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第一次看他時的樣子，不過也是最后一次 因?yàn)槟鞘窃谒脑岫Y上。
他是我父母的朋友 與我父母年紀(jì)相仿 大約是那晚吃了控制血壓的藥 又喝了酒 得了腦溢血 ?突然離世 他與我并無交集 對他而言 我與他生前 在街邊見到的隨便一個女孩沒什么區(qū)別 甚至葬禮開始的前兩天我才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跟他的故事 。到了他們家里 院子里早就坐滿了 客人 幾個親人們 穿著麻質(zhì)的褂子 戴孝 我也曾穿過 在我爺爺靈堂前 我當(dāng)時還小 只用白布裹住了頭發(fā)。
在這個靈堂前 幾乎在場的每個人都流著淚 說幾句話就哽咽 他雖逝去了 但他仍是今天的主人公 每個人都在談?wù)撍倪^去 他的過錯 在今天都被原諒 他的優(yōu)點(diǎn) 今天都被人贊揚(yáng) 仿佛唯有一死 人才能徹徹底底把你的過去放下 以一種 無可奈何卻又不舍的口吻 把你告別。每個人都為你而流淚 但原因大多不一樣。他的妻子流淚 也許是想到自己今后的生活 而難過落淚 孩子沒了爸爸 以后日子肯定比以前苦了不少。他 兒子流淚 可能是因?yàn)樗狼芭c他爸爸 大吵的那一架 還在后悔。我媽在流淚 因?yàn)槟侨伺c她年紀(jì)相仿 她親眼看著身邊的人逝去 不免感慨。我流淚 因?yàn)榇蠹叶剂鳒I 也許葬禮本就該傷悲 所以竟沒來由地流起淚來。
我第一看見他的臉時 他躺在棺材里 鐵青著臉 對我而言 其實(shí)與葬禮上活生生人們的模樣 別無二致 一張陌生的面孔 不過血色褪去了 沒了氣色罷了。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逝去的人的面孔 但卻是第一次這樣近地看著 葬禮進(jìn)行時 所有參加葬禮的人 排著隊(duì) 來見他的最后一面 我同我母親站在一起 遺體就躺在木色的棺材里 放在靈堂中央 人們排著隊(duì) 從右側(cè)繞到左側(cè) 來同他告別 我也緊跟上去 ?僅瞥了一眼 便匆忙走過。他略顯腫脹的臉 被光滑的白色綢緞 包圍著 看著他的臉 我竟想起 金閣寺里 ?關(guān)于主人公父親那段描寫。“因?yàn)檫z容是從活著的臉?biāo)哂械拇嬖诒砻鏌o限地陷落 只留下面對著我們的臉面輪廓之類 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么比遺容更能如實(shí)地告訴我 所謂物質(zhì) 它的存在距離我們是多么遙遠(yuǎn) 它的存在方式是我們多么不可企及的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了物質(zhì) 由此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面。現(xiàn)在 我覺得我漸漸理解五月的花卉 太陽 桌子 校舍 鉛筆 這些物質(zhì) 為什么對我那樣冷漠 距我那樣遙遠(yuǎn)的緣由了。” ?直到那天 我才明白 這段話的意義 我望著他的臉 看著深凹下去的眼框 想著 ?生與死 不過一張紙的正反面 離得那么近 卻實(shí)實(shí)在在將我們隔開 那是我第一次認(rèn)識到死 竟這么真實(shí) 將擁有思想 精神的肉體 變成了 完全的物質(zhì) 不帶任何感情 這樣冷漠。
我一直不懂為何有人懼怕觀看一具遺體 其實(shí)沒什么特別 就像生了大病 氣色不好然后睡著了人那樣。我想起我爺爺去世的時候 那時我讀初一 我弟弟小我三歲 我們回到從前住的老房子里來看我爺爺最后一面。他躺在他房間的床上 而不是平時因?yàn)樯≌仗芍哪菑埐〈采?他衣裝整齊 鞋襪新新的 平平躺在那里 像一個人體模型那樣 雖僵硬 跟我平時我見時 那個生著病 虛弱的樣子 完全不同。他臉上蓋著黃色的手帕 露出的皮膚上 幾近透明 看著 發(fā)著光的緞面 壽衣 壽鞋 穿在他身上 我忽然就有了一種陌生感 意識到那并非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他已遠(yuǎn)去。
人的悲傷是極有限的 無法持續(xù)很久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在假裝悲傷 發(fā)自內(nèi)心難過痛苦的感覺 其實(shí)遠(yuǎn)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我想起我爺爺葬禮的時候 剛聽到這個消息時 好像腦子被來了一記重拳 眼淚 比難過的心情來得還快 我以為當(dāng)時我就是世界上最難過的人了 等到了靈堂時 我的難過被奧利奧 牛奶 鋪在地上的稻草 換下校服穿著的新外套 稀釋了一大半 但在我心里 我還是難過的 等到第二天 我要被送回學(xué)校時 我心里第一反應(yīng) 是 我不想走 我想留在這 不是因?yàn)閯e的 因?yàn)槲也幌牖貙W(xué)校。這讓我感到羞恥 ?我不停責(zé)怪自己為何如此自私 讓人知道了 怕是要說我沒良心了 爺爺白疼我了。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 我心里的難過 比我想象的 少了太多太多了 ?我私以為親人的離去 就像是生活中缺了很重要的一塊 每每想起 都跟第一次聽到這噩耗時震驚 難過的心情一樣 ?無法平復(fù)。總是想起 每天下午六點(diǎn)的那通電話 按時向爺爺播報一天的生活 讓他解解悶 想起 小學(xué)放學(xué)他接我回家 偷偷給我買冰糖葫蘆 棉花糖 想起他生病整日躺著的那張病床 和他早已失去力氣不斷顫抖的手 想起他低沉的嗓音 我以為這樣完整的記憶永遠(yuǎn)不會忘 永遠(yuǎn)心痛 其實(shí)早就不復(fù)存在了 逝去的人開始從一個鮮活的人 變?yōu)橥耆奈镔|(zhì)體 再變?yōu)槟X海中的一個形象 到現(xiàn)在只剩一個符號 存在于我過往的回憶 忘記的童年里。
只要生命還尚有一絲氣息游離在人間 那么就算隔著千山萬水我們都不能算別離。因?yàn)槲ㄓ兴劳瞿軐⒛阄曳謩e 我站在你面前我們卻已隔萬重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