河邊玩耍的鵝,呆呆地跟在隊伍后面嘎嘎叫。除了這些,當時的我,沒哭,有點沒良心地覺得好玩兒。大概和舅舅也沒有很親。甚至媽媽讓我跟在那么多人一起,我還覺得不自在,有些尷尬。就像女兒昨晚跟我說奶奶放學接她時,經常把收音機揣兜里傳出很大聲的廣場舞音樂,覺得太沒面子,真想鉆地洞里去的感覺。
寫到這兒,突然想起很早之前看的一部韓劇,女主意外車禍身亡,死神允許她如果收集到為她掉的三滴真心眼淚,就可以讓她還陽。結果本以為小事一樁的女主卻煞費苦心。生活沒有什么是理所當然,沒有“用心”過的生活,失去也是沒有意義的。
對死亡第一次有感覺是大二那年的正月,從小撫養我的奶奶突然在那一天太陽出來之前去世了。長輩們說奶奶預計到了自己的大限,提前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自己走時的穿著。她走時安詳地就如睡著了,悄悄地就是奶奶的性格,一輩子不愿意給人添麻煩。我也沒有第一時間哭,只是有種不知所措,看著大家都忙著,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么,卻不知道我應該做點什么。現在想來,家里人從小對我寵愛有加,寵到我是接觸不到家里的“陰暗”的,所以對于類似于“苦難”的感知,我是缺失的。流行的話就是,“你所謂的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我就像一個旁觀者,跟在大人們身后,直到看到奶奶的遺體被一塊紅布蓋著拉進火化室的瞬間。我全身好像被通電了一般,我看到奶奶頭上掉下來的一縷白發。如果奶奶還活著,她精致的樣子是決不允許那么邋遢的,可是這回她卻無能為力。我記得我瘋了似的跑到鐵門旁邊,求工作人員別燒奶奶,喊得我自己都震顫。我還是不知道失去的真實意義,當時只認為她躺著在那邊,也是有溫度的,我也依然可以覺得奶奶在我身邊,她可以一如既往呵護我。對于奶奶,隔代愛大致如此吧,我還來不及體會,她卻走遠。我居然想不起來一件我為奶奶用心做過的事。
第一次所謂面對死亡是10年前媽媽走的清晨,沒有陪在媽媽身邊,我不知曉媽媽最后的樣子,只是后來三天后出殯那天,我看到媽媽躺在冰冷的塌上,沒有溫度。當時我懷著玲寶剛好五月,孕婦在這種場合是有很多禁忌的,我被婆婆死死地看住,不準亂碰,不準亂走。說是怕我碰了摸了死者的東西,她會舍不得離開好好去投胎輪回。我遠遠地看著媽媽的身體,好害怕,因為我第一次感受到沒有靈魂的身體變得好陌生,陌生地讓我覺得原來死亡就像掠奪,掠奪掉你所有曾經的回憶,甚至變異了你所有曾經的認知。我真的不敢看媽媽火化前的最后一眼,因為我覺得她不是我的媽媽。可是我不知道媽媽在哪里,有一種無盡的絕望,有一種被拋棄的無力。我怪媽媽為什么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像一個逃兵一樣逃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個塵世。撕心裂肺地眼淚決堤地沒完沒了,眼前是天昏地暗,現在想來那種充滿無助感的傷心玲寶是知道的,肚子抽筋的感覺歷歷在目。緊接著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斷奶般地在戒掉“媽媽”,被迫著一夜長大。一直認為媽媽在的地方就是我的世界,到頭來原來離開媽媽我才有可能找到屬于我的世界。
死亡,也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