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

躺在竹椅上,我以為叫醒我的是清晨的露水,直到睜開了眼,才發覺已是日上三竿。

“李嬸,又斷糧了?”

沒等起身,我就聽到了墻邊舂樹芽的聲音,缺少口糧的時候,這是為數不多的替代品。

李嬸揮動著瘦弱的手臂,有些費力地用木棒擊打著那些已經快要長出的樹芽,看到我醒過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

“沒法子啊,繳了地稅,本來就沒有多少余糧,家里人又多,只能先湊合了。”

“這仗越打越多,沒想到地卻越打越少,這日子的確是不太好過。”

我坐了起來,有些無奈地感嘆道,

“李嬸,這是昭宗大老爺即位多少個年頭了?”

“十六年了。”

十六年了,我突然感到有些百感交集,仿佛這十六個春秋,我在竹椅上倏忽之間就過去了。

“李嬸。”

“怎么了不問?”

“我這屋里還有五石糧食,你拿去做口糧吧。”

李嬸一下子愣住了,過了好一陣才連連搖頭道,

“不行不行,再餓嬸子也不能要你的口糧,你一個人過本來就很不容易……”

“沒什么不容易的嬸子,況且……”

我深吸了一口氣,笑著看向這個淳樸的鄰居,

“況且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李嬸看著我,仿佛是在看一個患了腦疾的人。

一股清風襲來,院中的樹被吹的嘩啦作響,柔嫩的拂柳,似乎也在為我送別。

“今日吉相,合該謁入長安。”

我背上了包裹,躊躇滿志地踏上了向西的道路。

走在通往長安的路上,我一路都有些思緒萬千,沿途的衰敗,令我有些不敢相信,這是曾經不可一世的唐王的天下。

要飯的成群結隊,身邊不時還會見到不幸餓死的尸體,即便是尋常人家,身上的粗布衣服,也可以看出是縫了又縫。

再不入長安,想必我的下場也會和他們一樣,隱隱間,我居然有些后怕。

城門口依舊戒備森嚴,這怕是王朝最后的體面,一番嚴格的檢查之后,我入了這熙熙攘攘的長安城,憑著我的記憶,摸索到了一個告示墻邊。

看得出那張寫著方士的皇榜已經貼了很久,久到紙張泛黃,來往的行人更是鮮有問津。

我上前一步,剛欲揭下,一只藍色袖袍卻搶先將皇榜撕了下來,那人轉過身,正是一副道士模樣。

過往的人們突然駐足,圍觀這一奇人,畢竟在百姓的認知里,敢揭皇榜的,手里必定有兩把刷子。

我的注意力倒并不在此,因為我發現墻面上居然還有一張皇榜,于是一邊伸手一邊感嘆,陛下是多么求賢若渴。

只是沒想到,一只白凈的手又在我之前伸了出來,揭下了那張我本勢在必得的皇榜。

只見一個穿著體面的書生,一手拿著皇榜,臉上滿是戲謔。

圍觀的百姓逐漸多了起來,我搖搖頭,無奈地揭下了第三張皇榜,很快,就有兵士列隊而來,為首的一個,面無表情,只是做了個手勢,我們三人便隨他走了。

走過重重朱紅的城墻,我有些驚訝于這皇城的恢宏,而前面的兩人,尤其是那個書生,似乎在嘲諷我沒見過世面。

轉過一處墻角,為首的兵士將我們引入一個略顯闊大的院子,隨后便有幾個扭著屁股的宮女端來餐食,那些兵士就撤走了。

很久沒有吃到這樣可口的飯菜,我化身為餓虎撲食,那兩個人顯然比我文雅多了,而那個書生,還不時地捏著身邊宮女的屁股。

看著她們刻意表現出的害羞樣子,我不禁想到,這怕是在宮中養成的習慣,就像餓了的狗,見人就會搖尾巴。

不過她們似乎沒有對我搖尾巴的意愿,他娘的,狗眼看人低。

“聽說此前陛下已面向天下招攬過近百位方士,真正經過查探可在朝為官的可謂少之又少,不過現在看來,這也不能阻擋一些人濫竽充數混飯吃的熱情。”

書生一手使了使力,面前的宮女臉上立刻飛上了一抹暈色,隨即他又飲了一杯茶,這話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魚目混珠之間,陛下難免會受了心術不正之人的蠱惑,不過我道家向來有煉丹奉仙的道統,此等差事,林某自是當仁不讓。”

青衣道士捏了捏胡子,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原來是名聲響徹的林道長,在下天山派弟子趙懷,師傅程雪在世時,經常提起您的大名。”

書生突然舔了一手這是我沒想到的,只見那林道長微微點了點頭,兩個人便認祖歸宗一般親近了許多。

“哎——這位小兄弟,不知師承何門啊?”

