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氣,說冷就冷起來了。你前兩天坐在院子里看小弟殺兔子,左腳從兔子后腿上踩住,一手抓定一對長耳朵,兩寸長剃須刀唰一下,兔子就扔一邊去,殺了三五只,就蛻皮,從屁股那割破,脫衣服樣就扯下來了。
“這天氣,真水凍草枯了?!蔽蓍芟录{鞋底的就鬢角磨一下針,悠悠然冒出這么一句??刹皇敲矗刻ь^但見院外的梧桐樹早已蛻盡了葉子,橫側伸展的枝枝丫丫一動不動,幾只大鳥呆頭呆腦,仿佛從來就固定在樹上似的。
“再過兩天就春暖花開了?!?/p>
我是在什么情境下聽誰說過這句話呢。時間肯定是太遠了,記不清了。
冷得真徹底。真的天寒地凍,早上起來,遠處幾個枯黃色的清潔工正緩緩移動著路上的落葉。天氣可真冷,買份早點,說話的似乎是另外一個人小城的綠化樹只肯用懸鈴木,要么是小葉刺槐,要么就是銀杏,葉子一到秋天就熟透似的黃,黃的耀眼。
走上多步,腳下就是一堆杏黃色的葉子。間或有奶白色的銀杏果雜在葉子堆中,幾乎也沒人去注意。早行者都走的匆忙,各有各的事在等著。幾處夜里才開門的店鋪(賣夫妻用品的)剛關了門,蜷縮在門口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頭縮在脖子里,衣服破破爛爛路邊垃圾堆上的破涼席,頭發雜亂橫生,一雙破鞋擋得了多少風寒。天晴的日子,男人會在路邊唱歌,擺一只破瓷碗仔面前,行路的人們聽他還唱得不壞,就三角兩塊的扔碗里去。男人自顧自的樂著,似乎本無所謂。
一陣涼風吹過,銀杏樹上仿佛飛下無數的小小黃蝴蝶,間有微黃淺白的果子掉下來,啪一聲摔爛。
每天走著同一條路,從公寓到學校。多復雜的一條路,能經不起日復一日的被同一雙腳去熟悉?一個同學在作文本上寫道,養成一個好習慣只需要21天。我不信。我說,我在這個城市已經生活了4年,還是改不掉晝伏夜出的壞毛病,這不?給你們代課24天了,6點鐘起床還是覺得瞌睡的不行。學生們都笑了,寫作文的同學也笑了。他在作文的后面寫道,好好堅持,幾個21天就會養成。
“方書卓沒跟他們一起回去。鬧騰了這么多天,她想一個人,靜靜的,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已經在旅行社報了名,準備跟團去云南,彩云之南,蒼山洱海,南方的高原,那里有香格里拉。為她旅游的事,老邱跟她還有些不高興,他理解不了方書卓向一個人出去的想法。要不然咱們一起出去。你嫌孩子邱晨跟著不合適,就讓他跟爺爺奶奶在家,咱倆出去一 趟不行嗎?
不行。方書卓就是想一個人走。這么多年,每到節假日,他總是一個人出去走。一個人走的念頭固執的左右著她,他好像仍舊喜歡一個人。其實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在告別什么?!?/p>
——(女真《女人來自月球》《小說月報》2007年第9期)
堅持一個人的孤苦,無疑是一種誤區,然而走得太久,就再也折不回來了。一個人活到喜歡苦茶,破舊的線裝書,整理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度日的地步,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了。然而他們一直在堅持著,于漠漠無行狀中透出一份汨汨然的韌勁來?;蛘呤秋L雨之夕,一葉叩響窗紙,也只有他們聽得最清楚。
葉子,關于葉子我總是想起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這么一聯詩來。每個來自農村的青年,總會在混的不如意的時候想起遠方那個貧困窮苦的環境。父親每天趕了牛上山,母親在家照料雞豬貓狗之屬,就連最小的妹妹也不得不背了背簍去打豬草。要么拿兩根光滑暈黃的細長竹子到林中去,那竹子一頭削尖,見了手掌形葉子就刺上去。刺到半尺來厚,一手捋到背簍里去。
那山有多深?誰知道呢?
只是山鄉的窮緊總帶給他們經濟上的窘迫。平月談文學,談詩歌,驪歌一曲,無有窮盡。秋氣漸漸深了,我隨了朋友出去,去本市某一處名山坊古。到古城四年,說也慚愧,我總是沒有機會出去,如今別離在即,也該去卦臺山轉悠一圈子了。路遠山高,一路黃葉紅葉,正是雙葉紅于二月花的景致,然而我們坐在車上,畢竟看不出多少雋永來。古詩有句:一山一水一釣翁,山間一寺,一玄衣道士筆走龍蛇,幾個大腹便便的各自遞上一張寫有自己名字的小紙條。老道士寫上幾筆,大腹便便們就欣欣然捧出去,涼在參天古柏下的碎石小徑上。卦臺山坐北朝南,北面陡崖百尺,一水襟帶,寺院四面筑土作垣,如古時侯的城垛。一個人站在上面,遙見山下炊煙四起,院內樹頭檐下黃燦:玉米、紅顏色得,同行者況是柿子,時間仿佛凝固在瞬間。一陣風過,落木蕭蕭。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再過兩天就春暖花開了。
我想起來了,這句話是我八十多歲的奶奶說的,白發蒼蒼的老人一個在殘雪堆在屋檐上的午后說的。
很多時候,我不止一次地在想,一個年輕而苦悶的詩人,他到底在苦惱些什么?一樣不懂一個老人為什么會在冬末悠悠然嘆出這么一句感嘆春天的句子。如今一旦就懂了,然而懂了又能起些什么作用?老子曰:“谷神不死,玄牝之門,玄牝不死,是謂天地根?!蹦贻p人想踏實,充實地生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然而苦悶總是伴隨了年輕的歲月,就是年輕力壯時要強好勝了一場,一旦年華老去,風中飄滿忙忙碌碌半生,一朝盡流鉛華,坦然面對得失者又有幾人?
