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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我遇見這個男孩的時候,他穿著黑色的T恤,帶著金邊的眼鏡,操著一口南方的口音。而我,剛剛從青海湖回來,在西寧的青旅里,他問我青海湖怎么樣?
我這次來青海,其實目的比較單純,就是來看鳥的。我知道,5月的青海很荒蕪,遠沒有7月的門源那一片璀璨的金黃,也沒有12月白雪皚皚的景象。可是,這時的青海湖上已經有候鳥飛來,它們在藍色的海面和天空里起伏、懸停、鳴叫、飛遠,我甚至可以隔著長長的距離,看到它們產卵、生息。
所以我說,油菜花還沒有開,草原還沒有綠,但金黃中泛著嫩綠,荒涼里透著生機。我很喜歡。
他說,那我就在青海湖邊住上兩天。
我說,那接下來你要去哪?
他說,格爾木,然后進藏,然后去尼泊爾的雪山上。
我說,你有多長的假期啊?
他說,無限長。
2
在遇見這個男孩的前一天,我早早睡下,凌晨一點卻被另一個男孩的聲音吵醒。我不知道那個男孩長什么樣子,他應該剛剛喝完酒回來,聲音含糊又狂傲。他正在給另外幾個人吹噓他在墨脫的雪山上的故事,他說他整整在雪山里走了20天。
有人問他,那你接下來要去哪?
他說,我也不知道,我2月份辭職后,就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哪,但我想開一個青年旅社,不管現實不現實,我就是想開。
此次來到青海,是我第一次進入藏區。此前,我總是聽說,有人辭職、進藏,一路搭車、走走停停,特別理想主義。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可是我做不到,于是當我看到遼闊的草原綿延出巨大的湖泊,寬闊的湖水連接著遠方的雪山時,我激動地大喊大叫,氣喘吁吁。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風景,我看著天邊的山,身后的海,我多么想把自己交給無盡的路,可我的時間依然這么有限,只能看著他們阿里轉山、墨脫歸來,在那廣闊天地里,我渺小如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作別。
3
那時候看阿來的《塵埃落定》,仿佛看了一則遙遠國境里的寓言。雪山、草原和海子封閉起來的康巴藏區里藏著人間世洶涌的情感。后來種種關于藏區的故事,則總是告訴我,這里會遇到純粹的人和故事。現在,我遇到了那些人,那些作別了庸常生活開啟了漫長旅程的人,他們停留在過去的故事里,他們現在就在我的身邊。
在我睡覺的床鋪邊,在這個青旅的墻壁上,他們用各式各樣的筆跡寫著他們的路途,三三兩兩、潦潦草草,這里似乎只是他們漫漫長路中的一站。每天晚上,都會有人背著碩大的背包默默躺在我的上鋪,在早晨我還未醒之時又悄悄離開。
觀世音說,我佛自有大乘佛法,渡眾生,平亡魂。于是教玄奘一人往西,藍天無涯,長路無期。可是我是如此的俗凡,我只能看著他們那無限長的假期,聽著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的話語,我發覺自己在這廣闊天地里竟然渺小如粟,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作別。
4
2014年7月,我輾轉來到西藏。
我仿佛一個安多的信徒,為自己悄悄許下了入藏的諾言,然后用一年時間實現了它。
我走過拉薩的八廓街,看到布達拉宮就在繁華當中,卻似乎對這城市不屑一顧;大昭寺外陽光燦爛,陰影之處卻不勝涼風。這就是西藏嗎?
因為高反,我一夜未眠。第二日,我恍恍惚惚地坐上車,開往定日。7月正值雨季,層層疊疊的云霧里,不見珠峰。我曾經以為,在藏區里會遇見純粹的人、純粹的事,可是一路上,都并非是順利的旅程。
因為大雨,路面坍塌,我們不能前往羊湖。失落之外,我只能對司機說,去扎什倫布寺吧。那個藏族的黝黑的年輕的司機,點了點頭,卻一路上都在調戲同行的姑娘,對方不愿理會司機,他一氣之下,也沒有停靠扎什倫布寺。這,就是西藏嗎?
直到車子行入樟木,我出了口岸,進入尼泊爾時,我想起那個在西寧青旅里遇到的男孩,他穿著黑色T恤、操著南方口音,他告訴我他要去尼泊爾的雪山,可是當我真的來到了加德滿都,我看不到雪山,只有混亂的人群和漫天的灰土。
我看到的風景和我的記憶始終不能得到對應,這大抵就是關于未知的無限幻想和現實的差別。所有的旅程,都會走過這一遭。但也有收獲,在博卡拉滑翔的山頂上,我聽到人群歡呼,我抬起頭來,看到層層疊疊的云層之上,露出了巨大的遙遠的山峰,滑翔的教練說,那是珠峰。那一瞬,短短的一瞬間,我竟然感動得無以復加。或許在西藏那側遙看珠峰,未必有此情此景,可穿過厚重的云層,剎那的豁然開朗,總是顯得更加珍貴。
人生或許也是這樣。許許多多的想象,最終在現實面前都會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但總會有收獲,那是穿過厚重的云,走過漫長的路,只此一眼的感動,只有一瞬的歡喜,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知命了吧。金庸寫黃蓉與郭靖分離時,終于明白小時候她問爹爹的問題,為什么詩詞歌賦里都是些愁緒憂愁,原來那所謂的喜悅欣忭真的只有一忽兒的片刻。
最后的最后,我在費瓦湖邊跳了一支目中無人的舞,喝了一杯肝膽相照的酒,然后在巴德崗古老的塔樓里,我抬起頭,聽到了那句詢問、應下了那句回答,我遇到了那個人。他鄉相遇,家鄉相逢,雖然最終只能讓你走,但那也是我入藏之旅中最珍貴的回憶。縱然時隔多年后,聽到尼泊爾地震的消息,看到滿目瘡痍的巴德崗,我才內心一悸,原來,美好的相遇真的只有一忽兒的片刻。
這也是知命吧。
大江大河東流去,一壺濁酒盡余歡。郎君自有一雙腳,千山萬海會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