書生突然不懷好意地看向我,我叼著還剩一半的雞腿,搜腸刮肚想找出一個威風赫赫的門派,先給他嚇住再說。

“在下師承極樂派釋迦牟尼,江湖人稱再世活佛宋不問,便是小可。”

書生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么,而那位林道長似乎也為我的吹牛皮感到不恥。

但這絲毫不影響我拼命填飽肚子。

“幾位大師,吃飽喝足,現在,可以去見陛下了。”

一個統領模樣的男人沒有聲響就走了進來,隨手散去了院里的宮女。看他腰上的佩刀,雕滿了金玉寶石。

他拱起手,表現得十分客氣,但隱隱間我卻總能感到一股殺氣。

宮中曲折縈繞,不時會有列隊的太監與行進的步輦經過,只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給我們讓路,或者應該說,是給那位統領讓路。

走進了一個寬敞的黃漆立門,一個雄偉方正、氣勢逼人的建筑聳立到我們面前,此時不用那人介紹,我們也都清楚,這里便是幾世幾年的大明宮。

權利與地位,似乎就在眼前。

“陛下累召方士,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世人也許不知,那些沒有什么本事的方士,一旦接了皇榜便不會得到善終,所以……”

書生的臉色驟變,而林道長一直云淡風輕的表情,也表現出了一絲凝重。

“此物為前朝異士所造,匯集道法,世稱玄機鎖,一炷香時間若能打開,便可高居廟堂,若是打不開……”

統領拿出了三個滿是棱角的機關鎖,丟到了我們手里,順便,拍了拍他的刀柄。

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書生先是試圖用手掰開,發現無用后也不再藏著掖著,從袖子中掏出一只短匕,念念有詞的同時,渾身的氣竟將衣擺吹起,一旁的統領斜了斜眼,顯然沒想到這書生內力居然不弱。

一記重重的揮擊之下,漢白玉的石磚都快砸出了痕跡,然而那個機關鎖,卻沒有露出絲毫縫隙。

一旁的林道長也抽出了背后的拂塵,輕輕一揮,一串符箓便從身上飛出,將小鎖層層包裹起來,幾個簡短的咒語之下,雷光、火光、風勢都憑空而起,那個機關鎖在空中噼啪作響,上面的封印,似乎有開解的勢頭。

有點東西啊……我和統領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的手段,直到那柱香快要燒完,我才想起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給老子開!喝啊!”

與這兩位的畫風明顯不同,統領看到我將玄機鎖一下一下用力地摔打在地上,默默擦了擦冷汗。

“哈哈哈,朕馬上就捉到你了!”

一個一絲不掛的女子從大殿中跑了出來,引得殿前的侍衛們不住偷看,隨后,一個身穿龍袍的男人滿臉笑意地沖了出來,沒有去追那個美人,反而是被殿前的場景吸引了過來。

“陛下萬歲!”

不用提醒,我們三人就識趣地跪了下來,那統領手持著香單膝跪地,低頭說道,

“陛下,這是今日揭皇榜的三人。”

“好,好!看你們幾人還有點本事,可千萬要把鎖打開,不然,就要掉腦袋嘍!”

皇上說這話時,臉上依舊是笑意,但這笑容的背后,卻令人感到一股陰寒的恐懼。

“高總管,去將張王二位丞相找來,再把幾位尚書也叫過來,多久沒見到方士求召了,叫他們一同來看看熱鬧!”