人的本性或者并不是孤獨的,他們喜歡熱鬧,喜歡親朋好友歡聚一堂,從容把酒言歡。然而為生計奔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家的日子頂多一個零頭。我記得04年的秋天在北方的傍晚的天空下,兩個拾柴草得的老頭在山野上相逢,老頭甲:“哎,你這老東西怎么還不死啊?!崩项^乙:“你老混蛋都不死,我怎么會死呢?”緊接著一陣爽朗的笑聲,笑聲溫和圓潤,不見一絲煙火氣。一陣風起,樹上葉子噼里啪啦作響,風中同時傳來旱煙鍋的熏香。
老人或者并不曾真的參透生死得失,但歲月的磨練本來就是幅脫胎換骨的靈藥。坦然、灑脫、自然詩意料之中了。老子緊接著說:“綿綿若存,體用不勤?!痹诿耖g有尊重老年人的傳統和諸多傳說,有時我想,尊老除了是一種美德外,是否也蘊含了向智慧,經驗致敬的成分呢?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英國詩人雪萊在《西風頌》得末尾發出反問,不知激勵了多少有志氣有理想肯奮斗的人,但是雪萊的本意僅只是政治上的一種鼓吹罷了。海子在苦悶孤獨中吟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至今有多少年輕人在每年的3月26號聚集起來紀念這個才華橫溢又早逝的詩人,其實這兩句詩在詩人本身或者只是一種短暫平和中智慧火花的閃現。然而我個人以為這兩句都不及鄉村農諺來得平和睿智,且聽:“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隔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彼字V常用“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來說明練習一門技藝的艱辛與不易,其實時也從另一個側面告訴我們數九寒天氣候冷凍的程度,然而就是這種情況下吧,我們村的老農民,就已唱出“五九六九,隔河看柳”的歌子來了。
再回到落葉。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一葉落而知秋。帝子降兮北渚,觀流水兮潺溪。悲哉,秋之為氣也。中國古詩文中關于悲秋得話實在實太多了。但話說回來,這許多消極低沉的調子,為什么卻偏偏傳之千古,被歷代有識者擊節贊賞呢?我想,除了詩句對秋入木三分的刻畫,更多則在于詩人悲天憫人或自強不息的奮斗歷程中影射出的悲劇之美。一種引人向善、向堅韌不拔,向真善美靠近的力量。
所以年輕人的苦悶,他們在孤獨感中的蹉跎,應該是一種自我完成的艱辛歷程。正因為他們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終使他們有勇氣去面對孤獨。當他們的性格閱歷漸漸成熟,當他們終于可與從容回首遙望,那一定會是個陽光燦爛萬里無云的日子吧!
我的姥爺已經去世多年了,父輩們都是棄農從商,對于今天的我而言,關于山坡上一頭黃牛,牛后面一個黝黑結實的扶犁漢子,這種斷想是一去不復返了。深秋的黃昏,我一個人走在從市一中到公寓樓的馬路上。白天的車龍火馬,川流不息,都各自歸向各個大街小巷深處的住宅。我一個人走著,于整光潔的水泥路面,隔十多來便是一堆枯黃的落葉。
在北國的秋野上,男子出門經商還不見影子,女人領了孩子出門去掃落葉,別人地頭的黃豆,高粱都收回去了。女人在前面拿了掃帚一路掃過去,高低不平的黃土地上,黃土地上每隔十多米便攏成枯黃焦黑的一堆:落葉,孩子們在田里散開,一手挽了籃子,一對明亮的大眼睛掃描著秋后的大地,不時有三兩株豆莢,糧食穗子,迅即拾入籃子。讓人低頭的黃豆田。
秋天漸漸深了。
豐收后的大地一片荒涼。早晨,孩子們不必再隨了母親出去,天光照上朝南的玻璃窗,一骨碌起床,桌子上幾只風干的核桃,知道母親已經出去掃第二趟落葉了,院子里黃云落葉青山,落葉不時隨風飛起。
在大山的外面,遠離故鄉的年輕人固執地保留著濃濃的鄉音,他們如此固執地堅持孤獨。落葉從窗外梧桐樹上飄然落下。才似乎想起什么,燃起一支煙,像是給一個離去的日子致敬、醮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