“是。”

一個老太監傳了令,很快殿前就聚集了一群朝臣,為了能多看一會,陛下很是人道地又加了一炷香。

只是書生耗干了內力,道長燒完了符箓,他們手中的玄機鎖卻依然沒有打開。

陛下笑吟吟地看著兩人,一旁的丞相與尚書們也是議論紛紛,他們的議論主要集中在那兩人身上,畢竟我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開鎖法,是全場最不靠譜的。

“陛下,老臣以為,以后還是收了這皇榜吧,自放榜之日,所進方士皆為權勢而來,也都是些雜耍之徒,又安可言長生?”

張丞相終于忍不住出言,只是這一番諫言,皇上似乎一點都沒有聽進去。

我一邊摔著鎖,一邊想找機會給這老頭來一腳,看破不說破,討口飯吃而已,誰都不容易,況且來之前誰想到,打不開還要送命在此,真是毫無人性。

“陛下,長生一事……”

“既然你們這么不信,不如就當面問問清楚,”

皇上奪過統領手中的香,擲在了地上,指著我們三人說道,

“不必開了,朕只問你們,可曉得長生之道?”

“陛下明鑒,我天山一派,修身煉體,自有益壽延年之法……陛下饒命!”

沒等書生說完,陛下便沖著統領擺了擺手,隨即那書生便被架了出去。

“陛下,陛下圣明,小道,小道去過昆侖山,也學過幾年煉丹……陛下!”

緊隨其后,林道長也被拖了出去。

看著陛下有些玩味的表情,我一時語塞,我唯一與他們不同的,就是身上顯得更加寒酸,所以統領和在場的大臣們,都有些同情地朝我搖了搖頭。

甚至我自己,也莫名有了些在劫難逃的感覺。

只是下一秒,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個被我擲在地上的玄機鎖,咯吱咯吱地響動了起來,不過數息,小鎖自動展開,一行古老的字符浮現在空中,綻放出光芒,隨即便消失不見。

大臣們有些目瞪口呆,就連兩位丞相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而皇上則是兩眼放光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問道,

“朕再問你一遍,你可知長生之法?”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從容地說道,

“欲得長生法,先尋長生訣。”

接連幾天驕奢淫逸的生活,讓我近乎沉醉在了其中,別的倒還好,在方今窮苦的世道,頓頓吃肉的待遇,簡直要讓我哭出來。

“宋先生,不知方便進去否?”

門外傳來了朱統領的聲音。

“有甚么不方便的,我這里又沒有姑娘。”

朱統領推開了們,有些狐疑地看著我大吃特吃。

“陛下賞賜你的那些姑娘……”

“哎——孔德之容,惟道是從。我乃遵循道統之人,又怎能淫亂度日?”

我一邊說,一邊擦了擦嘴邊的肥油。

“統領找我有事?”

“朱某人先行賠禮,聽說三日后陛下要啟程找尋長生訣,恕朱某無禮,雖然不知那日先生是如何破解了玄機鎖,但長生之法數千年來虛無縹緲,而當下……又正值國力衰危,內憂兼以外患,若在此時……”

“朱統領有話直說便好。”

“不知先生可否為百姓著想,放了長生訣一事。”

“為百姓著想?”

我淡淡一笑,

“朱統領莫非認為我不算百姓?”

“宋先生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又何必……”

“朱統領可能以為我與那兩人相同,都是故弄玄虛之輩,但宋某可以告訴你,那玄機鎖之內乃是鐵片迷宮,中心藏一鋼珠,只有將那鋼珠送入卯點,才能開鎖,所以玄機鎖之所測,便是找尋長生訣之人所必備的——異于常人的聽覺與感官。”

朱統領突然愣在了原地,我的話似乎對他形成了一股壓迫力。

“這么說來,世間確有長生之法?”

“自始皇,到武帝,再到如今,對長生之法的尋找從未停止,你以為他們真的沒有收獲?若有膽量,你不妨探尋探尋他們的陵墓,看看其中有無龍體。”

“只是……”

“朱統領不必再說,長生訣一事乃是我族世代相傳,這是我的使命,亦是陛下的歸宿。”

看著朱統領轉身離去的背影,我摸了摸頸上墨色的玉佩。

到了啟程的日子,陛下將一應事務都交給了太子與朝臣自行決斷,隨后便迫不及待地命船隊進發。

“怎么從沒聽說過尋訪長生還要陛下親臨的?”

朱統領走到船邊,有些不解地問道。

“你懂個屁,史書會告訴你哪個皇帝近月余不在皇宮,出去訪仙?那不是明擺著說圣上無德么。”

“這蓬萊仙島,居然真的存在。只是不知這長生訣,是個丹藥,還是個術法。”

我看著無涯的海面,有些懷念地說道,

“長生訣,是一條路。”

端坐在船艙里的龍椅上,陛下一手摟著個妃子,一手端著盞佳釀。

“宋不問,此次若能尋得長生之法,朕回去以后,便封你為國師。”

“多謝陛下,船行已有十日,小人身上的尋龍玉光芒愈盛,鳳鳴鶴唳之聲也隱隱可以聽到,方向準確,蓬萊應該不遠了。”

“好!哈哈哈哈哈……”

轉眼又過了五日,直到那天一早,我脖頸上的尋龍玉嗡嗡作響,船艙外卻是一片濃霧。我起身,跨過那些熟睡的甲士,走上船頭,只見船邊海水翻騰,一條黑長的影子將船圍了起來,不時露出的軀體,讓我看清,那是一頭蛟。

蓬萊,終于到了。

所有人都干勁十足,陛下甚至親自來到了船頭,朱統領一邊扶著陛下,一邊叫喊著下令,

“向左靠!快,都給我加把勁!”

靠在了岸邊,濃霧逐漸散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啞然無聲,只見島上奇珍異草散發著光芒,山頂處似與天相接,云霧里盤桓嬉戲的,似龍影,又似鳳翼。

我走上前去,踏過這片草地,正對著一個高大威武的山門,門上的陰刻,與我脖子上的尋龍玉,大小無異。

隨著尋龍玉被放到上面,山門很快便徐徐地自動打開,我站到一旁,面朝陛下,恭敬地跪了下去。

陛下帶著身后成群的甲士,有些激動地走進了山門,包括幾個妃子,也顯示出身臨仙境的興奮。唯有朱統領,在最后被我攔了下來。

“宋先生為何不讓我進去?”

“蓬萊有蓬萊的規矩,朱溫統領功力深厚,遠超常人,貿然進入會示意不敬,只能委屈統領在外面把守了。”

朱統領有些將信將疑,但還是看著我走進山門,直到兩扇大門緩緩關閉。

洞內由光彩奪人一下轉為了幽深暗昧,甲士們的靴子踩在水上啪嗒作響,走在后面的妃子似乎踩到了什么硬物,低頭一看,卻驚嚇得叫出聲來。

那是死人的骸骨。

陛下的眼神中也泛起了疑慮,不過還是隨著我的帶領,走到了一處高臺之上,那上面擺放著一個精巧的盒子,我將它取了下來,陛下這次沒有親自動手,而是讓一個貼身的甲士,接過打開。

盒子里空無一物,只是有一串熟悉的字符憑空升起,仔細看去,與那日玄機鎖的字符似乎一模一樣。

昭宗的眼珠布滿了血色,幾乎要呲出血來。

“你竟敢……”

我捏碎了手中的尋龍玉,長出一口氣,我的使命,終于完成了。

“這里根本不是什么仙山!”

昭宗終于幡然醒悟,臉上也滿是抑制不住的憤怒。

“你想必你已經猜到了下面的骸骨都是何人,沒錯,他們就是歷代亡國的君主,如今,你也來陪他們了。”

頂上轟隆地落下巨石,昭宗身后的甲士亂作一團,接連被砸死在地。

“你,你這是造反!你這是大逆不道!”

昭宗突然拔出了佩劍,指著我怒吼道。

“在位十六載,干戈寥亂,民不聊生,你有何顏面與我談道!你死了,龍椅上不過是換個皇帝,于天下而言,卻是天道昭然!”

我絲毫沒有退讓,直到那柄佩劍穿過我的肋骨,我依舊藐視著站在我身前的,大唐最后的一點氣運。

一塊巨石落在我的面前,看著底下滲出的血跡,我終于笑了出來,只是我的意識越來越越微弱,微弱到我已經聽不清臺下此起彼伏的慘叫,恍然間,耳邊響起的似乎是父親對我說的那句話:

所謂長生訣,從來不是為一人長生,而是謀萬民之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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